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韶华极盛》袖底澜沧

2、韶华极盛

　　巽芳归来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死小鬼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容貌俊美，气度文雅的青年男子。

　　不得不承认，即使蓬莱国民的容颜比起海外之人都要生得更加精致，但仔细比较起来，长大后的小鬼亦是万中无一。

　　所谓人中龙凤，大约指的就是如此。

　　长大后的小鬼和我最宝贝的巽芳堕入爱河，巽芳偷偷跑来，求我为她占卜姻缘，若结果尚佳，她决定正式向父王母后坦白这段感情。

　　我似已心有预感，推三阻四，最终却熬不过一意孤行的巽芳。

　　我独自跪在天神脚下，望着掌中一纸凶信。

　　窗外更深露重，巽芳单薄的身影被檐下的风灯投射在门上。

　　沉思片刻，我揉碎那一纸卜言，轻手轻脚的走到桌边，重新写了一份。

　　两个月之后，夏花烂漫的时节，巽芳和她深爱的男人永结秦晋之好。

　　我在婚礼上为新人祝福，宴散人空之后回到房间，却是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裙。

　　——逆天而行终有谴……

　　我知我错，我亦在心中责问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祝祭巫女当以天神意志为尊，蓬莱国王女当以人民为第一考量。

　　但是身为姐姐，又怎能不顾念妹妹的心情……

　　何况，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

　　那人既然喜欢巽芳，我便成全了他们……只愿那人的脸上，能因此多添几分笑容。

　　在众人面前，我是祝祭巫女长，在父王母后面前，我是他们的大女儿，在巽芳面前，我是疼她宠她的姐姐。

　　只有那一刻，在天神面前揉碎神谕，提起笔来，重新在纸上写下字句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是我。
　　不是巫女长，不是长公主，不是姐姐，而是作为韶华，仅仅作为一个名叫韶华的女人，在纸上写下关乎她一生中最爱的两个人的命运的字句。

　　她最爱的男人将要娶她最疼爱的女人为妻。

　　而她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祝他们白头偕老。

　　后来，那人老了。

　　那人告别巽芳前往中原，巽芳整日郁郁寡欢，宫中失去了她的欢笑，满园花木似乎都不再鲜艳，鸟儿也停止了鸣唱，没精打采的栖息在枝头。

　　我安慰她：“也许他只是不想让你继续看着他衰老变丑。”

　　巽芳点点头，淡淡笑笑，依旧打不起精神来。

　　我其实不太明白那人为何要抛下巽芳，若我是他，宁愿直到最后一刻死在爱人怀里，也不要与他分离片刻。

　　不过是容颜老丑，只要人还是那个人，皮囊表象又有何关系。中原人本就寿命短，明明时间有限，为何还要浪费在分别上？

　　我觉得这些问题我一辈子也想不通，正如我从来也没能真正走进过那人心里，从来也没能明白过他真正的想法。

　　不过巽芳是明白的，所以后来她提出要前往中原寻找那人的时候，我再一次伪造了神谕，帮着她说服了父王母后，让她顺利前往中原。

　　谁料这一别，竟成永诀。

　　***

　　天灾来临得那么突然，大地毫无预兆的裂开，如同怪兽咧开巨大的嘴，从地底喷出炙热的火焰和岩浆。

　　海水翻涌咆哮，大地的震动在海中掀起冲天的巨浪。当时正是半夜，灾难降临的时候，大部分蓬莱国民尚处于沉睡之中，就这样在梦境里毫无所觉的接受了死神的拥抱。

　　那一夜我心绪不宁，天灾降临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无数剧烈燃烧着的巨大岩石从天而降。地表陷落，天地崩塌，海水和火焰混杂在一起，我恍惚间想起太古时代天柱倾塌的巨大灾劫，是不是一如眼前的景象。

　　蓬莱国的百姓们在火焰和海水里哀嚎翻滚，我听见其他祝祭巫女绝望的祈祷声。

　　没用的，我知道。

　　这便是神罚。

　　蓬莱国未来的王储嫁给了神谕中要求驱逐的男人，蓬莱国接纳了被天神遗弃的子民。

　　所以，天神将整个蓬莱国一同遗弃。

　　可是……为什么？

　　我的心第一次向天神发出疑问。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那个人真的很好，即使摒弃心中的爱念，我亦可以毫无惭愧的说一句，那个人真的很好。

　　天神啊，请回答您卑微的侍从微不足道的疑问。

　　那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慈悲如您竟如此大动肝火，无法原谅？

　　我仰头问天，而苍穹静默无声。

　　大地再一次剧烈震动，海水漫过了我的咽喉。

　　***

　　梦里，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的束缚，越过汪洋，跟随我最最亲爱的妹妹一同踏上了遥远的中原的土地。

　　和妹妹一起的旅途之中，我渐渐知道了那人的秘密。

　　渡魂乃禁忌邪恶之术，罔顾他人生命，强占他人魂魄身躯……

　　眼前浮现出初见那人时，瘦弱的孩子那双阴气沉沉的眼睛。

　　白衣翩翩的青年和阴郁古怪的孩子的形象在我脑中不断交替，最终融合为一人。

　　我为他的遭遇感到心疼，却始终无法认同他的所作所为。

　　这便是我不如巽芳的地方，巽芳温柔，柔能克刚，能把当初那讨人厌的孩子炼化成绕指柔。若是
　　换成我，估计早就一耳刮子打过去了。

　　时如逝水，一天天过去，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日月，而妹妹日渐苍老憔悴的身姿则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我，太久了，真的已经过了太久了。我忽然开始感到害怕，我怕如此深爱那人的巽芳，直到大限之前都无法再见那人一面。

　　后来，我的恐惧成真了。

　　那一日正是立春，满城柳絮飞舞，烟霞如织。琴川城中，已是两鬓斑白的巽芳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

　　我看见妹妹倒下，一时忘了自己已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着急上去搀扶她。谁料我刚凑近前去，便突然眼前一花。

　　再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满身沉重。我躺在一张铺着薄被的床榻上，过了好久，我才发现，我如今竟然身在妹妹的身体里。

　　后来我知道了，这户好心救起巽芳的人家姓欧阳。

　　看见主人家年仅三岁的小公子欧阳少恭之时，我忽然心中一酸，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泪还是巽芳的泪，终于……终于再一次见到这个人了……

　　可是，巽芳，我的妹妹，找了他这么久的你，如今又去了哪里？

　　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在欧阳家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推说是想起了家里和欧阳少恭同龄，却不幸造谣的小孙子。

　　我成功编造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家的身世，终于顺利在欧阳家留了下来，并且得以照顾欧阳家的小公子。

　　***

　　青玉坛、乌蒙灵谷、焚寂、玉横、巫咸、天墉城、百里屠苏、起死回生药……

　　数十年间，我眼睁睁看着欧阳少恭布下一个又一个局，明知是错，却无力阻止，也不知该如何阻
　　止——我是心虚的，我不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出现在他面前，他眼里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我……不是巽芳……

　　我服下了雪颜丹，看着镜中巽芳韶华静好的模样，我竟有瞬间恍惚，好似回到了当年刚刚走出神殿，小兔子似的晶莹少女朝我甜甜一笑，有些拘谨羞涩的唤道：“姐姐，韶华姐姐？”
　　朝铜镜中的容颜伸出手去，指尖触到铜镜冰冷坚硬的质感，我一愣，颓然垂下手臂。

　　再一次看向镜中，我告诉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巽芳。

　　镜中的少女眉目间显出几许哀戚无奈之色，少恭聪慧，目光如炬，若是静下心来定能察觉我与巽芳的不同之处……但我无意取代巽芳，我只求能瞒过他一时半刻，让我能够趁隙阻止他一错再错，于愿足矣。

　　故国重见天日，却是处处废墟，皑皑白骨。

　　昔日鲜花盛开鸟语处处的极乐之地，如今翻做焦冥的家园，妖兽的乐土……

　　安息吧……安息吧……

　　一路走来，我以蓬莱秘术，超度着曾经的同胞。

　　这里面也许有我曾为他们主持过婚礼的新婚夫妻，也许有我亲手为他赐过福的孩子，也许有我偶尔走在街上硬塞给我一篮水果的商贩……

　　但是他们如今都不过是一具扭曲的行尸走肉，连死后亦不得安宁。

　　少恭，欧阳少恭，这样的永生乐土，当真是你的心愿？

　　***

　　欧阳少恭，太子长琴……获罪于天，无所禘也……

　　原来如此……

　　宫殿山中，我握紧他的手，学着记忆里巽芳的模样，将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

　　相依相伴，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火舌舔上了我的衣裙，高温灼烤皮肤的感觉十分难受，我暗自忍耐着，直到熟悉的黑暗再一次降临。

　　忘川蒿里，魂光流转，点点晶莹的蓝色光点之中，我看见巽芳冲我浅浅微笑。

　　我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

　　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声道：“姐姐，谢谢你。”

　　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谢我什么，有什么好谢的，我分明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姐姐……

　　自此以后，我陪着巽芳留在地界。地界无日夜，我们和无数迷魂一道徘徊在忘川蒿里，静静的等
　　待时间流逝，等到直到有一天，连我们自己都忘记了究竟在等待些什么，但还是要继续等下去，为了等待而永远的等待下去，直到耗尽我们的三魂七魄，直到连最后一缕执念也消散在地界永远低低呜咽的风声里。

　　我们，已被未来遗弃，将永永远远，活在过去的回忆里。

　　***

　　我睁开眼睛，从梦境里清醒过来。

　　一缕青白的月光落在我的枕边，我披衣起身，推窗望月，只见夜凉如水，星河如梦。

　　我看一眼铜壶滴漏，时近三更。今夜巽芳种的几株月下美人正是花期，早已经和她约好了今夜赏花，好险没错过时间。

　　我蹑手蹑脚的避开守卫溜出宫去，巽芳已经在门口等我，一见我来，拉着我的手将我拽进屋里。穿过房间进入后院，月色之下美人一身白衣，卓然独立，翩翩然好似将欲羽化登仙。

　　那人身前，几株月下美人悄然吐艳，初绽的鲜花在月光之下呈现出宛如莹莹生光的瑰丽蓝色。

　　——所谓韶华极盛，不过如幻梦泡影，一袭烟花，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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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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