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寻路雨遮灯》方千寻

3、（三）

　　一路上，王小石执辔驾车，无情端坐车中。
　　忽听无情道：“奇怪。”
　　“怎么？”
　　“我虽然在查这件案子，但之前并不知雷大天王与此案有关，他本来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现身的。”
　　“你是说……欲盖弥彰？”
　　“也许是声东击西也说不定。”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我倒觉得开始有了一些眉目，他要转移我们的注意，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来个顺藤摸瓜。”
　　“如果雷大天王只是要告诉我们他跟这件事有关，似乎太费周章了些……”
　　王小石这番话说得无情也是心中一动，隐隐察觉有什么不对，正想出言提醒——

　　忽听一阵嗤嗤箭啸，自左右两面同时逼近马车，两匹马长嘶一声，四蹄起立，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无情被震得几乎从座位上滑倒，王小石已探头进来，一把揽过他，急叱道：“走！”数千支长箭自官道两旁的灌木丛中飞射而至，密集如雨点，王小石却并未躲入车中，反而从车厢内顺手扯过一条薄毯，急卷飞旋着护在自己与无情身前，飞身掠上车顶，足尖在车篷顶端轻轻一点，如一只大鸟般冲天而起。
　　几乎在他的脚尖脱离车顶的同时，马车已在一声轰然巨响中爆炸开来。车厢在爆炸中化为碎片，连拉车的两匹马也不能幸免，被炸得向前摔出数步，落地时已是血肉模糊。

　　王小石却借这一炸之力掠得更高。
　　火力竟连他的衣角也没沾到一丝一毫。
　　但他身在空中，脚下无处着力，手中还负着无情，也是全身空门大露的时候。
　　又一排长箭自下飞射而至。
　　无情就在这时发出了他的暗器。
　　暗器先射向空中，在半空中互相撞击，再分成左右两边，飞射向下面的偷袭者。
　　灌木丛中响起数声痛呼怒斥，射向二人的箭至少有一半已失去力道，在半途便落了下去。

　　——这就够了。
　　剩下的王小石已足以应付。
　　甚至王小石已不必应付。
　　他只是又向上冲高了丈余。
　　剩下的一半箭矢自然落空。

　　埋伏在下面的人正欲搭箭再射，却突然发现目标不见了。
　　两条白衣人影明明前一刻还在空中，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正不解间，一个冷冷的声音已自身后响起：
　　“你们是‘一窝蜂’？”
　　众人一惊，转身，忽觉肋下一麻，人人期门穴上都嵌了一枚白色棋子。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坐在地上，白衣上还沾了些泥土，可他的神色高洁得像是坐在最干净的软榻上。
　　他坐在地上，只因为他的腿是废的。
　　那竟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人！

　　其中一名像是这群人中首领的汉子看清了无情的样貌，突然想到一个传说中的人，神色一震：“你……是你？你是……”
　　无情淡淡道：“你们是来杀我的，难道还不知我是谁？”
　　“我们不知道要杀的是你，”那匪首叹了口气，“若一早知道，我们不会来。”
　　无情平静地望着他，忽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一窝蜂’素有侠名，虽为盗匪，却向来只劫不义之财，从不滥杀无辜，而今竟连要杀的是谁都不问清楚就出手么？”他的语意里惋惜多过责问。
　　那匪首一怔，垂首愧然道：“因为，叫我们来的人是……”

　　就在这时，那边响起一声惊呼，一人跑了过来，向那匪首道：
　　“三当家，他他……他是王小石。”边说边指了指身后微笑的白衣人。

　　——没有人怀疑他是王小石。
　　因为王小石亲和得让人一看就相信他是王小石。
　　那匪首一听，突然双膝一曲，当头便拜。
　　王小石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他：“这是做什么？”
　　“少侠以一人之力，杀了祸国殃民的奸相傅宗书，不但是天下人的大恩人，更是我齐卫生平最敬重的好汉子，请少侠定要受我一拜。”
　　说着屈身要拜，却发现双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再也拜不下去。
　　“我只是机缘巧合，做我分所当为之事。”王小石满脸无奈，扶起他道。
　　齐卫却急了：“王少侠与成大捕头都是我们平日谈起时最为敬慕之人，此番却不明就里几乎害了两位性命，这一拜就当是我代诸家兄弟向两位赔罪。”

　　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我们一没死，二不是泥塑佛雕，拜来作甚？阁下若心怀愧意，就请告知要你们在这里埋伏的人是谁。”
　　齐卫垂下了头，一咬牙，道：“是大当家。”
　　无情微微一怔，一窝蜂大当家谈易白豪气干云，为人任侠仗义，生平所行之侠比许多江湖白道上的大侠还多，七大寇之首沈虎禅就曾笑说：“他是匪，我是寇，哪天倒要找他好好切磋切磋。”沈虎禅的“切磋”向来是善意的，甚至只对他欣赏的人用这个词，对敌人，他只决斗、死战。一窝蜂本来只是一群被官府迫害走投无路的乡民组成的流寇，虽未犯过什么大恶，做的却也都是打家劫舍的买卖，自从得此人领导后，非但纪律严明，更从盗匪而成了专门救助贫苦百姓、与贪官污吏作对的义士。

　　另一名“一窝蜂”的匪众道：“大当家在十天前就失踪了，寨子里的兄弟四处打探都毫无消息，今天早上却突然回来，说有两名朝廷鹰犬会带着从江南一带搜刮来献给蔡老贼的赃物经过这里，叫我们埋伏在此，除恶务尽……”
　　王无二人苦笑，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被误认为是蔡京爪牙的一天。

　　齐卫叹道：“大当家在寨子里一向很得兄弟们爱戴，平日行事更是从没出过错儿，他就算要我们一个个把脑袋砍下来，大家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可否带我们到贵寨见一见令当家？”
　　“可以，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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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遍了“一窝蜂”山寨里里外外，都不见大当家谈易白踪影。
　　无情也不失望，早在来之前他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他还需要验证。
　　齐卫却颇为懊恼：“大当家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怎会变成这样？”
　　“如果我没猜错，令当家不是他人易容假冒就是神智受人控制。”
　　齐卫一惊，凝神回思，忽一拍大腿道：“是了！当时我们也觉得大当家神色有些奇怪，似乎比平时呆滞了些，只是大家都心喜于大当家归来，只道他在外面遭遇了什么困难，也就未加细想……”
　　无情目光一动，想到了一些什么，当下起身告辞。
　　齐卫道：“大捕头若有我们大当家的消息，请不忘告知一声。以后两位若有用得上我们一窝蜂之处，尽请吩咐。”

　　这时，一名青年汉子推着辆轮椅过来，向齐卫行了个礼，便将轮椅推到无情面前。
　　无情的轮椅之前就有所毁损，在马车爆炸时更一起被炸毁，齐卫不知从何处着人觅来一辆轮椅，虽然简陋，用以代足却是绰绰有余。
　　无情也不作推辞，拱手谢过。

　　辞别“一窝蜂”众人，二人的神色微有些沉重。
　　对方早在车中安好了炸药，又恐炸药还不能致他们于死命，便算准时间地点安排人埋伏狙杀，而昨夜引他们差点交手互拼的黑衣人极有可能与雷大天王是同一路人。
　　这些人很可能还是受同一人所主使。
　　能主使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敌人似乎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可是他们却对对方的行动、目的毫无头绪。

　　“也不是全无头绪，”无情似乎看透了王小石心中所思，“他们做错了一件事，至少不该把一窝蜂的人牵扯进来，本来我一直猜不透那些人失踪的原因，现在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神色很定，目中却闪动着慧黠的光芒。
　　王小石突然也觉得很安定。
　　也许做无情朋友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只要这个人在，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但他却没有问。
　　无情不说，他便不问。

　　二人一路走回小镇。
　　夜风吹过长街。
　　料峭春寒中却有一种融融的暖，在心。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而行，谁都没有说话。
　　无情一向少言，但这一刻的王小石竟也出奇地安静。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热闹的梆鼓唢呐声，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唱腔，喧嚣的人声，整个夜仿佛都生动了起来。

　　王小石侧耳细听，眼睛亮了起来，叹道：“想不到今天已经是社日了。”
　　无情微微一怔：“社日？”
　　王小石奇道：“师兄没过过社日？”
　　随即了然，四大名捕整日四处奔波办案，想必很少有闲暇过节，且四人久居京师，习俗自与此地不同，即使无情学识渊博也未必熟悉这种地方节日。
　　微微一笑，扶起无情轮椅，道：“我带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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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空旷的草地上，点燃了一堆篝火，正举行着盛大的祭祀。
　　抹着厚厚油彩的汉子念念有声，听不清说了什么，闪烁的火光中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诡异，反而有种亲切温暖的感觉。
　　少男少女们在火堆旁载歌载舞，妇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说着各家琐事。
　　不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河，河面上波光粼粼，浮满了莲花形水灯。
　　河边柳枝低垂，枝干上也挂着一盏盏精致细巧的灯笼。
　　年轻的情侣互相依偎着坐在河边，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草地上几数桃花正开得热烈，灯火盈盈，朵朵桃花摇曳笑春风。
　　一切都是那么地热闹而宁静，梦幻而真实。
　　二人只觉心有种说不出的安逸。

　　王小石忽道：“传说在社日这天放一盏水灯，写上一个人的名字，便能保佑那人平安。”
　　无情剔眉微笑道：“你信？”
　　王小石一笑：“有寄托，就有希望，不好吗？”
　　灯火映着他清澈的眼，明亮如天上的星辰。

　　无情微微颔首，转头去看桃花，眼神中渐渐多出一种柔和的光芒。
　　有几个孩童在远处的桃花树下追逐、嬉戏，摇得桃花如雨落纷纷，边笑边拍手而歌，歌声稚嫩而纯真，随着挟带桃花芬芳的春风嫩嫩传来：“……火焰虫，唧唧虫，杨桃树下吊灯笼，灯笼光，照四方，四方暗，跌落坎……”
　　歌声渐远，如梦境中曾经流过的年华，无情静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迷茫而温柔。

　　王小石和他并肩站着，默默地看着这开得肆意灿烂的桃花，心和那偶因风过吹落的桃花一样轻柔。
　　——或许，他想起了儿时的往事吧，刚刚我听那歌谣时，也想起了许多似乎已经忘却的往事，那是儿时时光。每个人都有儿时，都有童年。他的儿时是怎么样子的呢？他应该有十分疼爱他的父母，有宠溺他的叔伯长辈，与他一起嬉戏玩闹的兄弟姐妹，他们也曾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在树下相互嬉戏吧？他们一家很快乐地在一起吧？
　　至少，他认为从无情眼中流露的儿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这样想着，心也不禁温柔了起来。
　　夜色中有种凉如水的温柔。灯火已渐阑栅零落，再热闹的地方，也有它繁华消歇寂寞清冷的时候。

　　然而，此时此刻，王小石只觉得心和夜风一样温柔。
　　人与夜风一样轻，星与灯火相凋零。

　　原本晴朗的春夜，到后半夜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王小石却觉得雨打窗纸的声音也是那么诗意，而绝非凄凉。
　　这一夜，他梦中都是那纷繁灿烂的桃花，桃花中有一抹清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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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阳光仍透过窗户照入房中，明媚得仿佛昨夜那一场雨也是梦中的梦。
　　王小石早起第一件事竟是想到无情，想看到无情。

　　无情的房中空无一人，被褥微有些凌乱，窗大开着，此外便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王小石走近窗边。
　　一夜风雨急。
　　昨夜院中还开得纷繁肆意的桃花在一夜急雨中竟凋了个七七八八。

　　如果无情是自己走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连招呼都不及打一个就急急离开？
　　如果他是被人挟持，又有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挟持走他？
　　还是，他已遇上了什么危险、遭逢了什么不测？
　　王小石想了很多，又一一否决。
　　于是不再多想，
　　他只知道，不管他有什么事，他都要找到他，跟他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