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寻路雨遮灯》方千寻

2、（二）

　　二人方入内坐定，便有一骑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在“何记面馆”前停下，马上是一名年约四十许的中年汉子，身着捕快装，精明干练，神色却有几分惶急，翻身下马，径直朝二人走来，向无情拱手行礼，叫了声：“公子。”
　　无情点了点头：“秦捕头，可是衙内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正是千山县总捕秦义北，自十五岁入身公门，从一个小小的候皂捕快做到了而今的地方总捕，生平破获的大大小小案子少说也有五六百桩。

　　秦义北颔首，神色沉重：“昨夜又有人失踪了，大人特派属下前来禀报公子一声。”
　　“这次是什么人？”
　　“‘龙吟大侠’尚无畏和‘小孟尝’任向天二人。”
　　“是三个人，”无情纠正道：“还有一名是五里外的红叶镇村民。”
　　秦义北听得微微脸红，他本来觉得一个小小的村民，不足挂齿，是以并未提起，不想无情却早知道了，看来尚无畏和任向天的情况他也必然已知之甚详。

　　王小石忽道：“盛师兄昨夜就是在查这件案子？”
　　秦义北这才注意到王小石，讶道：“这位是？”
　　无情道：“这是我一位旧友。”
　　秦义北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他也是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人，自然知道很多人都有着不便为外人道的秘密。
　　王小石知无情是有心相护，不欲秦义北这样的官府中人知晓他的身份而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觉心下一暖，向秦义北含笑打了个招呼。

　　秦义北道：“失踪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若是身在武林，必定极负侠名，若为普通百姓，便是心地纯善之人。”
　　王小石道：“我一路上倒也听人提过这事……”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三人转首看去，只见五名相貌凶恶的彪形大汉围着街边卖艺的一对青年男女，似在争论着什么，其中两名汉子开始对那卖艺的姑娘拉拉扯扯，青年上前阻拦，却被一名大汉抬脚绊倒，摔在地上。
　　二人细听一阵，便即明白事情原委——
　　五人向这对青年男女索要“保护费”，数额甚巨，二人自然交不出来，其中两人便提出要拉卖解的姑娘“抵债”，那姑娘不从，这便争执起来。
　　王小石怒道：“这里一向太平，何时竟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强寇。”
　　无情一剔眉，双目带煞，已扣了一支蜻蜓镖在手。

　　秦义北忙拦住他们道：“两位万万不可，他们是雷大天王的人。”
　　当时，武林中以“天王”为外号的人数不胜数，但真正能被人记住且叫得出字号的，却只有两位，一是“叫天王”查叫天，另一位就是“震天雷”雷大天王。
　　雷大天王在朝在野的势力都不及叫天王，甚至此人是近几年才在江南一带崛起的，但凡得罪过他（包括他手下）的人至今没有一人能活过一个月的，不是猝死就是暴毙，抑或死于非命。是以江湖中人都说，在护短与睚眦必报这一点上，雷大天王比叫天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而，雷大天王不但是江南一带百姓的大魔头，也是连官府都避之不及、不敢招惹的大煞星。

　　王小石轻叹了口气：“看来，惹上他们似乎会很麻烦。”
　　无情也皱了皱眉，似犹豫难决，不胜苦恼：“我们现在有要案在身，实在不宜多生枝节……”
　　两人忽又一笑，同时道：“不过——”
　　一笑之后，两人同时出手！
　　——不过，眼见不平之事，他们又怎能袖手旁观！

　　那雷大天王的五名手下其实早就见卖解的小娘子生得标致，便以收保护费为名想要强占，怎料那女子性子甚烈，死活不从，几人横行惯了，大觉不耐，其中一名长着张马脸的汉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挥刀砍向那卖艺的青年，另一名脸有刀疤的汉子则狞笑着挥鞭扫向那女子。
　　就在这时，一枚石子，嗤地击在马脸汉子手中大刀的刀身上，那足有百来斤重的大刀竟被这小小一颗石子弹得脱手飞出，马脸汉子只觉握刀的右手虎口一麻，整只手废了一般。
　　另一支蜻蜓镖，却自下而上，击在刀疤汉子手中长鞭的鞭梢上，鞭梢受力，反卷向那名刀疤汉子。
　　刀疤汉子一惊，忙撒手向右滑开数步，才堪堪避过。

　　二人惊怒交加，顺着暗器来源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角处一间破旧的面馆，面馆前两个很秀气很好看的年轻人。
　　这两人一个笑嘻嘻的，明朗得仿佛一出门就捡到了只大金元宝，另一个神色冷冷的青年却坐在木轮椅上，长衫及地，淡定而静傲的目中透着不屑。
　　这样两个性情迥异的人，不知怎的竟给人一种无比和谐的感觉。

　　其实这两人还是有些相似的：
　　一、这两人都身着白衣。
　　二、他们都很年轻、俊秀。
　　这样两个文文弱弱，好像一个手指头就能扳倒的年轻人，居然一出手就让他们吃了个大亏。

　　刀疤汉子怒喝道：“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敢管大爷们的闲事，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不等无情和王小石相问，另一人已接了下去：“我们就是‘震天雷’雷大天王座下五大神煞，识相的快快给爷磕头赔罪，兴许爷们一高兴，就饶了你俩小命……”

　　——实在是很老套的开场白啊。
　　无情和王小石互望一眼，不觉莞尔：“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些人以做别人门下的奴才为荣，且动不动就搬出主子的名号来狐假虎威？”

　　五人大怒：“找死！”
　　挥舞兵器冲了过来，攻向王无二人。

　　无情与王小石诚然不欲在此时惹麻烦上身，但要他们纵容这干人为恶，却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况且无情留在这里的另一个目的本就是收集雷大天王的罪证，将其绳之以法，而王小石一向好管闲事，遇上这种不平事当然少不了他的份。
　　所以当“五大神煞”落荒而逃，临行前还不忘抛下一句“有种就给我们等着”时，二人只是不约而同感叹了一句：这个江湖啊，真是越来越不上道了！

　　秦义北望着五人离去，叹了口气。
　　无情道：“请秦捕头回去转告大人一声，在下料理完一些事便回衙面见大人。”
　　秦义北点点头，看了二人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只说了一句：“两位保重。”便即打马离去。

　　这时，何伯已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出来，招呼二人过去坐下。
　　当下二人回座吃面，才吃了两口，便听一个声音道：“请问可是无情公子与王少侠？”
　　随着话音，一中年文士缓步走了进来，拱手施礼，向王无二人表明身份道：“在下许明非，雷大天王座下军师。”
　　文士身后正是方才被二人赶走的五名雷大天王手下，五人都低垂着头，眼神里却是对王无二人不加掩饰的恨意。

　　虽然明知雷大天王难惹，二人还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但见来人青衫儒巾，相貌堂堂，斯文得体，却又一点都不像来找麻烦的样子。
　　他的问话更有礼：“天王久仰两位风姿高仪，请两位移驾一叙，不知两位肯否赏光？”
　　他问得有礼，王无二人一时倒也不便翻脸，无情淡淡道：“我不记得跟雷大天王有过什么交情，如果阁下要为你身后的五人出头，我们在这里恭候大驾便是，在下行动不便，这一趟就省下了罢。”
　　“公子误会了，他们有眼无珠，冒犯两位，两位肯出手小施惩戒，是他们的造化，”许明非笑得十分善意，善解人意地道，“门外已备好马车，两位若还觉得不便，我也可以去雇顶轿子。”
　　面对这样殷切的邀请，这样体贴周到的安排，谁又忍心拒绝？

　　“我还是想不出去的理由，”拒绝的居然是一向温厚的王小石，他埋头吃了一口面，嘻嘻笑道：“要见我们，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许明非微微一笑：“公子不是要查人口失踪案吗？恰好我们知道一些消息。”
　　这次，二人都没话说了。
　　如果是你有求于人，你会大马金刀地坐着等对方来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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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向郊外疾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突然停住，帘外传来许明非温文的声音：“到了，两位请下车。”

　　这是一片竹林，脚下一条小径，延伸向不远处一间六角凉亭，亭子四周垂满红色的轻纱，在风中摇曳飘舞。
　　亭中，一人背对他们而坐。
　　一种无形的压力，自亭中那人身上传来，压得胸腔有一种几乎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愈是靠近那间亭子，这种感觉便愈强烈。
　　二人互望一眼，情知对方也有这种感觉。

　　许明非走近几步，道：“主上，无情公子与王少侠到。”
　　那人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
　　他这一站起来，王无二人都小小地吃了一惊。
　　隐隐绰绰的纱帐中，只见那人站起来的身高竟比坐着时只高了半个头。
　　“震天雷”雷大天王，怎么想也该是高大威武的汉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名身量不足五尺的精悍汉子！

　　无情没有见过雷大天王。
　　但他身为捕快，对这个人的一些情况倒曾着力调查过，只是当他见到了这样的雷大天王，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王小石却觉得好玩。
　　一个这么矮的小个子却有一个这么威风的外号，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你就是雷大天王？”王小石眨了眨眼，问道，“为什么像个姑娘家一样用纱遮着不敢见人？”
　　他这句话一出口，便响起四声怒喝：“不得对天王无礼！”
　　原来亭子两边还各站了两名汉子，四人高大威猛，发髭皆张，就像四座门神，但无情与王小石最先注意到的却是轻纱掩盖下连样貌也看不清的雷大天王。
　　“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天王座下四大金刚，”其中一名紫膛脸汉子傲然道，“你就是王小石？怎么瘦得跟竹竿似的，接不接得住我一拳？”
　　王小石这次没有即刻回答，只低头看着阳光透过竹枝在指间落下斑驳的影子，然后抬头朝四大金刚笑了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如被溪水打磨得光滑细致的鹅卵石，好整以暇淡定地道：“什么天王金刚，怎么泥土坯子都成精出庙害人了？”
　　无情微觉莞尔，王小石一向与人为善，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老好人，碰上任何人都温吞吞的，他若有心跟人斗嘴，很少有人能不被他激怒的，这一点，却是没几个人知道。

　　四大金刚几乎忍不住已要出手，如果不是这时亭中的雷大天王突然说话了。
　　“年轻人逞口舌之利，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身形矮小，声音却是浑厚异常，中气十足。
　　无情道：“既然阁下也觉得不必进行这种口舌之争，就请进入正题，将你所知的案情据实相告吧。”
　　“很好，我叫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案子你不必再查下去了。”
　　“哦？”
　　“再查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无情闻言笑了起来：“我查案不是为了好处。”

　　“老夫念你年纪轻轻，不忍见你为此无谓之事赔上性命，才好意相劝，你莫要不识好歹！”
　　“尊驾的好歹，成某自然识得，至于好意，这里就敬谢不敏了。”无情悠悠道，“阁下纵容手下为恶，残害无辜，依律当随我回刑部受审。”
　　“好个不知进退的小子！”雷大天王喉间发出一声闷雷似的低吼，似是怒极，但声音还是低沉而有威仪，“我人在这里，你们进来缉拿便是。”
　　无情淡淡道：“阁下何不出来？”
　　雷大天王冷笑道：“你怕了？”

　　“当然怕，”这次说话的是王小石，无情跟雷大天王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把玩着手中一根枯枝，这时突然抬头，一振腕，手中枯枝破空而出，急射向亭中的雷大天王。
　　雷大天王没有动。
　　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子。

　　枯枝到了亭外一尺，突然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
　　王小石眼里已有惊叹之色：“霹雳堂雷家堡的‘潜龙阵’，据说是雷家密制最霸道的火器，触者立即灰飞烟灭，且至今无人能破，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无情接着道：“‘潜龙阵’威力强大且无形无影，但布阵者不但要精熟秘传的布阵手法，而且要有足够深厚的内力控制整个阵局，所以雷家堡中能布这个阵的，目前也只有廷字辈的几位高手，不知阁下是哪一位？”
　　隔着数道轻纱，无情还是发现雷大天王的身体震了一震，只听他冷哼道：“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们连我的阵都破不了，还在这里胡吹什么大气！”

　　无情一扬眉，忽叱道：“谁说我破不了！？”
　　数十道银针自他袖中飞出，激射向亭中。
　　王小石的枯枝一近亭子周围便化为飞灰，可见潜龙阵威力之大，无情这数十道细针又能否奏效？

　　这数十道细针却并未直取亭中的雷大天王，而是在半空一折，向下直射入地底。
　　同一时间，王小石拔刀。
　　刀在腰间，剑上。
　　他的刀就是他的剑柄。
　　刀凌空虚划。
　　刀光过处，不带一丝杀意。
　　这一刀简直就是他本人的写照。
　　有点悠闲，有点从容，还有点懒洋洋的漫不经心。
　　这一刀不砍人，只砍地。
　　刀气破空，地面裂开一道寸许宽的口子。

　　天地开始剧烈地震颤，而震颤的中心就在雷大天王所处身的小亭之下！
　　很快，震颤已变成震动，且越来越剧烈，仿佛正有一头巨龙从地底深处苏醒，怒吼翻滚，就要破土而出！
　　亭中的雷大天王突然冲天而起。
　　一声巨响，小亭轰然倒塌，连同一丈方圆内的土地被连根拔起，喷发向天，劈劈啪啪的爆炸声，自小亭开始迅速向外扩散，一时间平地崩裂，树木倒塌，尘石纷纷击下。
　　这样的爆炸足以毁天灭地，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无情与王小石只有向外疾退。
　　他们的轻功已到了瞬息千里的程度，但这连珠串的爆炸却超越了人所能达到的速度。
　　当你看到它在眼前炸起的时候，它已来到了你的脚下，蔓延到你的身后。
　　爆炸到了王小石用刀风割裂的地面处，却乍然顿了一顿，缓了一缓，如正高谈阔论着的人突然被扼住了咽喉。
　　只是这一缓之间，王无二人已脱离了爆炸范围。

　　原先他们立身的地方，却已被烟雾尘土覆盖，小亭方圆数十丈的上空都升腾起一团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黄云。
　　烟雾中，传来雷大天王的声音：“你们既然要扛下这件事，以后就莫想有片刻安宁！哈哈哈……”狂妄之极的笑声回荡在竹林，如空中弥漫的烟尘，久久不散。

　　过了好一会儿，漫天尘土才渐渐散去。
　　到处都是残桓断木，雷大天王，许明非，四大金刚却都已不见。
　　只有不远处的小径旁，两匹马仍在悠闲地吃着草。
　　那正是他们来时所乘的马车。
　　无情不良于行，王小石一向懒散，他们当然不会跟雷大天王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