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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舌战群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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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舌战群儒
武试就在有惊无险中度过了,之后的剑术比试甚至还可以说有一点无聊。不二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名次,凭他文试头筹的身份和武试中的表现,甚至就只看那把名为“夏殇”的剑的面子,他也是稳升复试的了。比较令人担心的倒是英二,他文试中的排名并不算高,武试又捅出这么大的漏儿,两边一摊,竟刚好在复试的边缘徘徊。
复试只录取初考中的前二十名。徘徊在这二十名左右的可不止英二一人,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破了头皮,托尽了关系送干了钱财,去巴结贿赂那些掌有“生杀大权”的官员们,想通融通融、包庇包庇,蒙混过关去。能像现在这般大约得知了自己名次却仍然完全无动于衷只靠着墙根舒服地打盹的家伙,恐怕这世间除了英二外再无旁人了。
“英二你不急的吗?”
河村中途也来问过英二,想看他愿不愿意托托关系,河村家做贩马生意,认识的达官贵人还不算少。可英二当即就回绝了。
“考上考不上,我并不在意。若凭这见不得人的工夫上考上了,那官我做着也不塌实,那名分顶在头上也晃晃悠悠的,只觉得处处矮人三分。还是不要管他,随便那些黑心贼们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不二知道英二还在为武试里那不公正的判罚而生闷气,只得先支走了河村,让他不要费心。回头想劝英二,还没张口,那鬼灵精早瞪着他,一双大眼睛水亮亮的,还孩子似的嘟着嘴巴,冲不二道:“你也要劝我?原来你也是一丘之貉么?”
不二失笑,只得举起双手道:“不敢不敢。”
两人相对无言,干坐了好久。终于不二开口道:“英二,当我是朋友,便听我一言。”英二一楞,笑道:“你说什么我都听着。”不二道:“若这次不幸没有被选上,那便听我一言,不要再考。”
好久没听到回声。不二扬起头,看见英二正在床边,抱着木枕若有所思。只听他颓然一声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想说我不适合参加这样的考试,说我不适合从政,不适合为官!老实说,你又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之前的海了去了。可凭什么你们这样说我便得这样做?‘不适合’便做不得吗?每个人……每个人都说我做不得!可我偏要去做!我要证明给你们看,你们说的都是错的!!”
英二说到后来,竟渐渐无法控制语气,明显激动起来。他的手脚挥舞着,狠狠摇着头,舞乱了的发丝蒙在脸上。不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英二。他只凭自己主观推测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家伙应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和很幸福的人生,否则怎能养成那么直率的性格、侠义的思想和坦荡的襟怀?可眼前的英二明显不是这样,现在的他倒像是蒙了美丽桌布的古旧桌子,掀开了华丽的外表,里面仍是厚厚的尘埃;一旦给它施加一点额外的力量,年久的红木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不二以为接下来他多少会说一点曾经的事情,谁知道英二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擦了擦有些略微湿润的眼角,就立刻回复到平时的模样。他笑着问不二有没有给他神乎其技的变脸吓到,可当不二追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在心里的时候,他却和平常一样做了个鬼脸道:
“什么事情都没有,总之你别担心我啦!吉人自有天相么!”
初考最终名额审定是在丞相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往来穿梭,写有监考官审查文字的纸张满天飞舞,也算得上是难得景象。乾正在低头复核文试试卷,一抬头发现眼前多了张熟悉面孔,当即得了救星似的一把抓过他来连声道:“大石,你可出现了!快来帮我看看,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没的空来帮忙呢!”
站在乾面前的正是当朝少府大石秀一郎。他本也应是监考官员之一,只因为这两天正赶上发放减免税收的赦令,无处分身。这下那边工作已是尾声,自己赶紧抽身过来看看,心中竟有些惦念起当时和自己在蔚青官道上相遇的那两名卖艺少年来。不过他一向为官正直不阿,这当会自然也想不到替这两名少年走些关系,只俯下身子急急问乾:“头筹定了没有?”
乾笑道:“刚才太傅和丞相都来问了一样的话,你们也换换花样啊?”
大石皱眉道:“水渊大人也来了?他定是想替他学生出头。佐佐部大人那边如何?他儿子这次听说也不错,按惯例——”
按朝野惯例,朝中大臣家子弟有初试优秀者,总是会沾些情分,优先被选为头筹。所以大石并不觉得头筹是难决定的事情。他比乾早四年入官场,那年头筹便是一名贵族子弟,大石只被选入了复试,连名次都没有。可乾却摇了摇手指,将一封奏折拿给大石,原来是太尉佐佐部的奏折,被批复到乾这里。大石粗看了几行,大吃一惊,原来这折子上竟然奏请圣上不要按以往惯例,而应量才而用,并推举云台省起凤乡的不二周助为头筹。一时间疑惑半晌,总觉得不二周助这个名字仿佛哪里听过。
“……太尉大人这是在想什么呢?”大石捏着奏章喃喃道。
乾苦笑道:“我也捉摸不透。给他这么一闹,我反倒有些不敢选人了。这才想找你商议。”
大石问:“这个不二,可有什么身世背景?”
“没有。普通人家,普通背景罢了。我选得他档案看了,当初得到推举也是因为实在是文采华章,耀眼夺目,让人钦佩。你再看看他文试的卷宗。”
乾一边说着,一边将不二的考卷推给大石看。又道:“文才气度,端的没的话说。至于武功么,我问了武试监官,也都各各称赞,说他骑射一流,只用一把劣匕首就和纯钢打的长枪堪堪战了个平手,剑术更是若行云流水,百看不厌。其实若选他做头筹,的确没什么可反对的。”
大石听乾如此说,又看见那样诗章,不知何故心中腾地跳出个人影来,心中一下了然,想起当时那个头发四下乱翘的少年向自己大方介绍:“我叫做菊丸英二,他是不二周助。”不由得颔首微笑。赶忙问道:“那是否有位叫做菊丸的考生?他是多少位次?”
乾一楞,问:“干吗打听这个?你也受人之托吗?不象是你会做的事啊。”大石这才知道乾误会了,忙道:“并非如此。”将当时遇见他们两人的经过都说了一遍。乾笑道:“原来他们两人都是受你资助的学生。我对那个叫菊丸的隐约还有些印象,待我翻卷宗与你。”
翻开卷宗,菊丸列第二十二位。乾不由地叹道:“还真可惜了。”大石则一篇篇仔细看他考试时所作的诗章。看到《柳梢青》时,拍案而起,直扯过试卷问乾:“作出这样好词,为什么文试名次却如此之低?我可认为这胜之前数篇无病呻吟之文!”乾有些为难道:“我亦颇喜那首,可那些老学究们不给佳评,我亦无法。”大石愤道:“都选出一些不懂变通的家伙,我们国家怎能昌盛!这文辞中少用古典,风格活泼俏丽,正是难得一见的上口佳作。我们尽要那些毫无新意的东西做甚?这不成,我要重审本篇。”
乾哑然道:“可文试成绩已然公布在榜,你……”
大石坚定地道:“我会面奏圣上,乞发回重审。你等一下,不要那么快定案。”说着便直冲出门去。乾一把扯住他问道:“我且问你,你与这叫菊丸的考生什么关系?”大石愣道:“不过一面之缘。”“那他定是有贿赂于你?”“怎么可能!我自从那次以后就没见他了。”“那你干吗为了他那么拼命?”
大石顿得一顿,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为了他了?我为国家挽留人才,仅此而已。不管谁怎么说,我问心无愧。”
英二并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当他抱着马上就收拾行李回乡的心情来看榜时,眼睛的余光扫到头榜末尾,那里有朱红色的大字:
初回制科第一十九名景明崎光菊丸英二
一时间还以为是做梦。周围有人围了过来,不断向他道喜。可他像是全没听见,只瞪着那行字许久,然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似的,拨开人群飞跑起来。远远看见一头褐色的长发,他叫一声“不二!!”扑了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压在他的肩膀上。
“英二,我看到了哟,恭喜……”不二笑着抱住这个爱撒娇长不大的家伙,可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肩头薄衫上传来凉凉的触感。听见这个平时总之一脸阳光灿烂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孩子发出一些本不应该拥有的嘶哑抽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语言:
“太好了……!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什么也不了解。不二突然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无力和痛心。他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住这个像傻瓜般在大庭广众下哭泣的家伙,还有等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像平常一样好好地嘲讽他一番。
“你这傻孩子懂得什么!!”
“哐啷”一声,一杯上好的香茗摔在地上。太尉佐佐部不耐烦地吼着,拿眼睛边角的余光稍稍掸了两掸,他那叫做龙史的长子便身子一震,扑通跪下。
“爹,孩儿知错了。只是……”
“‘只是’什么?!你输与人家还有道理了吗?你好哇你,丢尽我这做爹爹的脸,教我以后拿什么面目去见青春百姓?!一天到晚脑子里只有歪理,到最后呢?你看见了,还真是应着那句俗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龙史被他爹爹说得满面羞惭,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就这么跪着不敢起来,一跪竟跪了一个多时辰。老太尉终究还是心疼儿子,看样子也惩戒得差不多了,终于重重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你不争气在先,可这个叫不二的也分明没把朝野纲常放在眼里。虽然如今仗着年少才高、又有些门道而逞意气于一时,可等入了官场,终究不是同路,那时再教化他就晚了。现在应挫挫他的锐气。”龙史闻言喜道:“爹爹说的极是!”太尉笑道:“你小子少来这一套,为父自有分寸。这回请得老丞相出山,不怕撼不倒他!”
复试总考场设在青春郡衙,各考生仍是按旧制抽签,分配各考点。各个考点所考内容均不相同,况且从无定式,因而让人摸不着门道。复试止选出十人参加殿试,裁汰亦相当严格。但见每个前来抽签的考生皆面色沉重,如临大敌,更有些考生捧着签条团团直转,去不成考场,连在一旁观考的民众都替他们捏一把汗。所以当不二和英二那样有说有笑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平白感受到一股难得的清新之风。定睛看时,其中竟有本次初考头筹,心中欢喜,都大声叫好起来。英二很醋地捣了捣不二肋下,悄声道:“小心风头劲健,好枪专打出头鸟!”不二摊手笑道:“谨慎权势张狂,恶名偏生万户侯!”英二见此时他仍斗嘴,白了一眼,自去抽了张签,展开一看,上面原是一个谜面:
举手之劳,团圆之举
只略一思索,知道这是个“拾”字,应暗合自己在第十场比试。于是提笔续道:
双掌相对,盖世无双
递与监官。那监官看了答案,点一点头,引着英二去了。
不二也上前抽取一签,拆看时,上书的亦是一谜面:
斯人独享釜中豆
不由心想这谜面出的倒俗!单合这一个“壹”字。若要答得平常了,便显牵强。思绪速转,沉吟一声,提笔蘸墨,龙飞凤舞,书道:
万般世界纳其中
原来这句,乃是取“万象归一”之境,实乃化“壹”为“一”。可叹监官看了,摇头不解,无法判断对错与否,只得转身飞报去了。不一会,听见帘后爽朗地一阵大笑,一名老态龙钟的妇人在众人搀扶下转过回廊,将那龙头拐杖只敲着青石板地面,笑道:
“好你个初回制科头筹不二周助啊,我初看那卷宗时,还半信半疑。今听了这句,才知道是果然有些才学的啊!哈哈!!”
这妇人年纪虽大,但行动举止,无一不透着矍铄精气,奕奕神采,声若洪钟,气度非凡。她望衙堂上主位坐了,续道:“‘万般世界纳其中’,好,好,好!直有帝王将相之风范气概。算你找对了考场!不过老身也懒得走动了,乾啊,”旁边御史大夫乾贞治立即跨前一步,恭敬地问:“是?”“去把他们都叫过来。我呀,就在这公堂之上,设第一考场罢!也教诸位乡绅民众,都瞅瞅我青国初试头筹的风采!”说罢兀自抚掌大笑,一双锐利的眼睛却直盯着不二。
不二心中一寒,知道这言语中处处都在夸赞着他的妇人绝不好惹,正在使欲擒故纵的伎俩呢。当下心中一转,跪倒便拜,口道:“拙生不二,参见龙崎堇丞相。之前对答语句,妄自尊大,混淆视听,不过逞一时书生意气,还望丞相见谅。”
那妇人一愣,笑容中登时多了几分赞许。她问道:“你怎么认得老身?”
不二挺直身子,昂然笑道:“能让太尉陪同,御史大夫传唤,饶是拙生眼黜,也认是三公之首。况且丞相盛名,举国上下哪个不知?都道您是频烦天下,两朝元勋,童仆歌谣里亦常歌唱。”
这番话说得虽颇具奉承之意却又不露分毫谄媚之词,直听得连龙崎这样一辈子听惯不知多少奉承言语的人都笑上眉梢,道:“休得把话来扯老身。你都道那些童仆如何歌唱?”
不二眼角一斜瞥见太傅水渊、太尉佐佐部与御史大夫乾领着十数名官员侍立一旁,心道今日复试又将是一场恶战,若不先说倒龙崎丞相,怎能震住其他人?心中一番计议,面上却仍旧微笑,只道:“丞相果真要听,拙生便献丑了。”当即取下腰间玉佩,按拍而歌:
山崎岖兮路崎岖,山路崎岖多佳境!
曾有雌龙涧底生,逍遥不为世俗累;
可叹一朝金阙动,驾雾腾云更不回。
山崎岖兮路崎岖,山路崎岖莫歇停!
自在飞燕谢前庭,蛛网残垣惹尘灰;
独守空房人寂寥,烛泪燃干知为谁?
山崎岖兮路崎岖,山路崎岖少人行。
四十年来天涯梦,此身虽在亦堪悲;
空将紫绶黄金印,换取平生未展眉!
一番歌唱已毕,四座寂静无声。乾看着不二,心中暗暗着急。要知道这龙崎丞相平生最恨别人对她一生功过妄加揣测,有多少学子贡生到丞相府投书的,什么歌功颂德之词没有?结果都给她退了回去,还嘱咐吏部对这些人严加考核。她两朝老臣,先帝时就随驾驱驰,征战四方,平定动乱,后来又励精图治,铲除异己,朝野中上下手段,这才换得今天这地位。她作为区区女流之辈,虽青国律例中并无女子不得为官之说,但能有今日成就也万分不易。她为了这国家、这地位早是身心俱疲,未到花甲之岁早已是老态备显,看来倒仿佛年届七十一般。她这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大概也是颇悔自己许多过失往事,所以一旦有人想歌颂她功绩,总被她骂了回去,讨不到好。
可这回仿佛例外。众人本以为她又会展开那河东狮吼般的功夫叱责不二,却没想到她竟默默无语,仿佛陷入沉思。直到左右再三轻声呼唤,这才猛省过来,勉强笑道:“好个‘空将紫绶黄金印,换取平生未展眉’!你倒是有些机灵。唉,这年头,清醒的人愈发少了。好,好!”对左右道:“赐考生不二坐。啊,你们这些监考官员也站着做什么,都坐,都坐。”
官员们都诧异万分,仿佛在他们眼前的不是那个叱咤风云四十年的两朝元老,而是一个年迂耄耋的老妇。是什么言语能有这么大的功力?不由得都把惊惧赞佩怀疑慨叹等等混合复杂情感的视线向不二投来。龙崎斜睨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刚刚在宣室里,一个个都跟长了四张嘴巴似的,争着说要考倒那些考生,问题都列个一堆,怎么到得堂前,各个都变了哑巴?佐佐部,你先来问。”
私底下安排不二抽到这“壹”签的正是太尉佐佐部,他虽然知道不二身配那把关系重大的夏殇剑,不能得罪,心下却还是忿忿不平,因此极力撺掇,希望借丞相龙崎之手罪祸不二。但到得堂前,则又不想当面与他过不去,因而颇为踌躇,只道:“下官一介武夫,这个……恐怕不能满丞相的心意……”龙崎笑道:“平日里都说你佐佐部大人最雷厉风行,办事果断,怎么到头来却是缩头乌龟?你好歹当朝太尉,不从你开始,从哪里开始?别让学生们小瞧了你去!”佐佐部闻言,暗道若按顺序来,首先也应该是丞相发问。这么说来龙崎这老太婆在心里已是有几分满意这小子,若再不拦着些,这复试又让他轻易过了,以后可是会如同当年的乾贞治一般,又一个养虎为患,任其坐大而毫无办法。一想起乾那小子入官场不过四年,已经是御史大夫身份,和自己平起平坐,位列三公,佐佐部就心里梗着根刺,痛得恨不得一拳擂在胸口上。他心道,我这太尉可是血里来伤里去随着当今圣上打拼出来的,外加巴结奉承上下使钱,要不是我佐佐部家世代江南巨富,怎折腾的起!如今花了十几年才创下的基业,你小子这么轻易就跟我平辈论交?门都没有!不行,有一个乾贞治已经让人万分头痛,这不二比他看来还要难缠数分,就算他跟玉皇大帝都有交情,我也绝不能重蹈覆辙,给自己惹上一辈子麻烦。主意已定,佐佐部赶紧道:“丞相大人所言极是。那下官就不推辞了。”
眼下不二坐于厅中,丞相坐于厅上,十数臣环坐左右。佐佐部坐于丞相右侧,把手一招,早有侍者上前。佐佐部笑道:“光是考试,亦无乐趣。下官想不若这样:由每位官员发问,若这考生答的好,则出题考官罚酒一杯,反之亦然。好坏之评么自然由丞相说了算。各位以为如何?”一边暗暗叫人把给不二的酒换成最烈的。龙崎向来不爱死板,听佐佐部如此说,心中欢喜,欣然应允。
佐佐部道:“那便由下官开始。”侍者为他与不二各斟满一杯美酒,摆在面前短几上,“下官是武人,就问行军之事。——兵戈相接,何者为先?”
不二答道:“‘气’者为先。”
“何者为‘气’?”
不二略一思索,昂然答道:“气者,一为精气。精气者,明日月之理,贯山川之灵,食草肉之躯,养父母之血,自然而生之矣。二为气概。气概者,所思处,汇百川,纳千里,无所不容;所视处,怒有因,诚有信,坦坦荡荡;所过处,震熊罴,服民众,天下归心。三为正气。正气者,唯明而智者有之。商,非奸,非诈,非敛,非吝,自有正气,不商而有万贯经营;战,非攻,非侵,非夺,非掠,自有正气,不战而屈百万之兵。有此三气,则战甲赫赫,兵刃辉辉,军容肃肃,旌旗猎猎,兵戈未接而胜负之数有定矣。”
此言一出,何止佐佐部,在堂大臣个个面面相觑,从未领教过如此理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半晌过后才理会得三分,不少人点头赞叹不已。佐佐部也在心中再次对这家伙刮目相看:原来不止诗词,他竟在行军用兵上也有如此之深的造诣,真不可等闲视之。可眼下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若按如此说,则将帅不需用命,士卒不需操演,只凭一鼓作气,便杀将过去,岂不可笑!”
不二皱眉道:“大人刚才问学生的只是‘何者为先’。若无‘正气’,则兵不恋帅,帅不恋兵,要将帅何用?若无‘精气’,士卒衰老,步履艰难,要操演何用?若无‘气概’,则将帅临阵弃甲,兵士落荒而逃,纵使千军万马,钢剑火枪,又何以守祖宗基业、保父母妻子、卫我族尊严?!”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作声,佐佐部面红耳赤,答无可答,只得一口喝干了面前美酒,强自掩饰道:“果然才高八斗,名不虚传,哈哈,下官自罚一杯。”龙崎瞅着了他的窘态,暗自可笑,道:“佐佐部,再饮这一杯。”命仆侍又拿一杯过去。佐佐部赶紧道:“下官已自罚过了——”“那不成,”龙崎早料到了似的笑道,“刚才是你自叹不如所以自罚的,这杯却是我罚你身为太尉统帅三军竟然不如一个黄口小儿的,喝了罢。”佐佐部苦不能言,只得又喝了,不敢再发话。
这时一人长身而起道:“下官已拟有一题,请丞相允下官先行发问。”众人视之,乃是奉常许自萧。龙崎道:“不妨。你们随意问罢,其余不究。”许奉常便转向不二道:“你适才一番言语,多振振之词,似纸上谈兵。我且问你:若正气者‘不战而屈百万之兵’,那我青国越前家两百年天下,自古有万顷之地——北抵茫茫草原,南下洋洋大海,西触急流险滩,东仗龙江仞壁,何等正气!可偏有外敌,妒我富饶河山,嫉我府库充盈,自圣上即位来,连年征战不停,不得已北与六角定约龙江,割地纳财;南与山吹分府而治,承认其自治自领;东有比嘉时时犯境,烧杀抢掠;西有冰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我朝四面环敌,片刻不得安宁;他国却恣意妄为,好不潇洒快活!这岂是一个正气犹存之国应有之处境?”
不二听了这一篇长论,却微微笑道:“学生斗胆一句,阁下官居何职?”
那许奉常一愣,道:“不才官场二十年,虚得奉常一职。”
不二笑道:“奉常大人位列九卿之首,不二何德何能敢叨发问!可大人知否,青国方圆五十万里,人口八千万余,为山北诸国首富,两江过境,平原万顷,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府库之粮以几近腐糜,钱仓之数更是他国数倍?”
许奉常青着脸道:“我身为一国奉常,自然知晓。”
不二又道:“那奉常又可知道冰国地处偏寒之西,粮少草乏;比嘉境内山川险恶,不宜耕作,连年饥荒;六角草原广袤,民风膘悍,部族内部征战频繁;山吹近海低湿,风患扰民,况且海上倭盗众多,劫掠不停?”
许奉常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个……这个下官自然也有所耳闻。”
不二冷笑一声道:“既然奉常都知,为何刚才提起这些国家时觳觫不已,颇有畏惧之情?您身为堂堂青国奉常,犹自因暂时失利而丧失取胜气概,士兵们怎能一鼓作气?有如此临阵惧敌之将,怎能指望还有奋勇杀敌之兵!”
许奉常满面羞惭,低头不语,将桌边美酒一饮而尽。
坐间又一人起身问道:“既然这些国家都不足为惧,为何我青国边关连年吃紧,边境人民死伤不计其数?少窥他国,自视过高,可是兵家大忌!”视之,乃是右将军陬严。不二道:“将军所言极是。环视青国四邻,无一不骁勇善战、兵强马壮。但将军可有想过他们为何在国家如此困顿之际整治军队?豺狼凶暴,善治利齿,无坚不摧;但人有智慧,利齿何惧?人若与豺狼互啮,则人必败;但如豺狼与人斗智,则豺狼终沦为家犬。此等浅显含义,将军不会不明罢?”直说得陬将军默然无语,长叹一声将酒饮尽。
一人笑起道:“都是铁马兵戈的故事,血腥气重得很哪!下官乃区区文吏,不懂这些。但下官之前也看了不二解元的诗章,端的是好才情,因而敢问解元效何经典。”不二抬眼看时,乃是宗政常玉。听他言语间并无冒犯之意,不二稍稍松一口气,笑道:“学生自幼粗识百家之言,广纳万千道理。学生向来深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之事,世态反复无常,并无一种道理可以全盘贯通。因而所谓‘经典’,即乃有用之典,世间所有有用之言语,哪怕市井俚俗、乡野民歌、小说家言,均为不二所效之经典。”常宗政略微疑惑道:“这么说来,解元并不奉儒老经典么?”不二笑道:“儒老乃国之经典,万民准则,不二自是奉行。但是儒老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如若外敌入侵,国之将灭,难道我们也以礼服人、敬之如宾?如若恶商霸市,经贸不行,难道我们也修身养性、无为无求?治民确需用儒老,但治刁则需用法,治思则需用教,顺时而变,如是而已。”
一席话说得常宗政面露钦羡之色,举杯敬向不二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方信真有此事。此杯薄酒,不足以表敬意万一。”仰首倾杯,登时一滴不剩。
突然从厅堂侧首传来大笑数声,一人白发紫髯,仙风鹤骨,巍然起身,正是当朝太傅水渊先生。他心中暗恨不二挫他弟子,使他身为堂堂太傅却颜面无存,因此早是有备而来,要给不二一个下马威。只听他大声道:“诸位堂堂当朝官吏,国之重臣,听一个孩子读了几本杂家书籍后说了些你们没见着的道理,就惶恐难言如此,哪还有点大家风范!”一边看向不二道:“可惜瞒不过老夫!且听问话。”不二心道若不压住他,恐怕之后没完没了,于是笑道:“太傅请讲。”
“解元以为‘忠’应何解?”水渊拿眼斜睨他,一双如同松树皮般满是老斑的手得意地抚上长髯。这题目虽然看似简单,却最容易设计,一旦答错分毫,便很容易冠上莫须有的欺君之罪。不二一时语塞,心中怒起,想不作答,可那样便坠入这老家伙圈套之中。左思右想,突然记起之前选择考场时的拆字之法,暗笑难道就你们会么,我也来个依样画葫芦。便张口答道:“心中持正中之见,不偏不倚,便为‘忠’。”
水渊皱眉道:“那‘忠君’如何?”
不二应答如流:“心中以君为正中,不偏不倚,则为‘忠君’。”
水渊见不上当,又问:“何谓‘忠孝不能两全’?”
不二道:“忠者,已己身准则为本,不可偏颇。孝者,以父母为天地,则有偏爱,不能守中。忠,忠于己;孝,孝于父母。根源不同,自然不能两全。”
水渊冷笑道:“你的‘忠’是止忠于你自己的吗?君与父,你倒是还放在次位?”
不二不慌不忙道:“大人请安坐,听某一言。忠与不忠,评判在心。若一细作,表面曲意逢迎,鞍前马后,端茶倒水,无不尽人臣之礼,心中却无时不思如何在茶水中下药、在睡梦中举刀,大人还以为他是‘忠’臣?而将领在外镇守边关,数载不及回朝问安,亦无钱财献礼,难道就是‘不忠’?可见满嘴仁义者,并不见得有几分儒气;专讲忠义节孝的,也不是个个烈骨铮铮。那些为国竭尽生死,为民千里请命,为父从军出征,为夫陨身碎骨的,何能如此?无他,忠于己耳。他们忠于心中之中,忠于心中之重,然后自然忠于家,忠于民,忠于君,忠于国。”
水渊气得眉竖眦张,叫道:“一派邪惑之言!!”
不二微笑道:“若水渊大人不愿忠于己,学生亦无法强求;只是连自己都欺骗的人,又怎能确信他是忠于他人的呢?”
水渊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身子晃了两晃这才站稳。他身为御师,位居太傅,连当今圣上在他面前也要敬畏三分,朝中大臣根本不敢对他高声言语,如今却被一黄毛小子语带讥刺地数落,真是平生未经之辱。只见他一张老脸涨若猪肝,仙风鹤骨都荡然无存,佝偻着腰背哑声吼道:“你!!你小小年纪,毁谤我当朝老臣……”
“够了,水渊先生。”
冷冷一声,却是丞相龙崎发话。她将手中一盏酒命人递给水渊,道:“您请自重。您是当朝太傅,与年轻人斗嘴作甚?小心伤了身子。喝了这盏,去歇上一歇罢。”
水渊颤着双手,好容易才接过这酒,不敢相信似的瞪了龙崎数眼,龙崎只作不见;无法,他只得又怨毒地看了不二一眼,然后仿佛毒药一般,把那杯酒呷了好几次,才算全部喝完,将酒盏扔在一边,愤愤自去了。
众官呆看着水渊狼狈而去,回转头来却看见不二端坐席间,面前酒杯已摆成了一排,他嘴唇上却连酒星都没沾上一滴,各自心下骇然。龙崎笑道:“怎么,都怕了,觉得丢自己面子了?真是的,你们中间大半也是通过这初试复试被选来的,怎么轮到自己考别人了,就个个江郎才尽了?……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们。乾。”
“是?”乾应了一声,望向龙崎。
“你好歹也是上届国学头筹,可别给我说推脱的话。”
乾笑道:“是。丞相还信不过学生吗?”龙崎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二看着乾,直觉觉得这个人应该可以放心。不知是不是才入官场没多久的原因,他身上没有那种透着酸腐味的官僚习气,而是反倒有自在的洒脱之质,所谓不苛而严、不怒而威,就是指他这样的人罢,不二心道。只见乾起身行礼,对不二道:“下官有一事相询。”
不二一愣,笑道:“大人何必如此谦恭,学生知无不答。”
“云台省起凤乡,是我国与冰国边界紧邻之地。下官一直听闻那里来自冰国的匪盗不断,甚至有少数郡县不能自治,须向匪盗交纳银贡,是否果真如是?”
不二闻言一惊,片刻之间神色一转,低头道:“的确如此。”
众官都为之一震,厅堂里立即浮出一片窃议之声。龙崎皱皱眉头,抬手示意肃静。
乾又问:“那为何青春从来没有收到云台求援的奏章?”
不二苦笑道:“大人明知故问。”
乾道:“我虽有答案,却都是自己猜测得出。如今想要证实,当然得问你这知情人。”
不二沉默了一会,这才道:“匪患猖獗,霸占道路,与郡县太守勾结,沆瀣一气,民众有口难言。学生背弃良心,做了那县衙中的文书,免不得要巴结奉承,这才讨得这国学荐书,只想到达青春谋取功名,也为家乡百姓伸张冤屈。”
乾盯着不二好久,总觉得他不像是会巴结奉承的那种人;但见他垂首不语,双目盈盈,自然也不便多问。只道:“你有此心,便是好的。我且问你,这冰国匪患绕境,辱我太甚,你便是受害人之一。若令你领兵攻打冰国,该先由何处着手?”
不二闻言大骇:“攻打冰国?大人想要攻打冰国吗?!”
乾诧异于他的反应,奇道:“难道不该么?你身为起凤人,亲眼所见那些凶残暴行,该最憎恨冰国才是。”
不二摇首道:“我的确是起凤住民,但我首先是青国国民!宁愿令小小起凤数万人日夜煎熬,也不能令举国八千万百姓陷于战乱!”
乾略微有些恼怒,道:“你刚才言之凿凿,行军用兵,治国方略,滔滔不绝。怎么真到了解决问题的时候,连你自己也不肯用了呢?!你刚才的‘气概’在那里?刚才的自信在哪里?”
不二冷然道:“学生刚才所说乃是非战不可时的道理。可眼下我与冰国有伊人江血脉相连,边境上又广为通商,又有百世条约约定两国互不相侵,此时正应是与其缔结连理、寻求同盟之际,怎能轻易将这个盟友推往敌方?若再与冰国为敌,真可谓四面楚歌了!”
乾不悦道:“此乃国家大计,切莫逞书生之仁!难道不知,冰国无时无刻不觊觎我中原土地,此时正砺兵沐马,磨刀霍霍,只待号令,就要一股杀将过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正好借起凤为由,师出有因,先发制人,掌握主导,他国才不敢轻举妄动。”
不二道:“大人说的不二自然明白,可现在不是时机。冰国也应不会此时出动,自讨没趣。六国中,冰国地处偏远,国力不强,想来也不会笨到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战火望自家门口烧吧?他们最多成为帮凶而不是主谋。大人觉得在这样时刻,若连冰国都在整治兵马,那最可能发起攻击的是哪个国家呢?在此处关头,大人不觉得我们更应珍惜那与冰国百年和好的条约,甚至再派使者表示诚意,签定更多的合约,抓住我们最后一个盟友吗?”
乾一时语塞,欲把视线投向龙崎,却发现龙崎一双眼正死死瞪着不二,仿佛要把他看穿。
“你一直主张与冰国和解,我不赞同。正如你适才所说,青国府库充盈,人民富足,难道还打不过一个贫瘠的冰国?与他国开战终究难免,先并掉冰国,扩充势力疆土,正好涨我方志气,灭他国威风,岂不更好?”龙崎问道,语气中已是隐隐有不满之意。
不二迎上她的目光,笃定地答道:“学生的确认为现在青国与冰国作战,将败多胜少。原因其一,我与冰国友好邻邦,近年来少有战争,此时出兵,并无十足理由。若借起凤为由头,则略显牵强。师出无名,乃兵家大忌。其二,他国对我青国虎视眈眈久矣,向来兵马军队,无一不以我为敌操演。一旦我国开战,他国可能坐享其成不说,若趁我兵力空虚偷袭,又怎能抵挡的住?其三,冰国苦寒之地,我军深入不毛,水土不服,何谈占领?况且冰国军队也时时操练,擅长骑术,而我国向来以农畜商贸为本,军需设备更新迟缓,民众兵役年限亦短,无能征惯战之兵将,一旦与他国陷入胶着,我方败率较大。其四——”
“够了!!”
龙崎怒喝一声,一掌拍在檀木椅臂上,簇簇作响。不二低头暗道,果然还是太过火了吗。但愿这些话语中,他们有一句半句听的入耳就好。
龙崎拧紧双眉,皱纹都比平时深了许多。她沉默好久,才命左右:“斟酒。”左右早捧了满杯上来。龙崎道:“云台起凤考生不二,你答的不错。可这最后一道题,我要罚你。”
不二如同平常般淡然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喉咙里都被酒烧得火辣辣疼,那疼痛仿佛穿透浑身所有神经,搅在胃里,烫着肠子,火焰熏烟一股脑全冒进脑壳,呛得他喘不过气。
龙崎看着他微拧眉头,突然笑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在想,我虽然命令得了你,却不能轻易改变你的心意?”不二但笑不答,只道:“学生肺腑之言,还望丞相三思。”龙崎略一沉吟道:“也罢。今天就到这吧,你且回去。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战争终不是文人书本上的游戏。”
等官员们都散了个干净,不二这才站起身来,默默走出郡衙厅堂,净白色的阳光立即劈头盖脸地洒了他一身。他扬起头,用手遮着脸,从指缝中窥伺蓝得发青的天。记忆登时像奔腾的伊人江,从源头雪山上咆哮而下,一直冲进他心中的那片大海,激起浪涛阵阵。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痛苦的表情。他喃喃了几句,没人听见。
我一直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现在我记起来了。
第一部第五回舌战群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