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晒 书 ...
-
她到燕王府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她是府里的一个小丫头,人人都叫她小昭。
府里的人问她,你从哪里来?小昭只是茫茫然想了半天,然后无力地回答:“我不知道。”
小昭是真的不知道。她心下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以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就好像踩在棉软的云端过了万里千山,忽然从云端掉下,再醒来时已身在这燕王府。
所以时间长了,就没有人再问,只知道燕王府里多了一个丫头,叫小昭。
小昭初来乍到,饭不会烧,地不会扫。着实让容大头痛了一番,于是丢了个洗衣服的活儿给她。
容大是这里的大总管,姓容,名大。王府里所有的仆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声容大总管。五十岁左右的大叔,吼起人来天摇地动。以至于每次小昭看到他走近,心里便开始发抖。
在被他罚了三天的晚饭,四天的工钱,吼了整整五天以后小昭总算学会了如何洗衣服。
其实不是小昭笨,只是这王府里的衣服实在难洗,就像王府里的灶头和后花园的地一般难伺候。可是她既然是个丫头,就必须要自食其力。所以她气不够吹燃所有的灶头,力不够拿住那一人高的扫帚,便只好学着洗衣服。
小昭不知道整个王府到底有多少主子要伺候,不过以每日她领到的衣服数量来看,整个王府绝对是人丁兴旺。
于是小昭便每天搬个竹凳,在那个昏暗的小天井里,从清晨洗到深夜。
十天之后,小昭的手便再也入不了水,因为十个手指全破了皮。一旦下水,水便染成了红色,再干净的衣服都要重洗。
可是小昭不敢偷懒,因为在容大总管眼皮底下偷懒无疑是在自找死路。于是她只能每天把碎布撕成一条条,紧紧把手指绑上,继续从清晨洗到深夜。
不过最最让小昭头痛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自己的左肩和自己这奇怪的身体。
洗澡时她偷眼从镜中看过,有一个很深的伤疤,碗底印子般大小,盘横在她左肩上。正中是刺伤,伤口已经愈合,但四周的皮肉却凹凸不平,就像曾经腐烂了再长好一般丑陋。
除了这个伤疤外,她全身上下还有不少的伤口,虽然大都已经收了口,可若细看,还是看的出来。
带着这样的膀子,无论是从井里提水,还是每次把衣服从大盆里举起,对她而言都异常艰难。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要比别人多花一倍的时间来完成每天的任务。更糟糕的是,有一天,她衣服洗到一半居然晕了过去。此后她发现,自己只要太劳累,就会头痛,头痛的厉害了,就会晕倒。
她不知道这些伤疤和这个头痛的毛病从哪里来,但她也不想探究,就好像不愿去探究她究竟从哪里来一样。
被那么多痛苦折磨着,可是小昭从来不哭,因为她懂得苦中作乐。
每天她一面洗衣服,一面以“衣”字作诗,她的头脑里总能涌现出无数的诗句,这让她快乐无比。
她想着那些诗句,比如:
意懒溯杯时
朱衣白发催
晴云黄鹤下
白昼掌中回
再如:
访月香飘度琐闱
春傩泪满鸟还飞
朝衣柏叶来期近
祭服松花到梦迟
其实她觉得自己的诗作的并不怎么样,可是每作一首都可以让她沉浸在那意境里很久。而一进入那意境便像进入了梦的国度,自己可以恣意在纷花中旋转,在碧草间悠然。
所以每次阿春到小天井里送衣服去的时候,总能看到小昭一面洗着衣服,一面满脸神醉地念念有辞。
有一次阿春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在念什么鬼东西?小昭抬头对她灿烂一笑:“我在念诗。”
阿春听了一脸的惊奇,呆了半晌,才呐呐地问:“小昭,你识字哦?”
从那天开始,阿春没活干的时候便常常到小天井里,搬个凳子坐在小昭身边,她发觉她喜欢听小昭念诗,虽然她并不是很明白那些诗究竟在讲些什么。
于是,小昭便有了她在王府里的第一个朋友。
小昭每日只是待在小天井里勤勤恳恳,很少出去走动,所以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整个王府到底有多大。直到有一天,容大总管召集了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仆人到宫前的空地上集合。
小昭和阿春紧挨着站在大太阳底下,汗水直淌。其实汗水直淌的何止她们两个,周围老老少少,所有人都必恭必敬地站满了整个空地,汗水流了满脸,却没人敢擦一下。因为没人流的汗比站在他们前面的容大总管还多。
容大总管对着众人威严的发令:“今儿个日头好,所以挑了今天作为一年一度的晒书日。”忽然一顿,看着面前的众人一个个扫视过来,“这书怎么搬,怎么晒,又怎么放回去可大有讲究。一旦乱了,哼哼,看王爷到时候怎么整饬你们!”
那厨房打杂的小李子傻不咙咚的接着问了一句:“容大总管,那到底应该怎么搬,怎么晒,又怎么放回去啊?”
所有的人都屏息等着容大总管的回答,却只见他站在那里沉默,沉默,沉默得一张脸开始发红,汗水越是滚滚。
忽然,一声巨大的咆哮,“你问我我去问谁阿?”
唬得底下的人一愣一愣。容大总管一手握拳,假装咳了一咳,:“这个,阿三,你领二十个人去搬木板,其余的都跟我到远山阁去搬书。”
众人跟着容大总管穿过荷花池,绕过写意廊,九转十八弯的向府中深处走去。小昭也跟着一路走,只见所经之地繁花一片,色彩缤纷,小桥依依流水迢迢,好一派天开自然之景。繁花深处,一片楼阁时隐时现。其中一座尤其特出,竟是建在一堆白色太湖石上,远远看去便像建在白云上的空中楼阁一般。
阿春在旁边轻轻一撞小昭的胳膊,低笑着说:“瞧,那快意楼便是王爷住的地方。”
住在这空中楼阁上,每日一推窗便可直舒胸臆,真是名副其实的快意楼啊!小昭心里暗想。
等穿过了一片小竹林,远远看到门墙上的匾额“远山阁”的时候,小昭终于对这燕王府究竟有多大有了实际的概念。其时,燕王封藩北平,他的府邸就是元朝旧宫,其规制自然如同天子。
竹林一隔,这里便和刚才的所经之地形成浑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进了小院,每个人都不自觉的变得轻声细语起来。向前望,那远山阁便独坐在这一片幽静之中。
这是一幢双重檐的两层小楼,门前一副对联:
古书千卷要旁通
世事多向远山中
写的居然是怀素草书,瞧那字迹驰骋于绳墨之外,但回旋进退却又莫不中节,端的是潇洒万千。小昭暗赞一声好字,视线不自禁地移到落款处,见题的是“壬戌年远山老农”字样,一时好奇,却不知道这远山老农是何许人物。
小昭跟着众人进得阁来,一眼望去惊得几乎闭不拢嘴。
这底楼四开三进,坐北朝南,前后设窗,中间用书柜一隔为六,书籍就满满放在书柜中,这样算来足有几千册藏书。一进门一股书香便暗暗飘来,沁人心脾。
看着这些书,一种莫明的熟悉感油然而生,让小昭一时恍惚。但也只是一晃即逝。既而强烈的兴奋便笼罩了全身,让她激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从这一排快速地奔到另一排,串上跳下。好想伸手去摸摸,但又不敢,就好像一个守财奴见了价值连城的珠宝在眼前反而不敢去确认一样。天,我就是那个守财奴!小昭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着!
忽然头上一个爆栗,身后传来容大总管的狮吼,“磨蹭什么?还不快去搬?”
秋老虎真真若不起,太阳毒辣不输盛夏。容大总管在庭院里已经站的衣杉全湿,但这汗水一半是晒出来的,另一半却是被急出来的。不是他不想到阴凉的地方去避避日头,而是不敢去。他瞪着老虎眼,监视着仆人进进出出的搬书,不敢稍有片刻懈怠。
他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被逼如此。因为这远山阁里的上万册藏书全是燕王的心头宝,许多来自大内,也不乏从民间搜罗而来的孤本和珍本。无论哪个本有个闪失都是他这个做内务总管的万万担待不起的。
王爷怕这些书常年藏于阁内会发霉,所以规定每年要拿到大太阳底下晒一次。其实这些书年年都晒,容大总管却从来没有像今年这般紧张过。
因为今年张爷不在了。
张爷是退了学的老学究,受雇王府,平时一直负责看管这远山阁。可是五天前,他却不幸吃坏了肚子,结果一命呜呼了。所以这一时之间叫容大到哪里去找个合适的人来管书库啊。
这管书库可不仅仅只是“看管”,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比如说今天这晒书吧,一叠叠的书拿出来容易可放回去难,哪本书该放什么位置上哪能随着性子来。按着书来分类,按着类来放书,都是有规有矩在里面的。一旦让王爷发现书放乱了,他容大绝没有好果子吃。
以前有张爷操持着,容大自然放心。人家张爷有的是学问,在书库里一呆就是十几年。哪本书在什么地方全都在他脑子里呢!
可如今呢,他就这么撒手人寰。没人看管书库了不算,这一年一次的晒书对容大而言便成了大难题。他原本想能拖就拖,直到他找到一个能代替张爷的人。可昨儿个王爷问起怎么夏天快过了,还没开始晒书呢,把容大惊的一身冷汗。见实在拖不下去了,今天便只得硬着头皮上。
没人指点,便只好命大家按着前后顺序来,什么书先拿出来,晒好后便按着什么顺序还回去。中间不能有任何差池。所以容大总管只好难得一回亲自监工了。
忙活了一个早上,幸得王府里仆人多,交相接替,把书都搬了空,放在前方小院搬来的长板上晒。直等到暮色西垂,容大总管才一声令下,命人收书。
这一天里所有的人中最开心的就属小昭了。从看到那一屋子书起她嘴边的笑就没有停过。忙进忙出一整天,即使抱着的都是半人重的大部头书籍,她也没半句怨言。相反每从书架上抱起一套书她都要盯着那封面上看下看,看到够本为止。下午开始收书,她又是冲在头一个。连容大总管站在一旁都有点看不懂了。
天越来越暗,大家的活却越做越慢。眼看太阳就快要下山,收完的书却半成还不到。一来是因为收书原本就比拿书慢得多。二来大家搬书搬了一天,早就已经乏了,手酸得再也抬不起来。
阿春一直跟在小昭后面,禁不住悄声抱怨:“这一屋子书究竟要搬到什么时候。”累的她手酸,脚痛,直想打瞌睡。此时两人正走出阁子,准备去拿下一批书。阿春本就意兴懒散,又正抱怨间,脚下便没注意,给门槛一绊,整个人向前倒去。
小昭走在她前面,突然间被阿春从背后一撞,也是陡然一惊,脚下刹不住,一个向前猛倾。
只听“哐啷当”一声巨响,小昭一下子摔到前方晒书的木板上,那木板一边受力,顷刻间便翻个底朝天。木板上的上千本书就这么一下子四散开来。飞的满天,落的满地。
一时间整个庭院里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看着狼狈地跌在地上的小昭和阿春。
小昭只觉一阵头皮发麻,慢慢转过头去,印入眼帘的是容大总管瞬间变成酱紫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