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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蛛丝结(二)——今日休 ...


  •   又被人捞了起来,有人围着看,有人端来茶水汤药,说起话来叽里咕噜的听不清楚......
      偌大一个舱房,七八个女孩子挤在一处,全不似汉人,竟有几个还是金发的胡姬,我几乎呻吟一声。
      好吧,流落大海也就算了,还给我来个言语不通。

      稍稍回过气,指手画脚地问问题,问来问去,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只能生硬地说出几个字来,硬是没听明白。
      隐约有几个词,反复出现,该是“金陵”,“公子”......
      沉默......
      再沉默......
      这到底什么破事儿啊......

      船走得很慢,一路上除了这些年轻姑娘和舵手艄公外,没见着半个人影。
      好在我腿脚还不太灵活,也懒得出去走动,日子就在发呆中渡过,不觉得很闷。
      因此踏上岸的感觉,让人觉得有些久违而感动。
      两个胡姬过来搀我,我叹了口气推开,自己走在队伍后面——开什么玩笑,我可不要引人注目......一帮子年轻姑娘,会有什么好事么,可怜我是下了倭船上花船......
      金陵粉黛风流啊......算是让我见着了。
      左看看右看看,这一群女子果然显眼,一个锦衣的少年接我们上了岸,一行人走在街上,人人侧目。

      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心里想着这些女孩子年纪都轻,对我也算不错,若是有人强迫她们做什么,我就帮她们一把(我说厉姑娘......您站都站不稳了,咋帮你想过没?)。

      正盘算着,转过了街角。
      目光转处,怔了怔,眼睛一痛,连忙低头。

      两个人迎面而来,满面风尘之色。
      他们并肩走着,我看到他想要扶住她的手,而她迟疑着避开了,在旁边温婉地一笑。
      他眼里似有伤痛掠过。

      仓惶地低下头,干卿底事?
      没料到谷之华,竟也肯为他,离了邙山,千里迢迢来到金陵。
      这个女人,所做的牺牲,并不亚于我,只不过她有太多的背景和责任,才不能如我般任信肆意......
      他们没看见我,两颗心都在对方身上,看不见是正常的......心口麻痛,变冷——糟糕糟糕,谷之华定是认定我未死,不肯给世遗哥哥机会了。

      留意着他们进了哪家客栈。

      又转过条街,那领头的少年便在一座楼子面前停下。
      抬头一看,几乎没翻白眼。
      两个描金大字:
      青楼。

      我说老兄啊,还真直白,人人看了都知道是什么地方了——直楞楞看了半天,心里想哪天我兴致一来就在对面开一家,叫做“妓院”,直白么,直白到底。

      悄悄跟着进去,那少年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道,“等等,你不是今次公子买来的?”
      我干笑两声,随口道,“我来参观的——”他一愣,我人已随流混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了所谓的公子。
      这人就是让他穿了粗布衣衫涂满脸泥扔人堆里你也能一眼看到他。
      黑绸纹花衫,长发束一半落一半,衣襟开一半合一半,眼睛开一半闭一半......

      真是尊贵漂亮得不似人间应有——就是眼神动作都不老实,在花厅里来来去去,一会儿用口强喂人酒,一会儿扯了人腰带绑自己的头发。
      他眼光往这里一转,半点笑容才上脸,这边少女竟有一半面红过耳。

      祸害祸害,原来不仅女子美貌能祸世,男子也可以。

      锦衣少年跨前一步,还未及说话,那“公子”身形一晃,已到了我们这干人近前,似笑非笑地一一扫过,啧啧道,“真是好货色——”
      轻佻话语,正经神色,只有他摆得出来。

      又仔细一看,如玉的手指一指,差点戳到我的鼻尖上来,声音柔和似水,说出的话却坚定不容置疑,“今年就她了——”
      怔了怔,什么叫今年就她了?啊?你问过我没有啊?

      没好气,但在别人地盘,只好不耻下问。
      我问旁边的锦衣少年,“他要我干嘛?”
      那少年看了我一眼,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公子选姑娘做今次群芳会的头拨——”
      群芳会?我还群英会呢,感情是选花选秀之类的事儿,好没新意。

      看那公子笑眯眯地盯着我看,叹口气,“这位公子——我既不会跳舞也不会弹琴,你选我没前途的......”
      他来了兴致,道,“没关系,那你会什么?”

      我定了定神,决定吓唬吓唬小孩子。
      “回公子,我会杀人呢——公子要试试么?”

      事实证明我的战术错误,对付有些人恐吓是没有用的——我错就错在以貌取人,把秦诗当作正常人来看了。

      金陵公子秦诗,风流无二风骨无双——这么个世家公子,听到我说杀人二字后居然面不改色,双眼发光,继而问东问西跟前跟后——大有我进房就寝他也要跟进来的意思,未遂后哀怨地在门口吟诗......

      平静下来后决定接受:
      反正我打听过了,头拨的姑娘只需露个脸,让底下的男人垂涎一下罢了,没什么实际损失——正好我可以有个绝佳的隐蔽之所,来看看世遗哥哥和谷之华来做什么......这两个人,一个就跺跺脚江湖乱颤了,凑一块儿一定有事。
      我躲在暗处,要帮忙动手脚也方便。
      最主要的,可以不要直接面对......这个地方,世遗哥哥不会踏入,不会狭路相逢。
      不知为何,愈来愈怕见着他......如今的我,失却所有,竟像变了一个人。

      这日起来,着人备了笔墨,仔仔细细想好了才落笔,等到一封信写完,已是汗湿重衣。
      取了个白红套子,迟疑半晌,终究写下了两个字,一笔一笔。
      写完,笔尖一顿,手腕一松。
      全身力道都似要用完了。

      招了个小婢来,这孩子是秦诗调了在我身边的,叫做秋碧。
      我拿了信给她,让她送了去给燕成客栈一位谷之华谷姑娘。
      秋碧显然也是识字的,看了我封套上两个大字,吓一大跳,迟疑道,“姑娘——”

      我笑了一笑,推她出去,关上了门。

      躺回榻上,有些冷,都是因为我执意要开着窗。
      这等时节,人多是怕冷的......
      那信,送了出去,就回不了头了,这样对我们三个,才是最好最不易受伤的。

      我和他们说,我叫霍湮......(霍湮霍湮么,差点活生生淹死在海里的意思)

      这几日反反复复做些意义模糊不清的梦,醒来一鬓的湿,又完全不记得做了些什么......秋碧说晚上起来关窗时,见我蜷缩至床角,明明在哭,却咬紧了牙,全部化作呜咽。
      无语——镇重地纠正,“本姑娘那是冻坏了。”
      秋碧疑惑地看了我半天,跑了开去。

      期间,世遗哥哥和谷之华相安无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摸不透他们在做什么,又不能亲自去看,猜测不得要领,无比郁闷。
      那封信,谷之华该见着了吧?情形总该有些变化才是。

      七月十三这一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就是会期了,总要养足精神:
      秋碧被我遣去看燕来客栈的情况,还未回来,而我胸口疼痛异常,叫人又叫不动,只得爬上了床。
      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不痛了。

      迷迷糊糊间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
      我的脸应该很冷。
      那人的手,宽大冰冷。
      冰冷对冰冷。
      我一惊而醒。
      对上一双多情而戏谑的眼。
      好你个秦诗......夜袭啊?

      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无辜地笑了。
      我问,“你干嘛?”
      “外面已经开始了,你听——”
      我仔细一听,果然噪杂的人声四起,顿时头大,“有没有搞错?半夜里?”
      他笑一笑,“真是外行了,这种事情,自然是半夜里比较有趣。”
      谁耐烦做这种内行?

      我动动手脚,心口四肢痛得受不了,叹口气,“我不去行不行?你这里美人儿一挑一大把,随便找个来替我好了。”
      “这怎么行?”秦诗淡淡一笑,“谁比得上你?”
      叹气叹气,拍马屁是没用的,我笑得狡猾,“秦公子还可以男扮女装么——”
      他眯起了眼,弯下腰,与我脸对脸。

      浓烈的酒香与脂粉香,不知哪里沾来的。
      接着单手一捞,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拎了桶水般轻松。
      不正常的人连力气也大得不正常。
      有气无力,“你又干嘛?”

      “你不是动不了么,”他优雅一笑,“那我抱你出去好了。”
      我忍......
      很好很好,要我当众出丑么?
      皮笑肉不笑地戳了戳他,“不麻烦了,自己走。”

      他紧了紧手,不答我的话,身形却快得叫人乍舌。
      一步不是踩出去的,而是流出去的。
      前厅的喧闹,已隐然可见。

      算了算了,寄人篱下,任人鱼肉啊。
      安静下来,忽然醒起一事,“我还没换衣服——”
      秦诗闻言停了停,低头看了我一眼。
      一色白色亵裙。
      他想了想,低头咬去了我发间唯一一根青丝发带,任头发披落。

      我见他的目色渐渐暗沉,叹口气,凑到我耳边说,“果然绝色。”
      我当作没听见,乐得用头发遮去大半张脸,心里恶狠狠地想,要是以前,定要冲下去把见着的人通通挖了眼珠子。
      恍惚间,只听秦诗喃喃道,“外面有你想见的人呢——”
      我不信,诓我呢?我才没人要见。

      灯光大亮,秦诗一步踏出,我微微抬眼。
      彩霓乱人眼,台下有吸气声艳羡声——当然了,金陵公子何等人才,怀里人只是白衣黑发的干净——倒叫我沾了他的光了。

      心里闷闷的,仍旧不舒畅。
      厅上一时很静。
      气氛......不对。

      冰冰冷冷的感觉。

      然后有人低声道,“厉姑娘?”

      心里一窒,手抓紧了秦诗的衣襟,慢慢抬眼。

      说话的是谷之华。
      我顿时慌了手脚,谷之华在这里?谷之华在这里?
      世遗哥哥也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了脸,乱了乱了,我又不要见他们。

      不敢看。

      我知道他就站在厅里,一定就在看我。
      这人天生的存在感和压迫感,一定是铁青着脸,才把一堂的人硬是吓得不敢出声。

      定下神,总要面对。
      看样子,谷之华是没有交那封信给世遗哥哥了。

      示意秦诗放下我——这两人八成是他弄来的,我当日写的信,怕他也早拆了看过了。
      这不怪他,我来路不明,人家要查没有错。
      可你请了他们来,分明就是要看好戏了。
      放宽心,这笔帐,我记着了,以后慢慢算。

      现下是最麻烦的局面,要我和他们说什么才好?

      只好故作镇定,这种情况,赖着不承认也没用,乖乖自己招了比较好。
      想了一想,朝谷之华走去。

      谷之华也望着我,神色远比我平静得多。
      柔韧,而淡漠,让人心安。

      我走上去,一个踉跄,她伸手来扶我。
      指尖相触。
      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

      好似忽然发现,这世上最了解她的就是我,最了解我的就是她。

      只有她,我是放心的。
      淡淡一笑,抓住了她手,“好久不见。”

      身边有道目光,安静而灼烈。
      不去看,我低头,道,“谷姑娘,我送来那信,你带在身上了么?”

      谷之华浑身一震,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然后回过头,看向世遗哥哥。

      我也只能抬头看他。
      近得......不真实。
      他有些瘦了,只是看着我们,一时看不出表情。

      “什么信?”他问谷之华。
      目光向着我。

      我连忙转开头。

      谷之华迟疑了片刻,抓住我的手,“厉姑娘——你......”
      我用自己也想不到的柔声道,“拿出来吧。”

      她的手,竟然有些微的颤抖。

      信,被交到了世遗哥哥手上。

      两个大字,豁然在目。

      他面色变了,“这是什么?”
      这一句是问我。

      这么凶做什么?
      心跳得急促,面对面地,和他说话......并没有作好准备。

      “休书——”我挤了个笑容出来,“我替你写的......”

      他脸色一白,这双眼睛,仔细看人的时候,深得要把人吸了进去才罢休。

      想笑,笑不出来,急喘了几声。
      顿时觉得世遗哥哥看我的眼神,复杂柔和得叫人承担不起。

      从未被这样看过,我不习惯地退一步。行了,知道你正感激我,可用不着这么盯着我看吧?类似于一种不死不休的——纠缠。
      看得我心慌,胸口继续闷闷的,这眼光就像要刻到骨头里一样,让人想避开。
      从前不明白不死心,可能还会觉得欣喜,如今你还指望我有什么反应?都死过一次了......那会你打我耳光,追着我讨解药的事儿我还没忘呢,没功夫和体力计较罢了。

      好闷好闷,我深吸口气,他还看着我,我心里一急,把谷之华的手往他手上一放。
      这动作一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两个人同时讶异地抬头看我。

      瞪我做什么?
      我“死”的那会儿让你和她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也没见你反驳我么。这会儿搞的像我抛弃了你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水性杨花,看上秦诗不要自己丈夫了。

      挥挥手,发现手冰凉得难受。
      里子没了,面子还是要的。
      谁都没机会见着我软弱——我笑得比谁都灿烂,朝四周没搞清状况的人摆了摆先前和谷之华握住,还保有温度的另一只手,“都愣着呢?喝酒喝酒。”
      大方地像我是主人。
      白了眼秦诗,哼哼,慷你之慨,我可没半点心痛。

      半滴眼泪,也趁挽鬓时一并拭去,不留痕迹。
      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不在我预料之内,但是——也好。
      拖着没什么意思。还记得那日在梦里,世遗哥哥要我放了他。
      我放了。
      是我先放的。

      冰冷的感觉袭来,开始麻痹......
      我知道这身子不好,也没料到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勉强一笑,面前的人影晃动,已有些模糊了,我手胡乱一抓,抓住雕栏砌饰,撑扶着,几乎是仓惶地逃入内室。

      隐隐约约,外面响起了惊呼声,“噗”的一记纸张为内力嘣破的声音。

      想起我在休书里所写:

      各自嫁娶,百年陌路。

      就此陌路吧......最后这几个月的时间,再不要夹在你和谷姑娘中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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