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风云》芒果同

2、2

　　杨清华夫妇的葬礼潦草办完，但总算是得以安葬。
　　继腾拉着永腾，从墓地往家的方向走，路上很冷清，没有其他的人，偶尔会有风卷起落叶的“沙沙”声响，连飞鸟都很少见。继腾知道，以后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永腾和他相依为命了。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不是他能预估和反转的。而且，他认为没有对永腾隐瞒的必要。所有的人都得谨小慎微的活着，那个时代不流行对童言无忌的宽容。他得告诉永腾这个事实。“永腾，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了。”继腾边走边对永腾讲，尽量保持平静，不让这场谈话引起永腾太过强烈的反应。
　　“嗯，我知道。”超出继腾的想象，小孩子竟这样波澜不起，毫无伤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看见大人们往爸爸妈妈的身上撒土了。”
　　“你知道为什么要往爸妈的身上撒土吗？”继腾恍惚，他不知道永腾是怎样理解的他的话。
　　“知道呀，有人跟我说了，只有这样爸爸妈妈才能去到很远的地方。”永腾对着继腾笑了，好像哥哥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那……以后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你会想他们吗？”继腾不再走了，他蹲下来，看着永腾，试图让永腾理解他要表达的东西。
　　永腾没有和他对视，他只知道爸爸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却不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低下头，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轻轻地问哥哥：“爸爸妈妈不见了，是只有几天见不到他们，还是要很久见不到他们？他们走之前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吗？”他理解不了“死”到底意味着什么，以为爸爸妈妈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存在着。
　　“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从现在起，你只有哥哥。”他不想欺骗永腾，血腥、残酷的场面他看的多了，父母为何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他也知道，欺骗会换来永腾暂时的安稳，却有可能带来更大的伤害。爸妈入土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他跟永腾不可能再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了。所以，永腾必须要知道一切，越早清醒，越就意味着可以少一些非难。
　　“你只有哥哥”，既是真相，更是承诺。那个世道，大人生存都及其艰难，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直白地讲出了这样的话。是初生牛犊还是懵懂无知？可能这些都不是理由，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是永腾的哥哥。他眼中的责任让他义无反顾。
　　继腾带着永腾在那里生活了十二年。起初，因为没有经济来源，他们讨过饭，食无保障，居无定所。情况从继腾可以在生产队里面劳动挣工分后慢慢有了一些改善。但是因为出身不好，继腾理所当然地承担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掏厕所，晒干粪，跑到几百米远的地方挑水浇地瓜秧……每天回到家里以后，他躺在那个没有温度的炕上都有一种快要死掉的感觉，体力严重透支，胃口却永远喂不饱，甚至有时候会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被一点一点地慢慢抽干。别人可以偷懒耍滑，但是他没有这个资格。家庭成分就像是戴在他头上的一个紧箍咒，别人稍不顺眼，就可以紧紧它。
　　永腾后来身体一直不好，跟这一时期的经历不无关系。他的身体干瘦干瘦的，细长的身子上面顶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头，眼睛也是大大的，但目光总好像是在游离，一头经常梳不开的粗糙毛发，似是故意晾晒了好久的柴火，一抻就会断掉一样。
　　小孩子本是很容易说爱恨的。闲情太多，经历太浅，全凭荷尔蒙的分泌量来决定分配在天平两端的情感重量。那是任性的人生。
　　三十多年以后，诚杰为爱离家出走，诚俊误入歧途甚而吸毒，家庭事业遭受双重重创，继腾再次感觉到人生被命运抛入谷底的时候，他悄悄地回来过一次，就在他曾经耕耘劳作过的那片土地前。
　　他同季宪坐在车里，季宪一言不发，沉默地听他一桩一桩地历数当年的事情。他的语气异常的平静，没有转折起承，没有跌宕起伏，甚至连叹息都没有。
　　“恨过吗？”季宪红着眼睛问。这些事情她不是第一次听丈夫提起，但是回到这里再听他讲，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季宪，你信吗？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管是被架上高台批，被赶着做脏活累活儿，还是后来被萧家人欺辱。我有抬不起头来的时候，但是从来没有恨过谁。爱恨不过是两个字，说出来轻易，可是无论坚持哪一样都不容易。”他似在为自己做一些人生总结，语气依旧淡淡地，眼光聚焦在前方，其实什么也没看，这是他习惯放空自己的方式。各个方面都有牵扯精力的事情，不分日夜地连轴转，让他心力交瘁，眼球深陷，血丝散布。拖着满身的疲惫，他动也不动，即使在车里坐久了，却连个姿势都懒得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那些东西太虚无了。要想活着，我就得识时务。”说到这里，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季宪忍了好久的眼泪此刻肆意地流下，她伸出左手，紧紧握住丈夫的右手。三十几年的风雨同舟，一个简单的握手就足以给予他莫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