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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夜夜除非 ...

  •   第十一回夜夜除非

      从梦中惊醒时,一身冷汗,半晌才确定了自己真的是醒了,而不是辗转到了另一个残酷的梦境。桌上的油灯早灭了,剩半盏浊黄色的油,上面漂浮着尚未烧完的飞蛾的尸体——大半已经沉入油中,只剩一点腥白色的翅尖还顽固地暴露其外,仿佛历经沧桑的墓碣。
      微微直起快要僵硬了的酸麻身子,发觉有什么物事从肩膀上滑了下去,登时冷了起来。拾起看时,苦笑一声,却是再冷也不敢穿了,只得将它叠好放在一旁,去取了自己的衣裳披上。夏季山间有些微寒的风在帐外吹着,士兵值夜的更鼓和有规律的脚步声夹杂其间,让人没来由地有种安心的感觉。不二也懒得再点油灯,只侧倚在帐门处,仰望漫天星斗。
      我真是傻透了。
      傻透了……
      他这样想着,微微笑起来。可就在此时背后却传来了一声轻唤:“……庄主。”
      心猛地紧了一下。不二没有回头,好久才慢慢地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是庄主……”
      “我有分寸!莫要多言了!”不二猛地一摔袍袖,花了好大劲才压抑住火气。那人从没见过不二如此脾气,当下也不敢再言,一躬身正欲退走,不二却终是又叫住了他。
      “……转告陛下……不需十日,我便回去。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梦该醒了,该醒了。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总有到头的时候。

      “不二你没事吧?没什么精神似的。接着还有好长的路哪!王爷赶着要收复端玉关,跟吃了火药似的一劲往前冲,倒不体谅我们这些下属连续作战有多辛苦!”英二看着在马上心事重重的不二,冷不防从他背后猛地拍这么一下,然后咧嘴笑着说道。不二勉强笑答道:“说什么呢,王爷若不是关心你我,也不会将我们调守后军。”英二苦道:“殿后掩护什么的,不合我性子,闷煞了,倒还不如阵前冲杀来的爽快呢。”不二笑道:“那你现在拍马加鞭赶前去,该还来得及赶上前军,怎地不去?”英二却努了嘴不说话了。不二知他是担心自己,所以故意留在后军陪伴着,心下喜欢,只是口上倒也不说出来。英二见他又一副欲笑不笑的模样,恼道:“可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想在前军就要和那个王爷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就浑身不自在,这才故意留在后军借口要陪你的!”不二奇道:“他哪里惹到你了?”英二抱手道:“也不明白你这家伙怎么就那么换得快,他没几天前还是个莫名其妙被我们救回来的家伙呢!第一眼看见他穿着朝服的时候我差点没瞪脱了眼睛,怎么被人追杀的江湖人转个身就变了攸王爷了?你倒好,像早就猜着了似的——难道你刚见他时就猜到了?!”不二被问得连连摇手,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什么大仙,什么神算,能猜到这些?只是从他言谈举止、衣着服饰中看出了点端倪,知道他不是寻常人物罢了,因此倒不是十分吃惊。”英二道:“也是。不过他贵为王爷,倒也没几分王爷架子,该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怎么就被人追杀了?嗳,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竟连王爷也不好当了。”最后几句他说的摇头晃脑,学着说书的语调,还长长叹息了一番。不二笑歪了肠子倒在马上,心里却陡然明镜似的清晰起来:被高手追杀,身中剧毒淬零,以及后来许多零星片段,都被他头脑里一根缜密的丝线串联到一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当初想杀手冢的原来是那个人啊……然而现在知道这些,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英二见他唇边好容易生起的笑容又渐渐敛去,以为他又哪里不舒服了,只得停了话题,皱眉道:“再走不久就到白鹭城了,王爷说不定会在那歇上一宿,你到了那也在那好好睡一觉吧,第二日迟些再追上大军也无妨。”不二点一点头,听出英二话中关怀,虽然身子并无不适,但精神却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他道:“其实身上伤口早好了,只是这些日子都没睡好觉,所以精神差些。你也不用太过叮咛,我这点分寸还有。”就在说话间,白鹭城已经隐约在前,驻守青军正在城外洒扫战场。英二环顾四周,苦笑道:“比我走时又惨烈了些!”对不二道:“我先行一步,你在后面慢来。”拍马径直去了。不二缓缰而行,目所见处战火硝烟未退,离城不足一里的一方小林中的树木竟没有一棵称得上完好无损。两军兵士的尸身都被葬在挖好的大坑中了,护城河里漂浮着敌我双方折断的旌幡。望见前面军士正在担土挥锹,不二挥手示意身后大军停步,果见夕阳之下,一掊掊黄土夹杂着枯草荒蔓,撒在那些已然成为一堆毫无生气的死肉的士兵身上。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孤城’……”不二轻声吟道,他翻身下马,也捧过一掊黄土为那些死者撒上。身后士兵见统帅尚且如此,都依次捧起一掊土撒过去。没得片刻大军行过,这上万人的坟墓也竟填平了。不二回头看看那小山一般隆起的墓包,嘴角划过凄凉的笑。
      我今日杯土葬万人,他年谁舍我一领草席裹尸?

      英二纵马赶至城下时,菜菜子早在城门口等着了。英二几乎滚鞍下马,苦道:“公主,你怎么站在这个不是处!别又被这些血腥气熏坏了,快进城罢。”菜菜子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笑道:“你不说看着看着就习惯了么?这么多日来,这场景我早见多了,不怪了。别一副当我不长进的模样!倒是你呀,瘦得眼眶都凹下去了,人模鬼样的,快些让人服侍你休息才是。后军呢?”“我让不二在后面领着,先赶来看你。王爷的前军中军怎么不见影子?”“国光这家伙……唉,他认准了事情就做到凿穿锅底的份上,我也劝不住。他说要急行军到端玉宫才肯休息,止喝了两杯水酒就又上路了。我说端玉关那里怎样也是母后的墓,该我去,可他却让我在这里守着,也让你们后军在这里休整几日。唉,他尽顾着体恤别人,却忘了体恤自己。”两人正说着,不二领军早到了,在一旁听的分明,插口道:“公主莫这么说。王爷也是要抢这先机,趁着胜局打到端玉关,让六角不敢再起非分之想。兵贵神速,片刻自是耽搁不得。”说罢下马行礼毕,又对英二道:“我便不进城了,原先五千彪骑再拨与我,好连夜追去端玉关援助王爷。”英二惊道:“你这副模样还逞什么强?才答应了我今日要在白鹭城好好休息的,此刻又反悔!”不二道:“军情紧急,关乎胜败存亡,别的顾不得了。何况我……”他突然不知该怎样才能说得下去,只得抓住英二的手,艰难地道:“我……该在他身边。我得在他身边。你能明白么?”英二愣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道:“我哪里明白你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儿,不过既然你这么想去,我也拦不住不是?所以不花那份工夫了,只盼早些挣个大功劳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回河村家呢。”他背过胳膊,给了不二一个大大的笑。
      一时间千言万语梗塞喉头,几乎要把不二噎得背过气去。他赶紧回转身子,一声呼喝,招来自己手下那五千彪骑,整队完毕,这才回头,郑重地对英二道:“那么就此分别,保重了。”英二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说什么保重!你我都福大命大,须死不了。”不二也被他逗笑出来,当下提剑上马,下令往端玉宫方向行进。只是刚纵马缰,却又留恋似的一收,别过马头,回望英二那张如今已然成熟瘦削了许多的脸庞。英二很不甘愿地给他一个鬼脸,两人都各各一笑,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一齐转身策马,向着相反的方向在土梗上笔直地驰开。
      五千彪骑紧随不二身后,马蹄声洋洋于耳,让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因为这一走便注定不会再见了,与这么好的朋友。

      到达端玉宫时夜已深了,那巍峨的宫殿在月色晕染下映出淡淡的剪影。十余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小时候的记忆早不是那么鲜明,可在看见这雕梁画栋时却莫名亲切。教人通报过后,不二有些忐忑地走进这座仿佛陷入沉睡般的宫殿。虽然明知道手冢就在偏殿等着,步子却着意迈的很慢,仿佛要把这端玉宫的一草一木都嵌进心里似的。
      “怎么不留在白鹭城,偏跑到这里来。”一见面,手冢便皱眉道。不二笑道:“谁叫你长了八条腿似的跑的比谁都快,害我好追!还有硬仗呢,欲速则不达,王爷可不能心急。”手冢道:“若不趁此刻急追,胜负还难料。六角的企图,我们还不清楚。”不二点头道:“可眼下也只走一步算一步。我不信六角与比嘉能同仇敌忾如此,静观其变才是上着。王爷也莫忧心了,敌不动我不动,饮酒赏月才是正理。”说罢取过桌旁酒盏,先给手冢斟满一杯。手冢也难得没有反驳,撇开手头事务,持酒斜倚雕栏,凝视那杯中映出的月色,心中蓦地想起初考情形,随口吟道:“‘龙江秋半虏弦翻,铁骑铮铮踏河山。封疆万顷归别主,誓约白头叹枉然。一画故眉回故土,两番且步且凭栏。举国三月裁新柳,此地春风哭逝川!
      ’……此情此景下再咏来,才知果真好词。”不二微微一笑道:“难得你只听一遍,还能默诵下来。只是当初作诗之时,却远没想到战火又起,并再度波及端玉关。”手冢道:“人生在世,无法预料之事太多——就如你我。”一口将杯中美酒饮尽。不二笑道:“空空地喝酒,可不闷杀!若有乐器,便能为王爷奏上一曲了。”手冢道:“此处已偏废很久,并无其他乐器,止有一架古筝,乃是伦娘娘生前所用,但后来断去一根主弦,便无人再奏得出全曲了。”不二兴致大起,道:“若王爷看承,便乞一试。”手冢便命人取来看时,果是断去了正中一根主弦,灰尘蒙满,显然久未用过。不二以袖拂尘,试了试音,笑道:“弹得不中意,可要见谅。”手冢皱眉道:“若是新曲,便得赋新词。”不二苦笑道:“可麻烦了,若那般,先让我饮三盅来。”径自抢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手冢皱眉道:“分明不会喝酒,却偏要装那酒中诗仙模样。”不二也不理他,待三盅饮尽,这才抚掌笑道:“便是有了,且听着!”扔开酒盏,双手弄弦,边弹边吟道:

      燕燕于飞,乱羽何差池,身在闲庭。
      轻灵俊秀,偶落雕梁藻井。
      翠尾新剪彩笺,层层嶂嶂穿梭去。
      莫要贪花忘路,怅惘空阶掠影。

      手冢一愣,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咏起燕子来,但那曲调轻盈婉转中略有苦愁之意,却是怎样也不会听错的。他有些不解地望向不二,正迎着他好整以暇的笑脸,苍白皮肤下隐隐红晕,可见人已是醉了一半了。想让他停了去休息,却见他十指灵动,曲调登时一转,有什么伴着他淡淡的声音锥进心里。

      羡尽自在心情。
      宁折去双翅,幻化人形。
      苦涩甜酸,炎凉百态尝尽。
      谈笑处、风云起,
      教淡看、石破天惊。
      本是千锺难醉,谁愿此生不醒。

      夜寂无声,流光若水;曲尽星灭,今夕何夕。
      不二弃筝笑道:“果然少了一弦,便如何也不是味。可不知此曲中意,你听懂多少?”
      手冢静静地道:“蝶作庄周,燕化不二,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吾之为谁。”
      不二苦笑道:“是啊……可我想变回那不知愁苦的燕子,却是再也不行了。”
      手冢心中一疼,他不明白不二太多。就像如今他听得懂他词曲中凄伤情怀,却不懂他为何会凄伤如此。然而手冢仍是决定不问。他执拗地想,他定有一天会告诉我的。于是他只是将不二搂入怀中,温暖他那被夜露打湿而微微颤抖的双肩。他吻上他的额头,他的眼睑,却突然觉得臂弯一重,耳畔传来悠长的呼吸声。不由得失笑,这家伙,竟这么不解风情地睡着了。
      不忍心将他叫醒,便任由他靠在自己胸膛上,看天阶夜色凉如水。手冢不会知道,怀中的人正死命地咬住嘴唇,直到满口鲜血,这才不至于哭出声音。

      次日清晨,云隙间第一缕阳光洒进端玉宫时,不二便醒了。他来到正殿,稀疏的宫人们正在洒扫殿前道路,整个端玉宫都被一种和谐安详的雾气包裹着。不二凭着依稀的记忆抚摩着殿前栏杆上美丽的镌刻,回想着小时候种种。那时候父亲还在,自己也什么都不懂。多么快乐。
      然而没多少工夫,一声长长的“报——”从宫门外响起,一呼百传,远倏忽近,惊破了这晨曦中的短暂祥和。不二怔怔地听着这在空旷宫殿里漾开的回音,半晌才记起自己该做什么,终于迈开步子,向手冢所在的偏殿赶去。

      “六角邦内兵谏?!”
      待他赶到那里时,众将官也已被召集到了偏殿,正各各交头接耳说着这最新的军报,每人脸上都一副不信竟有此事的模样。终于来了么……不二在心中暗道。原来六角番邦自古一体,后却分为六支,部族内部征战不断,又兼外敌入侵,国将不国。因此六邦终于立誓统一,势力最大的葵邦便做了首领。然而各邦名为一体,实则仍各有势力,独自为政,只有对外方针交由葵邦定夺。此次葵邦一意援助比嘉,不惜撕毁龙江之约,与青国再度开战,却又一败涂地,狼狈而回,向来与青国交好的主和派竹内邦忿不过,上书葵邦统领极力劝说无效后,竟“以兵谏国”,将退回六角境内的葵邦军队堵截在独孔山北部的孔镇,逼其发誓恢复龙江之约,重与青国修好。两派素来不睦,此次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谁也不肯相让,眼见着就要兵戈相加。
      不二将瘦长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点着,寻找孔镇的位置。他淡淡地摇首道:“这可不是好消息。孔镇地处四国交界,虽说是他国邦内事务,可若在这里开战,一旦战火蔓延,我国亦受牵连。”身边一名僚官道:“可竹内邦毕竟主和,与我国也颇有渊源,若它胜了,岂不两全其美,又省我军许多麻烦。”不二笑道:“我可不信连自己同族败走之际都能下的了手如此‘兵谏’的家伙,还能顾及我们这边的什么感情。他们想的,无非也是借我们的名头,师出有名罢了——竹内邦早早便想从葵邦那里夺得六邦统领的名分了,此时正好是天赐良机。”手冢点头接道:“的确如此。我们若帮了他,白费人力财力。可这场闹剧对竹内邦是机会,未尝对我们不是机会。”不二笑道:“王爷想的定是从中‘调停’了。”“‘调停’?”众将官都疑惑互视,不解其意。“不错,正是调停。”手冢颔首道,“两不相帮,空卖人情。”不二料得他心思,于是指点沙盘,娓娓道来:“口头上的调停,他们定是不听的。现在王爷手头七万精兵,正好斜刺里插入六角孔镇,拦开两邦之争。正好趁此机会划清与葵邦此次的恩怨,还让他欠我们一笔,自是好将他拉拢过来并肩为战,两国联手对抗比嘉,那便胜券在握。另一方面,若竹内胜了葵邦,其他四邦定是不服,也想来分一杯羹,六角局势自乱。六角一乱,殃及我国,与比嘉战事将更为艰难。由此可见,调停之计,可谓一箭双雕,与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众人听了如此条理清晰论断,都各各叹服,更无异议,当即分头着手准备,不提。

      要斜插入孔镇竹内邦与葵邦交战区之间的狭小地带,便得穿越横亘青国与比嘉边界的丘陵带“独孔山”。这可不是一座山,而是许多座小山首尾相连,绵延不断,中间只有狭窄如甬道的谷口可通南北,因而谓之“独孔”。若是平时,这样山中最好设伏,因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走此路。平日里都是竹内邦镇守此处,而这当会因为兵谏缘故,此处守军都被抽调走了,青军七万人这才一路畅通无阻。然而手冢仍多留了心眼,命一队前哨先行哨探,每隔一个时辰便派人回报前方状况。行至山中,前哨都准时回报,并无一丝异样,手冢也渐渐放下心来,四下略览这近北之地的山川,暗道地势地貌果然与中原不同。正想与不二论述一番,见他心不在焉、没甚精神的模样,终究是没有开口。
      可当他再抬眼时,却隐约见着前方山石葱茏处有什么东西被阳光映得一闪。他心登时一沉,想喝停大军早已不及,只听见远方山头一声炮响,箭矢流星一般从前后左右各个不高的山头穿刺下来,仿佛晴日里当头一场暴雨,事出突然,青军茫然无备,一刹时便被砸倒了一片。
      手冢勒紧马缰,咬碎犬齿,知自己是中了埋伏。可前哨报道并无敌军,而六角此刻定是还耗在邦党之争上,这埋伏究竟从何而来?!然而那炮石火箭劈头而下,哪里容他细想,四下里杀声震天、哀鸣不断,他当下只能拔剑在手,大喝道:“都不要慌!听我号令,北面突围!”自领一军向北冲突。众将兵见主将一马当先率众突围,不由得精神一振,跟着他呐喊杀去。然而敌军毕竟占足地利,又早有准备,但视野所及,层层叠叠,举目四顾,无处不在,竟把七万青军围了个铁桶也似,手冢数番冲突,尽数被挡了回来,身边人马愈发稀少,而敌军前锋的轮廓已然清晰可见。
      “究竟是……错在哪里?!”手冢咬牙道,他问身边僚将,“可能看出是哪里军队?”僚将答道:“敌军皆着六角将兵服色,该是六角的军队。”手冢皱眉道:“那是何邦旗徽,看的见么?”那僚将道:“这却是看不出来。他们没有举旗,也没有佩带各邦标志。”手冢闻言,却登时僵在原地,喃喃道:“不是……六角。”他深吸了一口气重复道:“不是六角!!六角最重荣誉,民风梗直,绝不会如此。到底是……!!”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容不得他再言了。他格起长剑,挡开飞矢,转头对一直跟在自己左右的不二道:“你快些领起残兵,往南突围!”不二猛地一惊,急问道:“那你呢?!”手冢道:“我领死士往北突,他们要争头功,定会追我而去。你趁机带着剩余兵马去白鹭城搬救兵,快去!!”不二怒道:“你自寻死路么?!”一把扯住手冢袍袖道:“要走便一起走!”手冢猛地摔开他手,吼道:“我不要你陪葬!!”
      天地猛然静了。喊杀声、哀号声都听不见了。周围僚官们全忘记了呼吸,只呆呆看着那两人。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青国攸王爷,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军师……毫不留情地照脸擂了一拳。而打人的那一方,事后竟不在意似的露出微笑,转脸看向众人。
      “许将军,劳烦你领着剩余军队向南面突围。诸位死士跟着我随王爷北突。”不二平静地道,“此次失误未能察觉,我身为枢机军师难辞其咎。因此便是让某赔上身家性命,也定要护得王爷周全。诸位还是快些去白鹭城通报一声,援军早一日到达,我们便早一日有望脱险。”
      众人对视一眼,知道眼下只有这一个法子,也无法再说什么,当下兵分两路,猛地冲开。手冢与不二并马而驰,双剑齐舞,身后数百名死士又多是大内高手,一时无人能阻,竟杀开一条血路。敌军早有眼尖的叫道:“青军统帅在这边!”果然大量敌兵接连涌来,潮水一般,都要争功。起初他们还能勉强招架,然而半个时辰之后,便只剩逃跑的力气了;再过半个时辰,竟连上好的宝剑都卷了刃,除了不二的夏殇还能勉力支撑外,几乎所有人的剑都砍不得了,而敌人的数量却并没有减少的趋势。手冢抬头望天,天阴沉沉的,并无半分颜色,他长叹一声,折断手中长剑,转头对不二道:“……今亡此处,你后悔么。”不二愣了愣,他看见手冢坦然的脸上满是温柔。

      是了,若能与他同死,说不定便不会这么痛苦煎熬。
      有些事情,他便永远也不会知晓。

      想到这里,不二微微阖起双眼,不去看眼前修罗景象。让我醉一回,他在心中道,就让我醉这一回。
      耳边呼啸箭响,刺穿肌肉骨骼的声音竟那样清晰。嘴角蔓延开了腥甜的味道。可没有疼痛,周身都被温暖的拥抱所包围。
      不二猛地睁开眼睛。那淡色的瞳眸里登时映出了手冢因为痛楚而扭曲苍白的脸。三四支箭穿透他的胸甲肩胛,只剩长长的翎羽矗在背上,仿佛被生生折断的翅膀。
      鲜血从他嘴角流出,几滴落在不二失神的脸上,又几滴砸在他唇上。他完全没有在意到。他只看着手冢,看他嘴角轻轻上扬,那一瞬间仿佛微笑。
      “傻瓜……箭来了好歹躲一下……能活得片刻……是片刻……”

      不二伸手想扶住他,奈何双手一点力气使不出来,只能抱着他跌跪在地上。手冢倒在他怀里,鲜血染满长袍。不二的眼神一瞬间几乎发狂了,然而终究是敛下去,再敛下去,最终汇聚成无人能懂的神采。
      他提气猛地折断手冢背上的箭柄,握紧夏殇,在他耳边轻道:“忍着点。痛狠了,便咬我罢。”猛一吸气,便将夏殇朝手冢身上剜去。割开骨肉,挑去血筋,剜出埋在肉中的残箭。那剑尖触及骨肉,欷蔌有声,竟都仿佛挑在自己身上一样,令人不忍卒视。然而不二愣是咬牙硬挺,将手冢身上四处箭头都剜了出来,敷药止血,长吁一口气,这才觉察到肩头巨痛,看时,早被生生咬去一块,皮脱肉落,鲜血淋漓。
      “手冢,睁开眼睛看清楚接着要发生的一切。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而这次,也再不骗你了。”不二轻轻地在他耳畔道,满脸是让人辛酸的笑。他走入敌阵,竟仿佛入无人之境,周围百千兵士,都被他的迫力压在十步之外,不敢近前。行至正中,他这才仰头朗声道:“冰帝领军统帅何在?”那声音清亮傲然,分明是他的,却又仿佛不再是他的了。而他道出冰帝名号,更是让在场敌我双方皆吃惊不小。他们甚至忘却了自己正在厮杀,都停了兵器回转身子看着这名浑身浴血的俊美青年,看他周围山风旋绕,山川失色。
      “统军将领为谁?出来见我。”不二微微一笑,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早盯住了那在土山高处一直静观全局的金袍将领。他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轻佻随意却又冰寒彻骨,不似人间应有。敌军中一些僚官们仿佛记起什么似的全身一栗,登即面无血色。那名将领也闻声除下头盔,一任长长的褐发随风飞扬,朝山谷中不二所在之处探身望去。众人这才惊诧地发现,两人从发色到容貌,竟都是如此相象。
      “周助……?”那名将领疑惑地轻声问询,但在静寂如斯的山谷中仍是听得异常分明。青军兵士脸上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这名刚刚镇定自若地指挥大军屠杀的将军,竟是一名女子。
      “好久不见了,由美子姐姐。”不二微笑着回应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若你有个万一,我可怎么跟皇上交代!”她笑嗔道。听她话语音调,便知道若论年龄,她至多不过与菜菜子同岁,然而却早已习惯了这刀刃边上的生活。不二笑道:“出了点小差错。没料到竟是姐姐领兵。那么可以把‘白鲸’还我么?”由美子一愣,赶紧滚身下马,口中道:“死罪!现在便还了殿下。”不二摇手道:“不妨事,原也是我让与你骑的。”把手一招叫道,“下来吧,白鲸。”由美子的那匹坐骑便仿佛听得懂人语一般长嘶一声,竟从那么陡峭的山崖上就这么奋身而下,轻盈飞跃,片刻间便到得不二面前,弓曲前腿,俯身在地,响鼻连连,神情极是恭谨。众人看时,那是怎样一匹好马!浑身灿白若银,四蹄若盏,双目若漆,鬃毛竟长垂及地,更无半缕杂色,若非天上神驹下凡,定是潜海蛟龙化成。观者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竟难辩真幻。不二怜惜地抚摩着白鲸光润的皮毛,轻拍它的脑袋以示嘉奖。然后他回身凝目,大步朝手冢所在走去。周围数百两军官兵,都仿佛约好一般尽皆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来,无人敢上前阻拦。
      就在他离手冢身距不到丈许之时,突然听见一声嘶哑的喝叫,原来是手冢的死士统领程歌,已然身受重伤,却仍奋起身边一支槊,大吼一声向不二扑来。不二微微皱眉,侧身一让,别过脸去。他只听见长剑刺穿骨骼的声音,低头看时,那槊正砸在脚边。五名身着青国传令兵衣饰的士兵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对穿了程歌,然后一齐跪在不二周围,口中道:“庄主受惊了。”程歌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剑身,一双眼睛仿佛要将不二活吞下去。他眦目突齿,用尽气力恨声骂道:“……你竟是内奸?……竟真的是……王爷对你恩重如山……你怎忍的下心?……怎……下得了手?……你还……是不是人?!……都是假的?都是……”那五名士兵中一人又再补了他一剑,终是让他永远地闭了嘴。
      不二挥了挥手,让他们起来。他笑着迎上手冢那顷刻万变的目光,道:“你有如此忠心的死士,我也有第一流的影卫。现在你该明白了。”然后他转身对由美子道:“姐姐,这些善后的事情,你该继续做完才是。”由美子笑道:“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不二闻言抽动嘴角,终于迎着手冢不敢相信的目光,扯出一个残忍的微笑:“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莫要让他们走漏了消息,都嫁祸与六角便好了。”由美子笑道:“遵命。”自去下令,兵士们这才如梦方醒,喊杀再起,血染大地。不二不再言语,只是扶起手冢,将他拖扯上马。手冢狠命地摔开他手,翕动嘴唇,终于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你,骗,我。
      没有声音,他早发不出任何声音。然而不二读懂了这三个字,却只能凄凉一笑。
      我骗你,那又如何。
      手冢的身躯明显摇晃了一下。一瞬间不二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当下不及细想,只能猛地冲上前去,掐紧下颌,橇开唇齿,将他深深吻住。与此同时点遍他身上三十六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疯狂纠缠中谁的齿划伤了谁的舌,让那苦涩的味道一直弥漫心底。
      “想咬舌自尽么……攸王爷,劝你不要太小看我。”不二笑着直起身子,将已然完全不能动的手冢拖上白鲸的背,就在战场中信步穿梭,徐徐驾马而行。青军见统帅被俘,早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只能投降,束手待毙,没片刻便俘虏了近千人。只有青国许将军带着一股残兵向南冲出,由美子亦已下令三路追截。战场再次归于寂寥。见大局已定,由美子早是一笑,号令三军道:“都去了六角装束,换上冰帝旗幡,恭迎殿下凯旋!!”顷刻间兵士们都脱去六角袍饰,露出穿着在内的冰帝将兵服色,打出冰帝旗号幡帜来舞动呼喝,大笑着互庆胜利。由美子挥手示意安静,大声且骄傲地叫道:“诸位可知,我们能获今日之大胜,乃是我冰国北燕领主燕王殿下舍却性命、只身犯险,深入敌国探得情报,这才与我军里应外合,一举成功的!有燕王殿下如此人才,冰国何愁不能称霸天下、安平四海?大家说是不是啊?!”说到最后,竟是自己也难抑喜悦之情,振臂高呼起来。士兵都各个振奋,精神抖擞,极声呼和。由美子望着弟弟身影,发现以前那个软弱爱哭喜欢粘着父王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足以担起天下江山,暗道他终是不违誓言、不负期望,心头一甜,早是喜上眉梢,当即单膝跪礼,口中呼道:“恭送燕王殿下回朝!燕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周围士兵也尽皆拜倒,山呼不止:“恭送燕王殿下回朝!燕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真个是一呼百应,渐传渐远,满山满谷都是“燕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呼喊。不二抱紧手冢,猛地一踢马肚,白鲸便如同离弦之箭,一窜数丈,仿若一道银光划过山谷,在大路上飞奔不止。然而所到之处,冰国兵将尽皆跪倒高呼千岁,余音绕谷,沿路不绝。

      人生都无百岁,为何独我千岁?
      须知我不愿千岁,只愿夜夜除非,与他此生同醉。

      第一部第十一回夜夜除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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