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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惊梦千年 其三 ...

  •   其三

      “……不对!”
      猛地坐直身子,扑面而来的是寂寞的夜风,吹荡得视线一片模糊,头脑深处被锥钻似的痛楚。不二撑起额头,撩开早被冷汗涔湿的流海。
      我是怎么了,一而再地梦到过去,莫非是老了么。
      自嘲地一笑,正欲起身,才觉察右臂早整个僵麻住了。沁满汗珠的手心交叠另一份着有些湿润的温暖。
      ——他还活着。
      看着身旁人有些惨白的睡颜,如若不是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的体温,怕是会觉得他和一个死人也没有多大分别。
      替他拭去额角的汗珠。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替他包扎浑身的伤口。甚至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内力输送进去,只为让他苟延这片刻酣然的时光。
      不由得想起彼此初见。当初也是这样的情景,可当初没想到会有如此的重演。后来预料到这一切都将报还,却也不期然他这满身的创口,会痛在自己心上。
      为什么,值什么。

      白鲸在山腰上悠然地吃着草,偶尔回过头来,看看身旁的主人有没有要发令起程的意思。然而它的主人却只看着身旁的伤患,一双眸子里漾满了暗暗的湖色,拧着眉头,却又突然偏开脸,撑起前额,阖上眼睛叹了口气,就再不动了。并没有连夜赶路的打算。
      明明只差一里路,就是冰国地界。

      如果我现在松手的话,只耗上一夜,他便死了。从此世上就再没有青国攸王,约摸六国纷争的历史也将从此更改。
      如果我现在松手的话,只耗上一夜,他便死了。从此还是过我先前的生活,拿一张笑脸,锁起莫测的心情。
      这样的话,彼此都会轻松许多。

      于是闭上眼,慢慢地、慢慢地松开因为长时间攥着而僵硬酸麻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想要远离这份令他改变初衷甚至几欲背弃信念的情感。然而刚站起身,便看见手冢的眉头微微一蹙,是因为痛楚罢?这样炎热的天,背后数处的箭疮是不是发作了?没有了内力的疏导,胸口会不会血瘀?……
      肩上的咬伤狠狠地刺着他,使他几乎双膝一软,跌跪下来,再度握住手冢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勉强能够安心,勉强能够原谅如此不堪的自己。
      算了罢,偶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来的总会来,这片刻的安宁,也怕是此生中最后的相聚。待明朝跨过那条边境,进入冰国北燕第一重镇落羽的关卡寒雪关,半日内就能到达不二庄了。待他醒来,便恐怕不会这么安分地听我叹息,不会这么乖巧地任我握着他的手,更不会这么坦然地接受我的施予。

      突然山下一阵马蹄声远而及近。蹄声躁而无序,隐隐有兵器拖曳之声,看来不是守军或追兵,却也并非商贾之流,怕是来者不善。叹一口气,看了那昏睡之人一眼,心道就是想太太平平地和你共处一夜,却连实现这样微薄愿望的福分似乎也用尽了。听那马蹄声正是往山上来,而上山下山却只有这一条路,避之不及,倒不如正面应对。于是跨马提剑,先一步在路口候着。果然未及眨眼,一彪人马早已杀到面前,看那形状,非匪即盗,猖狂得狠。
      “哟,这深更半夜的荒山上竟有美人呢,稀奇,稀奇!”打头的一个先瞅见了不二,用吃惊且戏谑的口吻说着,一双眼不住地上下打量。
      “人是美人,马是好马,剑也是好剑,就可惜抱了个死人,煞了许多风景。”另一个捂了嘴,桀桀怪笑着道。其余手下闻言,刷刷地围成一圈,将不二困在垓心。
      “朋友重伤在身,在下不便相陪,扫了诸位兴致,在此赔罪了。还望诸位让一让。”虽然对他们会听从这建议并不抱希望,不二仍是捺下心头燥火,先在言语上将礼数尽到。
      “哈,他刚刚说什么,让?叫我们让一让?”为首的匪头当即失笑,环顾左右,马队爆发出一阵轰然的声响。
      “小子,你当你是什么人,又当我们是什么人!莫不是还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吧?跪下来求饶还差不多!”匪首大笑叱道,众匪旋即哄笑应合起来,这笑声回荡在深夜的荒山上,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是平日的话,区区一群匪盗如何拦得住他?可是今日要护着手冢,便处处掣肘,不敢贸然。他右手顶开一点剑刃,绷紧全身,做着最坏的打算,一面微笑问道:“那要怎样,首领才肯放我们离开?”一双眼直视对手,并无半分退让之色。
      那首领倒也并非泛泛之角,窥到不二拇指顶剑的动作,知他是一等一的用剑高手。虽说现在身前护着一名伤患,但若跟他硬来,怕也得死伤过半,因此倒不愿与他硬碰,但盗者心思,总不愿放过入口肥羊,因此大手一挥,故作大方说道:“都是道上走的人,没来由谁为难着谁。小子,你把这匹马和这柄剑留下,我们也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不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不答话。匪众中有大胆的要献殷勤,便冲上几步,拽过白鲸的笼头,便要来抢不二手中的剑。
      却只听“嗤”地一声,一道白光破夜,眼前不过一闪,鲜血便从那人的手上和胸膛上喷出来,还未及尖叫,整个人便朝后仰倒下去。
      众人都被骇得惊住,没人看清刚刚那一剑怎样出的,再看不二,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手中的剑还保持着入鞘的形状。
      “放心罢。避开了心脉要害,不过是皮肉伤。”不二用淡然的声音回答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这俩样物事在下视做手足,断不能予。况且诸位并不缺好马好剑,即便予之,怕也不能物尽其用。诸位如有什么难处不妨说说,在下如能帮忙,自当鼎承。”
      “吓,好大口气!”那首领斥骂一声,嗖地一下欺近不二身边,身法倒也颇快,左肘大力一压将不二未及拔出的剑摁回了原位,欺他活动不便又左手护着伤患,瞅着右路空隙,瞬间刀柄便要擦着手冢脸颊。不二心下一慌,不由得挺身相护,利刃便擦着他的发梢刺向空中,削落几缕青丝。
      那首领见占了先,得势不让,叱道:“若我们说要越境进入冰国,过寒雪关,你能办得到么?”
      不二一愣,心念电转,旋即笑道:“未尝不能。”
      众人皆是一惊,却听不二续问道:“可是你们要去冰国作什么?”
      为首的冷笑一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们要去的是不二庄。”

      “去不二庄……?”不二没料到竟会得出这个答案,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哼,江湖上谁不知晓这天下第一庄的权势,却总不知道这庄究竟在哪里。现在我们晓得了,原来投奔了冰国,去做了人家的走狗!好嘛,这下可不用说什么江湖规矩武林大义了,那庄里的奇兵秘籍,自然该是我们的!”众人意气满满地说个不停,仿佛那庄里堆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武功秘籍、刀枪棍棒,现在已经摆在他们面前,正等着他们去分去抢,“再说了,那名动天下的‘世间不二人’,不是早早归西了么?——剩那满庄的美眷财宝,不是可惜……”
      不由得微微一哂,若是以往,哪用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催马前行数步,倒换得那些人紧张起来,连声喝问:“你要做什么?”
      不二将手伸到首领面前,笑道:“给我罢。”
      “……什……什么?……”
      “我可以带你们过寒雪关,也凑巧知道不二庄的所在。当然你们肯定不相信我说的话,那么自然要我有所承诺罢。”
      那首领被不二的先发制人摆得一时无措,倒觉得自己理亏似的,半晌,从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来。不二接过了,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这下你们暂且能信任我了,那么,可以让开一条路吗?”
      “……你……你别想耍甚么花招!”那头领怕是生平也没见过这种自己要毒药喝的人,不由得掩饰心虚连声喝道,“这迁机散半日之内就会发作!不想死的话就——”
      不二哪听他噜苏,懒懒一笑,道:“跟我来罢,把马都跑起来,若被甩丢了,可不怨我!”说罢双腿一夹,白鲸当先一跃,便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而下。
      众匪都发喊起来,怕他跑脱,个个拍马加鞭追去,一时间尘头大起;而天边,此时也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眼见着快要到冰国关卡寒雪关,也亏得那些匪盗们常年马上行走,技巧不差,竟还咬在白鲸身后,没被甩出多远,可眼见着就这么笔直地朝关卡冲去,也免不得缓上一缓,面面相觑;却听不二朝关卡城楼上喝一声“启关!”声音虽不大,内力却浑厚醇足,寒气慑人,震得人耳膜鼓胀;他顺手从马身箭筒里抽了一支银翎箭,也不用弓,掸手一弹,使个巧劲,那箭便势如暗器,飞落城楼,攒在守官身边的鼓皮上。
      “这箭……?!难道!!”守官揭了箭赶紧探头一看,关前数十骑飞奔而来,为首的雪骑璧人,不是当今北燕王是谁,唬得连忙叫道,“启关!快快启关!!”
      没片刻吊桥便放下了,不二马都没停直跃过去;可苦了他身后跟着的数十匪众,一时间不知该跟还是该跑,都顿在那里惊疑不定。不二微一勒缰,笑道:“怎么,不敢跟来?原来想去冰国,不过是个壮胆的由头么?”那匪头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惯了的家伙,当下怒火顿起,吼道:“谁不敢!”策马向前,便追不二。不二抬手示意左右守军勿拦,微微一笑,踢起白鲸,继续向不二庄的方向奔去。

      又如此顺利过了落羽城的城门,两边守城竟又只他一个手势,就放手不拦,任众匪过去。饶是粗枝大叶的匪首也看出不寻常,问左右:“这家伙看来怪异,我们怕不是撞上了山神阎罗?”众人心里此刻都没底,可事已至此,不追也不是,只得道:“怕他做甚,他若真有办法,还用任我们追么?况且,他身上中着毒,解药还在我们手里!”
      说话间,却见不二突然舍却大路,拐上一条山路小道。道旁乱石碣岈,水雾环绕,可没走多远,眼前猛一下豁然开朗,一座大宅在这仙境山林间隐隐约约,只见得片瓦飞檐,在茂林密叶的缝隙处透出一点,窥着人间。
      不二勒马停步,山风凛冽衣襟飞荡,带尽了他略起的喘息还有额头胸口的汗珠,令他安然一笑,仿佛攥得了筹码一般,转身对那些匪众道:
      “——是这里了。”
      怕不用再过多解释,单是看他们诧异的难以置信的眼神,便知道大概是猜到了答案。不由得想耍他们一下,便将手向后一指,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们看见自己驾马奔过的进山之路后的惊恐表情:雾气渐渐散去,一条狭窄的山脊裸露,在那山脊两边,一面是寒冷冰封的深湖,一面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可谓人间绝景。

      “——呀,庄主!您回来了!”还没等那群人回过神,两名白衣少女便蝴蝶般飞到不二身旁,就在马前行了礼,倒仿佛完全没有看见那群不速之客似的。她们那银铃似的嗓音在山林间荡漾开来。
      “萤儿,碧儿。”不二唤过这两名贴身侍婢,将手冢交托给她们,道,“你们好生照管着他。若夫人有闲,便务必请她给看一看。”
      萤儿碧儿应了,碧儿又问道:“庄主,您不先屋里去歇么?”
      萤儿看一看那群茫然无措的匪盗,约莫明白了,笑道:“这里的小事情,交给萤儿也是不妨的!”碧儿却惊叫起来:“庄主,您怎么流汗了?那些人是这么难对付的么?”
      不二微微笑道:“这些人远来是客,我自当亲自接待。你们先下去吧——一定照管好他。”顿一顿,又道:“若夫人问起我,便说我去王府了。”
      两名侍女对看一眼,欢快地应了,转进宅子中去了。剩那一群匪众瞠目结舌,为首的指着不二,舌头几乎打结,连话也说不明白了:“……你……你是……”

      胸口的衣服被汗水打湿,额头和鼻尖上也沁出了点点汗迹,真是许久没有尝过的感觉。自嘲地把笑容挂上嘴角,这下才真体会到,原来保护别人比保护自己难上百倍。
      回想记忆中点点滴滴,一路上次次每每,哪一次他没有保护,不然何来那背上血浸的箭翎,怀中温暖的拥抱,唇间坚柔的碰触,笔下坦荡的字句,十指交握的锁扣,掌心真挚的知遇。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想做一个人。做那个和他肆酒开怀的朋友,做那个和他谈经论道的知己,做那个和他一生偕老的眷属。可是不能。
      我只能做一个人。做那个和他战场厮见的敌手,做那个和他势不两立的仇雠,做那个和他再无瓜葛的陌路。如此而已。
      掣开长剑,甩落一地霜花——
      “如你所见。”
      戴上笑容,于是划满伤痕的泪便是心在滴血。
      抚上胸口,被汗浸湿的地方还残留着谁的温度。
      阖上双眼,山风水雾中都弥漫起血腥的气味。
      不后悔。
      道珍重。
      生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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