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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泪泫戚戚,只教自心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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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什么地方?幽暗而湿冷,如同暗牢囹圄,四周的暗如同牢不可破的铁笼,聚拢而来,将他牢牢困守当中,他四处逡巡,却只能茫然四顾,寻不着出处,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可是……
“哥——”突然,一记飘忽幽眇的呼唤传进耳畔,电光火石间,视线里陡地一亮,他看见了……却不是柳暗花明,而是……那里果真有个铁笼子,笼子里,那个长发披肩,消瘦而惨白的女子转过头来的瞬间,金银之眸幽深,盈满无助与绝望……
寸心——他唤着她,努力地探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却不知为何,她却是离他越来越远,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在眨眼间,远比天涯,可望而不可及……眼前蓦然一暗,那座铁牢转瞬在眼前,彻底……消失……
寸心?紧合的双目骤然而睁,茫然地盯着头顶,额上,鬓发,肩背全是冷汗,骤然从梦中惊醒,狼夜有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黄昏的霞光透窗而入,他才有些茫然地眨着眼,恍惚间拉回神思。转过头看向床的内侧,白茉舞还在沉沉地睡着,眼下有着淡淡的黑影,写满疲倦,但脸色总算不若前几日苍白了。伸手轻柔地替她掖合一下被褥,这才放轻动作下了床,走到窗边,将紧合的窗户一攘而开,迎上漫天的霞色。午后,给白茉舞喂了药,两人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没想到,一醒来时,却已经夕阳西下,黄昏晚霞了……
沐浴在霞色之中,就连狼夜那一袭雪白劲竹的长衫也染上了亮丽的橘色,墨绿的双瞳晕染着霞光,却因想起什么而微微迷离。嘴角牵起温柔的笑痕,修长手指翻转间,光芒飞掠间,一朵幻化而成的花朵兜转在掌间,绵白如雪的花瓣,红到仿佛能滴出血来的花蕊,栩栩如生的雪玲珑,仿佛就连鼻端也能嗅到馥郁的花香…..“寸心,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再等等,哥很快就会救你出来了,还有……哥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一定再让这雪玲珑开遍神魔之境…..”眸色不知因为想到什么,刹那间由温柔转化成锐利的杀气,五指一个收拢,掌间那朵幻化而成的虚无的花朵转瞬间成为粉末,眨眼间消失在天界之中,天色慢慢暗了下去,霞色褪去,天青遍布,不过眨眼间,天,似乎就要黑了…….
床上,一双眸子,无声而睁,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伫立在窗口的人影,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浮光掠影而过……
今天是怎么了?是因为是她的生辰吗?竟……这般想她?调养了九百余年,那在那一场日夜混战的神魔之战中遭到重创的元气总算恢复了,所以,他给自己找了理由,寻了借口,去看看她吧!去看看她,在他们初遇的那相思湖畔,在也许离她最近的相思湖畔,而今日……今日是她的生辰。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都是借口,真是的因由,只是因为……因为这满溢的疼痛和思念,需要一个宣泄的缺口,所以,他去了……在那里枯站了人界的整个白日,待到落霞满天,他才飞身回到三十三重天。怀里揣着那个小姑娘给他的烤红薯,有些冷了,但分明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提醒着他,方才下界的那一场放纵,那一场不该属于破日神君的放纵。而此刻……此刻他的脚步为什么竟不听使唤,走来这里?这个时候,就站在那处紧合着,甚至被锁链重重紧锁的院落前。一阵风起云舒,几片雪白的花瓣随风翩跹,落至他靴尖之上,他脚步一顿,怔望足下,落花满径……墙里的荼蘼…..又开了。半晌后,抬眼看去,墙内一片雪白,如云若烟,这是他在他们成亲之前,独居三十三重天的住所,原本是种的桃花,可她嫌太闹,所以改种了荼蘼,待到他们从下界搬回来的时候,将那处木屋移上界来,就连屋前那两棵给她结起秋千架的大树也一并搬上这三十三重天,唯独动不了的,却是那漫山遍野的神魔之花,雪玲珑。好在,那个时候这片荼蘼已经开得很好了,而他,已经忙到再无暇去理会她能否适应,也忘了,那个时候,她是否有跟他抱怨过,只依稀记得,似乎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慢慢沉默了……
嘴角有几许苦涩地半牵,寒朔抬眼间告诉自己,就破例这一次吧,就这么一天,让他抛开破日神君的身份,单纯的只做一天寒朔,只做一天自己,忠于自己的……心。深吸一口气,他不愿意承认心头的怯弱,举起推门的手,却还是无法自持地微微颤抖着。那扇门在他颤抖的指掌下,竟沉重如千斤,直到他咬牙间用力一推,“嘎吱”的声响撞击心扉,由着那扇洞开的门扉,将他记忆当中的景致开启……
抬眼望进门内的同时,寒朔的视线就再也无法移开,足下没有意识地迈开脚步,朝着那荼蘼开遍的院落中,一步步走去……让他意外的是,这里没有他臆想中会有的破败荒芜,反而被照顾得很好,片刻间,他又恍然与释然地莞尔一笑,他怎么忘了,忘了她与脉苏是多么好的姐妹,有脉苏在,怎么会容许她一心珍爱守护的“家”变得破败荒芜呢?房子还是那栋房子,荼蘼花树还是那些荼蘼花树,只是似乎在这漫长的九百年中,又粗壮了几分,枝干上,朵朵雪白的花朵织成一片绵薄而清新的馨香云彩,足下,地面早被铺上了一层白,如同入冬的第一场小雪,一切都没有变,就连窗前,他亲手所制所挂的木风铃,还有…..还有树下他亲手所结的秋千架,也仿佛停在了时光的那一头……呼吸有些□□,恍惚间,寒朔竟看见了那一袭飞扬的绯色裙裾和在秋千上晃荡着,对他灿烂笑着,唤着的人儿,“寒朔,来呀!快来!再把我推高些,再高些!”但那如春日暖阳的一幕,只是昙花一现的瞬间,不过眨眼,他看见了那个银衣盔甲的人影,行色匆匆地推门而入,靴履踩在地面上,脚步声空鸣而沉重,那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到他甚至听见了那声门开的“嘎吱”,然后见着那银衣盔甲,浓眉紧锁,满脸郁结的“自己”穿透他的身形,大踏步走进院落,却又在几步间,蓦地踌躇,停驻脚步……
“寒朔,你回来了?”久远的呼唤从时空的那一头飘忽地传来,他看着那不知何时独坐在秋千架上,没有半分笑容,心事郁结的绯衣女子扯开一丝有些牵强的笑,撑着已经有些笨拙的身子,迎到那个银衣盔甲的“自己”面前。
“嗯。”他点着头,黑曜石般的双目微暗,伸手习惯性,却又带着几分迟疑地轻扶她的侧腰,低头望着她已经凸起的小腹,淡声问着,“听脉苏说,你这两天有些不舒服,东西也吃不下?”
“嗯。”她也是点着头,轻声应着,不若从前那般总是仰头笑望着她,那双美丽的金银之瞳里荡漾着烂漫的星光,“可能是还有些害喜吧!我知道你忙,我让脉苏不要告诉你的……”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暗垂的眼睫下,有些寂灭的哀伤,曾几何时起,他们这般亲密情深的夫妻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是他变了,还是她越来越不知足?她多少次告诉自己,他们毫无预警地搬回三十三重天,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所以,从回来之后,寒朔越来越忙,忙到也许要几日才会回来一次,见了她,再没从前的温情缱绻,细心体贴,不冷不淡几句话,客套而疏离,而她,到了这陌生而且总令她不自在的三十三重天上,最先熟悉的,竟是自己夫君的背影。
“这样……那我交代眠月和抹雪给你做些清淡爽口的小菜……呃……我最近有些忙,寸心……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他低声交代着,却在她抬眼看他的瞬间,迅疾地别开了视线,没有瞧见她眼里有些东西,正在慢慢地死去,他只是不敢,不敢在这样的情形下,去看那双眼睛,那双总让他沉溺,如今却如同一把枷锁,一把尖刀,刺在他心上,让他进退两难的眼睛……不!不能为难,也不可能再为难!他没有别的选择,所以……才那么害怕再见到她,害怕被她左右!
“嗯。”她还是轻声应着,点着头,乖巧的一点儿也不像自己,那个刁蛮任性,直率爽落到从来只顾自己,只做自己的魔界三公主。她乖乖地任由他轻扶着坐回近旁的石凳,不想去问那句一直梗在心间的疑问,你究竟在忙的……是什么?
“还有……你现在怀着孩子,今时不同往日,秋千……就不要荡了吧,如果有个万一……”他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又放心不下地低低交代着。
“我知道了!”她应着声,抬起眼的瞬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视线的闪躲,心,霎时一恸。
“既然你没事,那我……我就先去忙了!”沉默了好像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却让她觉得好漫长,他开了口,有些急促,然后站起身,转头急急迈开步子,她抬眼望着他,那她已经日渐熟悉的宽阔而挺拔的背影间,写就着逃避的仓皇,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一定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或者说,是他不愿意让她知道的,别开眼的瞬间,眼中暗影飞掠,她还知道,她又会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
不过几步,他就要冲出院门,就在这时,门“嘎吱”而响,被人从外推开,一行人鱼贯走进,寒朔的脚步一僵,抬起眼,一时震惊无措。坐在石凳上的寸心也极缓慢地站了起来,为着这清寂的小院里,不期而至的来客……她认出,为首的那人,好像是天帝身边侍候的心腹……眉微颦,不安忽起……
“混账!本君有无说过,夫人身怀有孕,需静养,不准任何人叨扰?你们是把本君的话当作耳旁东风,不想活了是不是?”寒朔的脸色冷了下来,那一瞬间,他像是被触碰到了逆鳞的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刺,尖利地怒吼着,带着些许仓皇轻瞥着身后,面带困惑的寸心!“还不快给本君滚!”害怕!害怕他为她扬起的羽翼终将被撕裂,他最后的维护终将崩塌,他…..再不能替她遮挡外面的狂风暴雨……
“神君息怒!老奴乃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宣读旨意,完成了陛下的吩咐,老奴……自然会滚!”为首的男人恭敬地佝偻着身子,淡淡说着,袖间轻透一卷明黄,云彩织就的布匹美轮美奂,却让寒朔登时堕入了冰潭之中。
宣旨!如果说这两个字眼涌入耳里,让寒朔不知所措的话,他在伏下身去,聆听旨意时,每一个字便是让他的心冷下去一分,而寸心……寸心,在那卷旨意的最后一个字收进耳里时,她眼中,那些在日复一日的期待又失望中,慢慢冷去,终于死去的东西,在一刹那间,飞灰湮灭……
“魔界作乱,祸患三界。特命朕之爱子寒朔率二十万天兵镇压,另封破日神君,赐朝天戟。寒朔之妻寸心乃魔界公主,本应立即处死,念其身怀有孕,可免一死,但立即剥去其封号,幽禁踏雪阁……”
朝天戟,那是一把锐利到让人不敢鄙视的银亮长戟,而他,她的丈夫将要率领二十万天兵,用这把长戟去与她的父兄厮杀,到最后,这把长戟会染上谁的血?她最后,等来的,究竟是哪一边的失去?身子一松,寸心瘫软在地面,欲哭无泪,魔界作乱,祸患三界……她不知这句话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明白,明白了寒朔这些时日转变背后的因由,也明白了,明白了他们之间,再无明天……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父皇分明答应过本君…….”寒朔在反应过来之时,便是一跃而起,劈手夺过那卷明黄,低头敛目间,拼命想从字里行间找出他想要的讯息,只是,他失望了,脸色眨眼间凝重而惨白,握住那卷明黄的手,颓败地……垂落……
“来人!立刻将夫人,哦,不!是立即将魔族寸心押往踏雪阁……”
踏雪阁。那是个与雅致的名字截然不同的地方。自然是没有红梅踏雪的景致,据说那里是三十三重天的尽头,年久失修的宫殿,破损的屋顶和门窗,很多地方已经不能遮风挡雨,如若不是亲眼看过,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三十三重天上,这重重殿宇之中,还有这么一处破败如同废屋的去处。而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地方,父皇居然要让寸心呆?他的妻,她那自幼被父兄捧在掌心呵护,艳丽无双的妻,即便是他们成亲之后,他也舍不得让她吃一丁点儿苦,受一丁点儿罪的妻?而且,既然是幽禁,再加上寸心的身份,他不难想象重兵重重把守的情形,也就是说,她没有了自由,她珍之重之,视之较生命……更为重要的……自由……那一瞬间,他呼吸停滞,光是想象,便是难以承受的疼痛……
“放肆!”银影散掠,一劈一夺,格开数把银亮的兵刃,眨眼间,已经将绯衣苍白的寸心护在身后,寒朔咬着牙,脸色威厉而愤怒,“寸心是本君的夫人,本君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
“神君……想要抗旨么?”慢吞吞的话语,没有半分的责难,却不知为何,在那双眸子的凝视里,寒朔感到了彻骨的寒冷。那父皇身边,多年的心腹走近他身畔,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在他耳边低道,“神君应该知道,以夫人的身份和现今的情况来说,陛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神君千万要想个明白,倘若抗旨不尊,是救了夫人,还是……害了夫人……”
眼,一怔,手,一松,种种复杂的情绪一一掠过那双黑得纯粹的双目,寒朔原本坚定的眸色倏然踌躇了。咬牙望了眼身后,只是无声望着他的寸心,那双金银之色的眸子突然看得他心头钝痛,“眠月,抹雪……顾好夫人……”话落,他不敢再看寸心,一个移步,出了那兵刃交加之处,却是大步流星窜出院落,疾步而去,步履间急切而焦灼……
寒朔……寸心无声唤他,只是就连凝望他背影的视线也是在眨眼间被散乱的刀影所遮挡,那人,那个如同天帝影子般的男人,却在她不安的视线中,从袖间掏出了另外一卷明黄,“夫人,这旨意原本是要到踏雪阁才宣读的,不过老奴来之前,陛下就交代过了,倘若神君还想着要求情,就只能提早宣读了,还请夫人莫怪!”而方才,寒朔神君去的方向,分明就是三十三重天的最高处,无极殿……
无极殿,坐落在三十三重天的最高之处,高耸的殿顶看不到尽头,没有人知道,三十三重天之上,又是什么地方,只是,那高高的无极殿却是这三十三重天上,至高无上的权利象征。看不到尽头的云梯之下,跪伏着一人,银亮的铠甲,墨般的发,伏下身去,声音带着哀求的颤抖与敬畏,“儿臣恳求父皇,收回成命!”
静默,无声的静默里,仿佛只能听见风吹云动的声响。等了好久,云端才传来一记虚无缥缈的声音,高高在上。“痴儿!朕与你二十万天兵,破日神君之职,便是要见你这般没出息的么?你是忘了,你是什么人了,是与不是?简直混账!”
“儿臣身兼之责,不敢有丝毫或忘!可是寸心是儿臣之妻……”额头死死抵住万年冰玉铺就的地面,没有抬起,声音里,哀求中带着几许苦痛,他不得不承认,从遇上寸心的那天开始,他就痛恨起她魔界三公主的身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知道,那必然代表他们的未来困难重重,最后,他们经历了多少,才获得了认同,走到了今天,可是转眼间,又是一座高山挡在他们之间,如今这座山耸入云端,高……不可攀……
“她是魔界之人……”那高高在上的声音仍然冷凝着,没有半分的退步。
“她不是!从她嫁与儿臣的那天起,她就只是儿臣的妻……”寒朔促声回应,不知是为了说服天帝,还是为了说服自己,他也怕,怕晚了哪怕一步,就当真再保不住她。
“这是她的想法,还是你的?她亲口告诉你,她不再是魔界中人,从此与魔界脱离关系?还是魔尊与梵夙亲口告诉你,不再认这个女儿和妹妹?”天帝的声音带着冷哼从云端漂浮下来,落入耳中,却冻结了寒朔所有的思绪,他再找不出半个字来反驳,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正在急速地变冷,甚至较额下的那万年冰玉……更冷……
“君上,君上……”突然,惊惶的叫喊从他身后传来,寒朔怔忪地抬起头,转过眸,在一贯冷若冰霜的抹雪惨白着一张脸,惊慌失措地朝他跑来之时,一种强烈的不安登时滑落心底,“君上,你快回去……他们……他们说陛下的旨意,要剔了……要剔了夫人的魔骨……”抹雪惨白着脸,趋身到他身侧,却是忌讳地一再抬眼望着头顶看不到尽头,尽入云端的云梯,花了好半晌的功夫才吐出这么一句……
如同一记惊雷炸响在耳畔,寒朔脸色惊变,那一瞬间,什么也没办法响,几乎是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回旁,空茫的耳畔只能想起一件事,不能……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旁人……这般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