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风云》芒果同

1、1

　　这一年是1968年，杨家在这一年发生了巨变。
　　杨家曾是一个大的家族，拥有大量的田地豪宅，杨家的老主人杨正亭在抗日期间曾为共产党和国民党从上海向战场上运送过军火，后来抗战胜利以后，内战爆发，杨正亭投靠了国民党。国民党失败以后，杨正亭随国民党旧部败退台湾，留下子孙后代在北京。新中国成立以后，杨家的财产和田地归公，只是一个空壳而已。杨正亭的儿子杨清华支撑着这个早已穷困的家。
　　杨清华有两个儿子，大的杨继腾这一年十三岁，小儿子杨永腾三岁。
　　□□开展以来，这个家庭就饱受折磨。一天夜里，这个正在熟睡的家庭面临了一场浩劫。十多个□□闯入杨家，将杨清华夫妇带走，只剩下两个在熟睡的孩子。第二天杨清华夫妇的手被反绑着在街上游行，身上有多处被殴打的痕迹。街上的人对这对落魄的夫妻指指点点，任意辱骂，甚至乱扔脏东西，仿佛他们是犯下滔天罪行，穷凶极恶的人。
　　早晨杨继腾和杨永腾起床后没有见到父母，杨永腾哭了，抓着哥哥的手说：“哥哥，爸爸妈妈呢？”继腾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近两年来，自己家里还有亲戚朋友的遭遇他知道一些，这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脑中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但是弟弟不懂，他只能哄着他说:“永腾不哭。爸爸妈妈出去了，哥哥带你去找点东西吃好不好?”继腾带着永腾来到厨房，打开碗柜，里面除了一小碗稀稀的白米粥以外，什么也没有。继腾也好饿，好像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吃过几次饱饭。他看了看永腾，又看了一下粥，作为哥哥的责任感立马让他没有了犹豫。他将暖水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小盆里面，把盛粥的碗放进去热一下。吃上热粥的永腾听话了一些，自己安安静静地到院子里玩儿了起来。继腾什么都没有吃，肚子直饿得痛，他蜷曲在床上，想等等父母的消息。
　　不一会儿，游行队伍来到了杨家门外。继腾听到了声音，他跑出来拉起永腾，说：“永腾，咱们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街上有许多围观的人，大家都在叫骂着，继腾带着永腾挤了人群---继腾惊呆了，永腾吓哭了。他们看到自己的父母正在被欺负，头发凌乱，脸上血迹斑斑，衣服有些地方被撕扯烂掉，浑身都是被殴打的痕迹。父母的手被反绑，脚上带着镣铐，被别人轰着艰难的行走。继腾知道自己家里就是发生了大人们口中所说的“批斗”，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救不了父母。永腾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会被人这样对待，他认为赶着父母的那些人都是坏人，边哭着边跑过去叫道:“你们为什么打我爸爸妈妈，你们是坏蛋……”一个□□被永腾拖住，不耐烦地一把甩开他，永腾重重地摔在地上。杨清华夫妇挣扎着回身，妈妈受不了孩子也被伤害，她冲着继腾嘶喊：“继腾，快带弟弟回家。别看，快回去，快回去......”□□只知道“惩恶扬善”，不懂舐犊情深，在后面用棍子赶着杨清华夫妇：“不许回头，快走……”
　　当晚，永腾因为受了惊吓发烧，昏迷不醒，继腾用湿毛巾伏在他的脸上，在旁边守着。
　　被关在牛棚的杨清华夫妇此时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妈妈海心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杨清华守在她的身边，害怕妻子就这样睡过去，他轻轻叫道：“海心，海心……”海心微微睁开眼睛，干裂的嘴唇黏在一起，张开口都是一种钻心的疼痛。但是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人之将死，与时间比赛的迫切感会让她忽视一切。“清华，抱我起来。”杨清华将海心抱在怀里，听海心说：“我撑不了多久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你能活着出去，时至何时，谁都不知道。事已至此，没人能救的了我们。我放不下的是我们的孩子。永腾才三岁，长大后或许连我长得什么样子都不会记得。继腾也不过十三岁，还要代替我们照顾弟弟。上辈子我们造了什么罪孽，这辈子得这样还债。我们的房宅土地，凡是能上交的都归了公，难道还不行吗？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承担这么多了，我们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要牵连着呢？看着自己的父母在街上当众受辱，这对他们来说是多残忍啊。遇到我们这样的人做他们的父母，该多不幸。”杨清华抱着海心痛哭流涕，说：“海心，别这样说，这一切不是我们的错。”
　　海心慢慢变地更加脆弱，死神离她越来越近。“不是我们的错，那是谁的错？”这是死前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她是大家闺秀，聪颖通达，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是她却看不透当前一切。她憋足力气，大声喊出：“我好恨啊。”
　　海心死了，在对孩子的愧疚和对世道黑暗的痛恨中离开。
　　海心死在杨清华的怀里，但是杨清华没有太激动，他紧紧地搂住海心，说道：“海心，走慢些，等等我。让我跟儿子说几句话，咱们一块儿走。”他轻轻放下海心，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铺在地上，然后咬破手指，忍痛写下一封血书：“亲爱的儿子，当我给你们写这封信的时候，你们的妈妈已经怀着对你们的深深愧疚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也要离开你们了。孩子，爸爸知道这样做很自私，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没有能力好好照顾你们，现在又要把你们丢下，让你们独自面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可是，儿子，你们要知道，爸爸妈妈真的很爱你们，让你们承担这样的伤痛，爸爸却无能为力，对不起！孩子，记住，虽然这个世界让你们承受了苦难，但是不要恨它，爸爸相信，黑暗只是暂时的，黑暗过后你们将迎来曙光。如果你们有幸能够活下去，爸爸希望你们能够走正路，脚踏实地，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爸爸不期望你们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只是希望你们能够顶天立地，不要像爸爸一样懦弱。孩子，永别了！父亲，绝笔。”杨清华写完信后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公社的人和一些□□将杨清华夫妇的尸体运送回来时，在茅草屋内的杨继腾和杨永腾正在焦急地等父母回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永腾饿得直哭，不停地闹着说：“哥哥 ，我很饿，我想吃东西。”继腾将永腾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哄着说：“永腾，乖，等妈妈回来我们就有吃的了，你先睡一会儿吧。爸爸妈妈回来之后，哥哥叫起你来吃东西，好不好 ？”永腾听到妈妈两个字就哭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妈妈了。小孩子对母亲的那种依恋使他极度渴求得到妈妈的关爱，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等待之后，他已经非常的疲倦了，在哥哥的怀抱里他渐渐地入睡，嘴里呢喃着：“妈妈，爸爸......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妈妈，我要吃东西……”
　　□□到了他们家后没有人性的狂喊，似乎在为他们所谓的这对罪人夫妇的辞世感到幸灾乐祸。继腾以为是父母回来了，激动地叫永腾：“永腾，快起来，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们有东西吃了。”永腾听到“爸爸妈妈”，本能地惊醒，迅速从哥哥的怀里蹦出来，大声喊道：“妈妈，爸爸……”
　　当两兄弟打开门时看到的却是面目狰狞的□□和他们身后的担架。继腾推开那些人，拉着永腾往前挤，他掀开白布，看到了父母僵硬煞白的脸。永腾不以为父母已经离世，推着爸爸的遗体喊：“爸爸，爸爸快起来，我好饿，你给我找点东西吃好不好。”看到爸爸没有反应，永腾又跑到妈妈的那一侧，用手推妈妈：“妈妈，妈妈，不要睡了，我好饿，你给我做饭吃好不好。”妈妈同爸爸一样，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