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十年剑》胡不夷

1、楔子一

　　初秋，风中已经有了些微寒意。
　　她瑟缩着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物，抬眼望向不远处，半人高的木栅栏内，密密麻麻的搭着白色的帐篷，黑甲披身的兵士穿梭其中，一排排长长的矛戳向天空，锋利的矛尖泛着冰白的寒光。
　　她犹豫着，慢慢地从石堆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过去。
　　“站住！什么人？”木楼上的哨兵第一个注意到她，大声喝道。一排长矛唰地齐齐指向她。
　　她的身体剧烈的抖了一下，似乎十分害怕。她哆嗦着张开双臂，口中咿咿呀呀的叫着。
　　她赤着双足，脚上脏兮兮的看不清本来颜色，只隐隐见龟裂的皮肤处有血丝渗出。一阵风吹过，褴褛的衣衫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女性柔和的曲线，也表明了她身上不可能藏有武器。
　　双方静默了一阵子，终于，其中一个士兵沉着脸走向她。
　　“什么事？”
　　浑厚沙哑的嗓音似乎也把她骇到了，她怯怯地望着眼前慢慢走近的黝黑男人，慌张地比着手势，口中仍旧在咿咿呀呀——她是一个哑巴。
　　士兵皱了皱眉，“你想要食物？”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目光瞬间由畏惧转为希冀，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
　　士兵突然发现原来她也是一个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打量她的目光不由得变得猥亵放肆起来。
　　“给你吃的，可以，不过——”他猛地伸手抓住那根细瘦的手腕，她忍不住叫尖叫了一声，身体却被拖着跌跌撞撞的往军营方向走去。
　　“啊——啊——”她挣扎着，突然脸上一阵剧痛。
　　那名士兵甩了甩手，冷冷的看着吓得噤了声的她，“再叫，我就把你宰了。”说罢把她摔到地上，回头跟几个守卫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
　　她捂着脸，勉强忍住脸上热辣辣的疼痛，悄悄地爬起来，趁那群人没注意，马上朝来时的路发狂般跑去。
　　没跑出几步，她突然觉得后颈一麻，眼前一黑，登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她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下身，甚至比后颈的剧痛更让她想要落泪。
　　那种感觉，几年前她曾经有过，当年带点羞涩和甜蜜，如今只让她觉得屈辱羞耻。
　　她想起她的丈夫，那位朴实憨厚的庄稼汉子，会把山上的野花采下来戴在她鬓上，然后抱着她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里转圈，逗得她咯咯直笑。他会把荞麦晒干，一颗颗剥净了，为她缝一个软软的，透着阳光清香的睡枕，拥着她每日安眠……
　　但是现在，那个温暖的怀抱已经成为战场上冰冷刀锋下的牺牲；那片金黄的油菜花田早在兵荒马乱中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连那只睡枕，也在连年饥荒中被她忍痛拆了勉强果腹……
　　现在留在她身边的，还剩什么？
　　啊，还有，还有山儿。对，她还有山儿！
　　她微微睁开眼睛，正待起身，忽然感觉到空气中某种气息，仿佛暴风雨来前的压抑。她吓得重又闭上眼睛，等了许久，才再撑开一条缝，偷偷地往旁边看去。
　　帐篷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单膝跪着，另一个站在边上。
　　跪着的那个人身形挺拔，五官俊朗，一身戎装，银色的铠甲上有着斑斑血迹，一柄乌金色的长剑配在腰间，更显得英姿勃发。
　　站着的那个人穿着华贵，长发用紫金冠高高束起，仔细看去，那发丝竟是微卷的。他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人，眉宇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两人似乎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终于，那站着的人叹了口气，缓缓道，“息争，你这是让我言而无信，让王室威严尽失。”
　　那名叫息争的人沉声答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答应奖赏那五名士兵，但要将他们各军杖一百的人却是末将，失言不在公子；王室威严的树立在于勤治军，严律己，而非纵容小人欺下媚上，逼良为娼，教唆主上耽于淫乐！”
　　场面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那华服公子终于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语气中似乎甚是无奈。
　　“是！”息争起身，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断断续续杀猪般的嚎叫。
　　她被惊得坐起来，张目四顾，发现帐内那名华服公子并未离去，只是坐在案旁执笔写些什么，见她醒来，只冷冷瞥了一眼，便又重新低下头去。
　　她只得呆坐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腹中传来咕咕的声音，她才幡然想起此行的目的，然而未及开口，耳边已听得冷冷的嗓音，“床边有碗粥，还有些面饼，你吃了就走吧。”
　　她怔了怔，回过神来后连忙端起桌上的碗，喝得又急又粗野。把粥碗也舔得一干二净后，她拿了边上那沉甸甸的小布袋，打开一看，竟是十几只热呼呼的饼子。她先是大喜，但一想到自己刚才所经历的事情，又忍不住鼻头一酸。急急向那公子躬了躬身，她走出大帐，眼前一黑——原来已经入夜了，她来时还是午时呢，不知道山儿是不是要饿哭了……
　　想到这里，她更是急着要回去，忙扯了旁边一名士兵的跟他比手势，却只对上一张漠然的脸。正在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响起一把浑厚沉稳的嗓音。
　　“姑娘，我送你回去吧。”回头一看，竟是方才在大帐内的那名叫息争的军人。
　　她的心头忽而涌起一阵踏实感，轻轻点了点头，便随他走进沉沉的夜色中。

　　息争把她送到村口就离开了，她攥紧了手中的小布袋，加快步子赶回家中。
　　——再快一点，兴许山儿吃上饼子的时候还是热的……
　　“吱呀——”木门打开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院子里，她借着月光，发现简陋的房子里空无一人。
　　山儿呢？
　　她心尖弥漫起一股浓浓的不安，几步走上前去，摸摸炕上的褥子，冰凉冰凉的，表明上面的人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她焦急的四处望去，无意间瞥见被褥上几个暗色的斑点——
　　血！
　　她差点惊叫起来。
　　这时，耳边听到远处柴火劈里啪啦的声音，还有人在说话。
　　她跌跌撞撞地往发声的地方寻去，摸黑不知道走了什么路，终于让她看见一处围墙内的火光。
　　她急急推开门——
　　血！
　　满地的血！
　　还有被拆得支离破碎的孩童的身体！
　　有三个人，围着篝火，红着眼睛，手里拿着滴着血的肉块，直勾勾的看着她。
　　她只觉得一股血冲上了头顶，怪叫一声，猛地朝他们扑过去……

　　息争走在路上，突然听见身后隐隐有厮杀的声音。他皱了皱眉，马上往那个方向跑去，仍未跑到，那声音倏然停止，周围变得有如坟墓一般寂静。
　　风中，飘着淡淡的甜猩味，很新鲜。
　　他警惕的缓缓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把豁口的菜刀猛地朝他迎面劈来，他轻轻挥手。
　　“咯”手腕脱臼。
　　“铛”菜刀落地。
　　一个浑身鲜血的身体直直扑进他怀里，息争眯起眼睛警惕的扫视着整个院子，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
　　饥荒闹了这么些年，这片贫瘠的土地再也长不出庄稼了，存粮吃完了便吃树皮草根，树皮草根吃完了吃泥土，泥土吃完了便要饿死……但是没有人想饿死，他们时时刻刻生活在生与死的绝境中间，巨大的压力和强烈的求生欲望以及铺天盖地的恐慌驱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那头野兽，咆哮着叫嚣着吞噬了他们的理智，于是，他们开始吃人，活生生的，和他们一样的，人……
　　怀中的女子一直在呜呜哭泣，息争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语不发。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只是一个士兵——或许稍微比普通士兵聪明些，勇敢些，运气好些，信念坚定些，所以才当上将军。但是归根到底，他还只是一个士兵。士兵在战场上，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哀伤死亡，甚至没有时间去怜悯自己日渐消逝的人性。
　　但是，眼前这个不是士兵，她只是个无辜的平民，她还有大把大把的眼泪。
　　他不能跟她说，杀着杀着，就没什么感觉了。
　　他只能默默站着，任由这女子在他肩膀上发泄看似无尽的悲伤，直到她渐渐无声，只跌坐在地上，呆滞地流泪。
　　多么奢侈的眼泪，他想，抬手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角。他在怀里摸了摸，只摸出一柄精致小巧的小刀，刀柄上镶着一颗拇指盖大小的宝石。他弹指震出宝石，放到女子手上。
　　“离开这里，重新生活吧。”
　　把小刀收入怀中，他随即转身离去。
　　暗夜寂静的小道上，只有他沙沙的脚步声，清晰而有规律。
　　息争走了十来步，停下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这又何必呢？”
　　转过头，女子孤零零的身影在暗淡的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她跪在地上，默默垂着头。
　　息争淡淡道，“我不能收留你，军营中不留女眷。”
　　女子仍是跪着。
　　息争想了想，又道，“你若是留在军中，只能成为士兵们的玩物，我不会，也不能再救你。”
　　女子得瑟了一下，仍直直的跪着。
　　息争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沙沙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小道的尽头。

　　“息将军，她好像是赖上你了呀。”
　　耳边听得略带嘲讽的话语，息争将目光从远处乱石中那跪坐的身影处缓缓收回。
　　“公子说笑了。”
　　“呵呵，我是不是在说笑，将军心知肚明。那个女人已经跪了一日两夜了，再这么下去，不饿死也得活活跪死……”公子扬忽然压低声音，“我知道，将军也是很想收了她的……”
　　“公子！”息争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不必否认。”公子扬挥了挥衣袖，“行军打仗，我自认不及将军，所以虽然父王任命我为主将，你为副将，但此次出兵，制策布阵，我仍是听取将军的意见居多，皆因父王不过是想让我立些功绩回去，好压压朝中那群老臣的气焰……但是察言观色，久经沙场的将军，恐怕是不如我这个常年居住深宫的纨绔子弟……息将军你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我都知道……”
　　息争怔了怔，轻轻叹了口气。
　　公子扬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漫漫长夜，无人暖衾，真是寂寞啊！”转过头，好整以暇地望着息争，“将军不方便做的事情，还是让我代劳吧，反正，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
　　息争抿抿唇，别过头去，公子扬的声音仍低低传来。
　　“不过，息将军以后还是要多多磨练，你以后可是我的大将军啊，不能让谋臣的权术左右了……你当真以为，我真的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么……”
　　息争猛地抬起头，却只能望见那个远去的背影。

　　公子扬懒洋洋的走到她身前。
　　“喂！”
　　她抬起头，目光有点失焦。
　　“你愿意跟着我吗？”
　　她愣怔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飘到他身后的息争，随即缓缓转回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