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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深宫清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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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行书挑帘而入,面色青白:“王皇后殁了。”
星袂手下一顿,一滴血凝结在指尖。她看着那血,忽觉刺眼,淡淡道:“可是自尽?”
行书惊讶:“夫人怎么知晓?”
星袂站了起来,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王皇后那样骄傲的女子。”终究没有让她失望。无视行书眼中的不解,她问道:“帝姬由谁照顾?”
“太子母妃。”
太子母妃……他毕竟没有那般绝情,唯独对自己。
星袂一身素衣,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纸窗。夜晚寒冷的风倒灌而入,窗外地下印着她的幽幽侧影。
三年十一个月。又快到他的生辰了。
“夫人,小心风寒。”行书拿出大氅,披在她身上。
星袂轻柔一笑,看向不远处的寒梅,还有寒梅后高高的院墙:“行书,你说,我可还有机会回到故国?”
行书自是不敢答。
“那早已不是我的国家”,星袂喃喃。
她容色苍白,眉目间早已没有当初窒人的艳色,就连衣裳长裙也换成了素白。忽地,她柔柔笑了:“金色乃华国国色,只有皇帝能用。而我第一次去见尚昊之时,故意在眉间点了一点金色。”
“尚昊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之后父王派人来杀我,怕我辱了国荣,他替我挡了一剑。”之后,她就再没看见他用左手。
“我当时想,这皇帝真的如传言中那般狠戾决断么。
“他君临天下,富有七国,儿女姬妾成群。而我,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不怕他。结果他越发欣赏我,到最后谁也分不清那是爱还是欣赏了。只不过,我觉着,留在他身边也不错。”
除了他身边,她已经无处可去。除了他,她再没有别人。
星袂关上窗户,在青玉上钩完最后一笔。
世间事事,又怎能说的清楚。
行书凝视烛火旁的宁静女子,心中感慨万千。
“夫人,你可喜欢皇上?”她冒失相问,却笃定星袂不会恼怒。
星袂心中似有千斤,无法喘息,却总也说不出那个“是”字。
“喜欢又如何?”星袂喃喃,手轻覆胸口,“难道我也要像那些深宫女子那般争宠么?我做不到。”
这一夜,华国军队攻破离国皇城。
离国君主挽修从城楼跃下,华国将军取其首级八百里送回。
第七日,离国皇室全部被屠,整个离国哀嚎遍野。一夜之间,千里红梅全部凋零,暴风大雪,许多华国士卒受冻而死。
华国皇帝命人宰杀千头牛羊祭奠上苍,诵往生经文,离国的风雪才稍弱,华国军队才能返途。
至此,尚昊统一七国,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九五至尊。
静卧塌前的星袂霍然抬头,看向窗外红梅,内心犹如刀绞。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伸手去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指尖。心绪不佞之下,她披衣起身,坐在了桌旁。
有人去世了。
上次这般难过时,尚昊告诉她,她的父王驾崩了。
这次又是谁呢。
行书转醒起身,见星袂端坐桌旁,望着烛火剪影出神。细细看去,星袂的脸色依旧苍白,然而眉目之间隐隐有些不安。她不敢问,只得给星袂递了一杯热茶,给其暖手。
星袂捧在手里,热气袅袅,遮住了她的面容。
“夫人,皇上送来请帖,我们为何不去生辰宴?”行书以为星袂是为此神伤。皇上送来请帖,星袂却连看都没看便丢在一边,径自去睡。她不知道,若是星袂出了这冷宫,便是认输了。
冷宫高墙之外,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烟火漫天。
星袂回眸,幽沉看向夜空灿烂:“你若是想去,便去吧。”行书不过双十年华,却要跟着她守在这冷宫深院,着实受苦。
行书摇头:“夫人不去,奴婢也不去。”
那般孩童的语气,让星袂微微笑了:“下次宫人回乡,你也一起出宫去吧。时光婆娑,莫要耽误了。”
无需等行书回答,星袂低声道:“将这方青玉给尚昊送去,替我祝贺。”
她起身回塌,广袖遮面,似是睡去。
行书几番欲开口,终是化作无言。
没等她入梦乡,房门被大力推开,室外寒风夹杂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星袂皱眉:“怎的喝的这么多?”
挑帘而出,当她看清来人之时,竟然僵硬的再迈不出一步。
三年未见,无数次午夜梦回梦见的人就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他的样貌与四年前无甚变化,然而眼神却苍老了许多。
她居然有想要落泪之感。
“你怎么来了?”她傻傻相问,恍若回到了十六岁,手足无措。
尚昊手里抱着木盒,身后风雪飘扬,眉间那道刻痕越发深了。他将东西放在桌上,目光冷酷。
星袂如同堕入冰窖,刹那欢喜成灰。
她广袖内,指甲刺破血肉,然而再疼也转移不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如今你是真的凄凉”,尚昊冷冷看她,仿若凌迟:“你的青玉案朕收下了,这是朕的回礼。”
他打开木盒,一颗人头乍现。
宁静淡泊,虽闭眼却嘴角含笑。
星袂顿觉内心逼仄窒闷,似溺在水里,连张口都不能。
尚昊目光如针,他迫近她,寒声道:“朕把他的头颅送来,你可喜欢?”
“你……杀了他?”
尚昊冷笑:“朕灭了离国,屠了皇族。你的离国君主知大势已去,自己从城楼跳下。世上再无‘冰霜柔情’的离国人,也再无你的故国!”
星袂脸色惨白,骇然睁大眼睛,嘴唇颤抖。他在告诉她……她的母后,她的兄弟姐妹……全部不在人世?
“朕帮你杀了他”,他冷笑:“你可喜欢?”
星袂眼中戾色大胜,发狠一掌打去:“你疯了!你这个暴君!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你为何不杀了我!”尚昊没有躲,脸上顿时显现红印,满嘴的血腥味。他吞下口中鲜血,一手抓住她疯狂打来的手。
“他们都该死。”尚昊冷然一字一句道。
她怒极反笑:“我不是兽,别总想驯服我。更别想折辱我!你以为杀了我所有亲近之人,灭了我的国家就能令我臣服?屠了皇族?我也是皇族,你怎么不杀了我?还是说你舍不得?”
“折辱?”尚昊眼中恨意更深,“你未必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三年来,她时时凝视那方青玉……这才是对他的折辱。
星袂低低喘息,一双眼亮的怕人,只听他道:“你不用再等行书,朕已经赐她死罪,骨灰运回故里。”
孑然一身。
星袂死死盯着尚昊,从齿缝间吐出暗哑语声:“为什么?”她似是失去力气,素手攀附上了他的臂膀,向他怀里倒去。“为什么要这般对我?难道非要逼我到绝境,看我低三下四地求你,你才肯罢手?”
尚昊抱稳了她,眼里痛惜转瞬而过。
她取下头上发钗,犹如溺死之人,在他耳边怨毒地喃喃:“你知道为何我喜欢挽修?呵呵,因为他还年轻,你却已经老了。你坐拥天下又有何用?纵使你一世英明,也争不过时间。你说,等你死后,离国冤魂会不会来找你?”语毕,右手毫不犹豫地刺入他地后背,狠命向下一划。
尚昊吃痛,下意识将她推倒。
星袂委顿于地,也不挣扎,仰面大笑起来。她右手血腥,暗红鲜血顺着耀白广袖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若是有鬼神之说,他们尽可来找朕。不过,”,尚昊森然道:“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朕半步!”
“可笑!我便是死,也不与你死在一处!”
他看着她的癫狂,越发冷酷,任血披了半身:“那朕等着你。来人!”
外面宫人步入,看见此状无一不惊若寒蝉。尚昊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星袂夫人,忠贞淑德,今愿先入皇陵,殉葬武帝。”
星袂婉转地笑,竟是起身行了大礼,“贱妾遵旨。”
几年前,朝中大臣几乎每日都有上书,控诉她是惑国妖姬,让武帝将她凌迟。可如今,尚昊赐她生殉,满朝文武又开始对她歌功颂德。
星袂穿着皇后华服,一步步走过所谓的朝中肱骨,脸上却忍不住冷笑。
深红裙裾,鎏金广袖,头上凤钗,再无半分冷宫中的素华。
离国高昌,梅雪之姿,青玉其质。
此时,所以人才忆起宠冠天下的华国夫人亦是当年倾国倾城的高昌公主。而她一身红衣,像极了离国的红梅,艳色高洁。
她离皇陵高地越来越近,那里已经放着两具玉棺。一副是为尚昊百年之后,一副却是为现在的她所备。棺内放满了红梅,玉枕旁,皇后凤章静静躺着。生不能并肩天下,死后但能同穴,星袂惨惨笑了。
御医手捧药瓶站在一侧,尚昊站在另一侧,皆是冷冷注视着她。
星袂终于站在了尚昊面前,她低低笑了:“皇帝真是待星袂不薄,竟以皇后之礼葬我。”
尚昊并不言语,身旁御医捧出药瓶,恭敬道:“夫人,此乃铜药……”
她不去看他,广袖一拂,伸手取回药瓶,一饮而尽。
御医讶异,嘴唇微动,然而最后终是无言。
药效发挥,星袂慢慢觉得身体沉重。周围有宫人将她抬入玉棺,甫一进入,她便闻到浓浓的梅香。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缓缓闭上眼睛。
棺材渐渐合上,却在最后被一只手挡了下来。
“慢!”
星袂勉力睁开眼睛,隐约见到尚昊焦急的脸。
一如当年遇刺之时。
她想微笑,然而身体已不受控制,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似是真的急迫:“星袂,你还有话跟朕说么?”
有话跟他说……
“尚昊”,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当初我是真的想与你归隐山林。”
铜药麻痹了她的意识,头顶玉棺再次合上,星袂脑海中最终浮现的竟是当年她与尚昊初次相遇。
她跪在青玉上,而他冷冷注视着她。
一切停止,唯有红梅花瓣飘飘然落在他肩上。
安宁静好。
索性这种结局也不错,星袂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