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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林未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在走一条荒芜的山路，天色越来越暗，他的腿灌了铅般越来越沉，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每每他以为自己到了，前面就是更加漫长的路。他很累很累，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走下去。偏执狂一样，他想要翻过去，看看山的那一面是什么。有一只青色的小鸟落在他的肩头。他想要去抓，小鸟飞远了，他追了上去。后来就下了很大很大的雨，他没找到小鸟，只看到了一棵大树。他就在树下休息了一会，那树却长出了又长又粗的蔓藤，他怎么也挣不开。树蔓像最灵活的爪子那般卷动，将他勒得透不过气。
天蒙蒙亮时他醒了过来，想翻个身却动不了。他勉强睁开了眼，视线一动，陡然发现有个人死死地抱着他。他有些糊涂，愣了一会才想起来，韩陌睡在他的床上。他看着韩陌的脸，刀削斧凿的轮廓，合上的双眼洗去了高不可攀的距离感，原来，他也只是个平常人啊。韩陌吐出的气息在他脸上抓挠，他偏过头，望向窗外，晨光熹微，带着烟雾的光在漫无边际地游走。会出太阳吧，林未想。
全身不能动弹的感觉实在不太好，林未咳嗽了一声，又合上了眼。韩陌睡得很浅，他很快就醒了。醒来的那一刹那，他回想起了夜间发生的事，忍不住有点后悔，他说得太多了。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扒在林未身上，又有些好笑地松开了手。他从床上起来，空调有点坏了，暖气不足的房间里透着几丝阴凉。
林未以为韩陌已经走了，睁开眼却对上了韩陌无限放大的脸。韩陌挂着一丝恶作剧的笑容，拆穿了他的小把戏。但两个人只是相视一笑，倒觉得关系亲密了几分。任何人都需要在自己周围有一个能掌控的自留地。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如果两座岛屿靠得太近，最后的结果就是毁灭。关系越亲密，越容易碰撞，越容易争吵，越容易互相伤害。多少人宁愿孤立自己，做一座永远的孤岛。林未是害怕的，小心翼翼的，他本能害怕和别人产生联系。而韩陌，不知不觉中已经一脚踏上了这块自留地。
韩陌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待他走进片场时，王亚炎正在满世界骂人：“你他妈没吃饭是吧！装模作样射支箭都不会！你他妈四年的演艺班都白上了啊！”骂完之后他仍不解气，一把夺过道具弓箭，摔在地上。
站在王亚炎对面的是扮演少年天子的黄泺。他是盛世的新人，草根明星出身，皮相好，人气高，韩陌自然应该为他说几句好话：“王亚炎，你这么气法起码少活二十年。他是新人，体谅下。”
“我他妈体谅他，他就体谅我吗！就是开拍了也别以为就坐稳了，换人！”王亚炎拉扯着韩陌坐到摄影机前，他说：“你自己瞧瞧，再来一遍！”
现场拍的是皇家狩猎时秦荷生私下觐见天子的戏。秦荷生叩头行礼，少年天子扶起了他，跟他拉了几句家常。兜兜转转，秦荷生问：“臣日前拟将革职查办的名单，陛下认为可好？”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朕相信你。”皇帝玩弄着手中的弓箭，忽然回身射箭，那柄箭矢擦着秦荷生的脸飞过，射入了他身后的空地。皇帝讶然道：“朕明明看到了一只肥兔子，怎么没了？荷生你受惊了。”
秦荷生脸色微变，旋即又宛然一笑：“臣胆子大，皇上不必担心。”
这本是君臣之间各怀鬼胎勾心斗角，林未做足了一脸的笑里藏刀，黄泺的表情却偏于僵硬，该不期射出的弓箭也是有气无力后力不足，在场面上就弱了一大截。又因为王亚炎的强压，黄泺连台词都不断卡壳，吞吞吐吐。韩陌笑笑，又看了看林未，他穿着青色的宽大朝服，手里执着一柄白扇，带笑的眼睛中透着一丝寒意，十足的心思多诡变幻难测。人挑戏，戏也挑人，意态风流，举重若轻，他演得实在灵气。
“你看到了吧。”王亚炎吐了一口烟说：“不是我不给他面子。他就不该有面子。该换人就换人！”
“韩哥。”黄泺不敢看发飙的王亚炎，转身求助于韩陌。他看起来十分沮丧，低垂着头，穿着龙袍不像天子，在满场工作人员的议论纷纷中显得那么可笑。谁也不会同情他，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谁都有今天没明天，谁都值得同情，谁都不值得同情。
“王亚炎，你知道现在换人有多麻烦，公司那里解释不清，还有现在再找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韩陌试着安抚王亚炎。
但王亚炎不领情，他骂骂咧咧地坐在一旁：“资金周转慢得跟驴拉磨，制作不干事就会天天催薪水，演戏的都是一群烂货，拍他妈的破片子，拍个屁！不拍！你们一个个都说老子黑，老子就差抱头痛哭了！老子黑给你们看！换人！”他越说越激动，干脆站了起来走来走去，所过之处其他人都退避三分。他脾气太大太臭，性子太拧，钻了牛角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也拦不住，临场换人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指了指黄泺：“你现在就可以滚了！”转头又对助理导演说：“打电话给上次那个米高的人，叫王嘉文还是王文嘉的，看看他有没有档期。”
事情急转直下，场面一片哗然。工作人员和演员们围成几个小圈，小声交流着什么。林未看了看黄泺，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他们这群人的，吃的就是演戏这碗饭。演员有导演压着，导演有投资人压着，投资人有资金压着，层层施压，大多数人被压着压着，压得疲惫涣散麻木不仁，不知冷暖，不知酸甜，只剩冷眼旁观，只剩尽情狂欢。
“韩陌，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这口气下不去。”王亚炎点了支烟，大口吞咽。他这场火来得狂暴，来得毫无道理，某种意义上说，黄泺是做了替罪羊，撞上了这炮仗。
黄泺还想求韩陌，但韩陌制住了他。该不该帮腔，该不该求情，韩陌明白得很。他混得久，每条神经都已无限抽长，大多数时间都在冷静沉默地观察，都在游刃有余地思考。越是理智，情感越是淡漠。说着该说的话，做着该做的事，帮该帮的人，不去浪费多余力气，他比多数人看得透。
林未摇了摇头，他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摇头。拍摄已经停了下来，他去换下了戏服。他走出去看到黄泺还站在原地，颤抖的双肩恣意挥洒着痛苦。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收拾了，他一个人踩着脆硬的冷刮刮的风往回走，未洗掉的脂粉味道蕴久了变了味，和着风香浓的气味呛入鼻腔，恶心至极。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