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池灵筠

5、伽蓝雨（5）

　　我在乔瑄身边盘膝坐下，月光从破烂的屋顶漏下几束来，静静打在我们身上。我第一眼就看上的少年如今像一位寂寞高僧，他的英姿勃发早已消磨了，只留下一片痴情。其实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便是感情，连岁月也无法摧残它。
　　我忍不住问：“在她刺杀你的那一刻，你恨她吗？”
　　“不，我不恨。甚至多谢她成全了我。因为我变成鬼，就与你一样了。”
　　我自知对不起龙儿，可我和乔瑄只剩一日时光了。我用脸颊贴在他单薄的衣袍上，尽管没有触觉，仍满心欢喜。我们是两只飘浮在尘世中的魂魄，可以相依，可以相看，可以相恋。想起我们生前平静悠闲的日子，对月饮酒、笑谈古今、比剑比拳、以至暧昧丛生，只要相处，每一刻都是愉悦的……
　　不如就此停驻，别超度了、别转世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做鬼，一直在一起。

　　可是不超度我，龙儿背负的罪孽无法彻底消除，将永远被困在城中。就差一个我了。乔瑄也清楚的，他可以与我一同做鬼，可是他放不下龙儿。她终归是他的妹妹。就用我们来补偿吧，用我们的分离来换取她的自由。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侧过头对我说：“超度你之后，我也随你归去，我们一起投生，一起做人。”
　　“可是茫茫人海，我要如何寻你？”
　　“记住这雨声，来世，我们还在这里听雨相会。”
　　我闭上眼，张开双臂抱住他，耳边是零星的秋雨在飘洒，月光的柔情万种全被雨水代替了。我记住了这雨声，静谧的、优柔的、永恒的。直至天亮，我们仍然未挪动半分，密云遮蔽了太阳，我们无需躲藏，贪婪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
　　当九十九遍经文诵完，我的红衣一点一点褪去了颜色，渐渐的成了透明的月白。天边夜色浓郁，我与他一同站起身，前往乔府。
　　那窄巷里柳条拂动，我们初遇的地方不见荒凉，仍然美好。我松去他的手，飞快地往府里去，仿佛百年前的情境就在昨日，我高兴地喊：“龙儿，龙儿！乔哥哥回来了！”
　　无人应我，我只是习惯性地往里跑，穿越长廊、绕过池塘，通过一道垂花门，来到那种满曼陀罗华的小院。
　　龙儿在花丛中站着，一袭白衣，只是青丝也变得如衣裙一样雪白了，腰背伛偻。她望着我，眼里又悲又喜，不停念叨：“我老了，我突然就老了。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哥哥会被吓着的。”
　　封印解除的时候，这一百年也瞬间还给她了。她的曼陀罗华盛开了，她却猝然凋零。原来最悲惨真的是错过花期，花却谁也不能怪罪。
　　我上前扶住她安慰：“不难看，只是头发白了而已，你的容颜还像十六岁。”
　　她认为我不会骗她，于是相信了，她笑得满脸褶皱，渐渐转向院门。
　　乔瑄站在那里，手腕上挂着泛着紫光的佛珠。他的时间快到了，子时前，我同他一起回到地府。可如今，他向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龙儿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紧依着我，声音还是那般婉转空灵：“哥哥，我的花好看吗？”
　　乔瑄看看花，看看我，又看住她说：“好看极了。”
　　龙儿一下跌坐在花丛里失声痛哭，只为这一句话，她等了太久太久，久到没有力气再等下去了。乔瑄飞过来搂住她，像从前一样笑容宠溺：“龙儿，你忘了吗？母亲说你是世上最美的丫头。”
　　“可我杀了她。”龙儿一直在哭，苍老的脸庞上清泪横流，气息却衰弱得十分快，“我杀了好多人，死后定要入地狱……”
　　封印一百年的时光突然收回，她的躯体承受不住了，一点点变得轻盈。果然是阿修罗，不同于凡人死后还有肉身，她的身体发肤都在风中淡去，只有泪水淌得那么真，滋润身下的曼陀罗华。
　　“春颜，谢谢你。”她最后一笑和最后的一句话，不是留给她深爱的乔瑄，而是给我的。
　　想起那年在这里种花，我看见初开的曼珠沙华惊喜地抱住她又笑又跳。我说，龙儿，你是不是神仙呀？
　　她没回答，只是对我微笑。

　　从天而降的冥烈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面巾，他带了锁鬼的链条，一端挂着我，一端挂着乔瑄。他说这样子我们二人可以投生到同一个地方去，这是他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终于觉得冥烈是个好人……不、是只好鬼。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伽蓝寺听雨声，盼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