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韶华极盛》袖底澜沧

1、韶华极盛

　　我记得那一年，我的家乡整整三个月没有下锅一场雨。

　　当大地上的绿草开始枯黄，鲜花开始凋零，飞鸟不再高飞，泉水逐渐干涸的时候，我作为祝祭巫女，身披雪白的巫女服走出神殿，前往碧空之下光芒耀眼的祭台。

　　走在长长的石阶上，我听见裙带衣摆和足踝手腕上佩戴的金铃宛如极乐鸟鸣啼般清脆悦耳的声响。随着我的步伐，细碎的铃声播撒，我听见祭台下围观的人们欣慰的窃窃私语，祝祭的舞蹈尚未开始，细雨般的铃声已经滋润了人们干渴的心。

　　我迈上祭台，将双臂向着天空舒展。我尽力仰起头，全身心的做出祈求的姿态，柔软的腰肢往后折去，指尖和脚尖拉成一条直线，而腰背的弧度紧紧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咚——

　　乐官击响了铜鼓。

　　鼓声好像从远方云端滚滚而来的闷雷，一下、两下、三下……我闭上双眼，感受着鼓声中传达的焦灼的大地对雨水的渴望，这一刻，我是代表大地与天神沟通的使者，吾以吾身，吾以吾命向无所不能的仁慈天神请求，赐大地众生以甘霖，我们是天神永恒忠诚的信徒……

　　请倾听我们的呼唤……

　　请回应我们的请求……

　　神啊……

　　祈雨的祝祭之舞在鼓声中飞旋，脚步旋转，风缠绕着我的手臂、腰肢，每一个动作都是祈求，每一次舞步的变换都是一次哀恳……

　　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风将大地的声音送上青云九霄……

　　天父地母啊……

　　神啊……

　　鼓声和铃声叫错，在我耳边渐渐化为春雷阵阵，淫雨霏霏。风中水汽在氤氲聚集，我的双眼紧闭，心中却能清晰的描绘出碧蓝如洗的天空之上白云浮动的轨迹。

　　天边鸣叫的雪白海鸥带来了雨云，浅灰色的浓云在头顶聚集。

　　一声炸响，雪亮的闪电劈开天空。

　　我骤然睁开双眼，胸脯剧烈起伏着却不是因为疲惫。祝祭的舞蹈的已经结束，我拽下额上追着琉璃铃铛的抹额，将它重重摔在地上。

　　晶莹而脆弱的琉璃碎裂，如泼水般光芒四溅，这清脆的一声在四周的肃穆的寂静里显得如此突兀，云层仿佛也因为这一声脆响而颤抖。

　　瞬间，大雨倾盆。

　　任凭雨水冲刷着我的面孔身躯，人们在雨帘中欢呼雀跃，这种时刻，无人会想要避雨。人和动物植物，和大地一同沉浸在天神的恩惠里，满心喜悦，满面笑容。

　　我看见无数雾气般淡白透明的水精灵在大雨中跳着属于她们的绝美舞蹈，她们舞步轻盈而俏皮，那样的姿态是凡人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这是属于天神的舞蹈。

　　——真美。

　　我由衷的这样想着。

　　我自出生开始，便已注定了将一生奉献给神殿，奉献给天神的命运。但是我从未对自己的命运产生过任何不满，即使无法过着和同龄人一样的生活，但仅仅是为了眼前仅有将全部奉献给天神的虔诚侍者才能看见的景象，我亦已经无怨无悔。

　　万物造化，天地神奇，仅仅只能窥其一斑，已令我无限欢喜。

　　***

　　我的名字叫做韶华，乃是蓬莱国国君之女，父王母后膝下无子，我只有一个妹妹，名唤巽芳。蓬莱国将来王位的继承人，按理来说便要在我们姐妹当中挑选。

　　我因天生灵力，自幼进入神殿修习，自然与王位无缘。巽芳身上便承载了父王母后的殷殷期望。
　　神殿修习必须心无旁骛，在祝祭巫女可独当一面之前，即使是尊贵如国君王后，亦不得前往探视。

　　幼女本就受宠，长女不在身边，巽芳便更加万千宠爱在一身。当我终于完成修业，接替我的前辈巫女，担当起祝祭巫女长职务，再次与家人见面的时候，一时之间我甚至有些无法理解，父王母后为何会将妹妹教导成如此纯善不知世事的模样。

　　妹妹贵为王储，看着却比我这个与世隔绝，久居深殿的祝祭巫女更加单纯，真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姐姐，韶华姐姐？”

　　雪肤花貌，却比鲜花更加娇艳的少女睁大了眼睛，我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白衣乌发，面容沉静，眼神冷漠而高傲——所有的祝祭巫女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殿的生活清苦无味，过多的杂念会影响修习的进度，久而久之，曾经性格各异的女孩们便成长为了一母同胞似的祝祭巫女。蓬莱国里，祝祭巫女是很好分辨的——你往人群中一眼望去，面目身姿最冰冷乏味的那一个一定是了。

　　我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在鲜妍明媚的妹妹面前，我的干枯和苍白无所遁形。

　　我摸了摸她的脸颊，手背的苍白和她粉嫩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触感柔嫩，我忍不住掐住她脸上嫩肉，轻轻一捏一拉。

　　唔，真像一只小白兔啊。

　　“姐姐！”

　　小白兔生气了，鼓起脸颊，控诉般的望着我，一双大眼睛水汪汪。

　　我凝视着妹妹精致的面庞，忽然想到，若是水精灵能够幻化成人形，那正该是如此晶莹剔透的少女模样吧。

　　“巽芳。”

　　我听见自己平平板板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

　　小白兔顿时忘了生气，又惊又喜的看着我，一脸小动物看见严肃的主人，想扑上来撒娇又不敢的表情，就差没急得团团转。

　　真是可爱。

　　我轻轻闭上眼睛，遮去那里浮现的笑意。

　　人，总是容易爱上令自己心情愉快的事物。祝祭巫女的一生已奉献给神，所能爱，所能思，所能想只能有神，唯有神之恩赐能让巫女感到愉悦，对天神恩赐以外的人事物感到心情愉悦便是罪过。

　　人，唯有摒弃七情六欲，方能一心侍奉天神。

　　相由心生，若心如古井无波，面上亦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笑、哭、哀、愁……一个合格的祝祭巫女不该拥有表情。

　　——都是扯淡！

　　我揉揉巽芳的长发，牵着她的手坐下，上座父王母后看见我们姊妹和谐，脸上亦是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这个做姐姐的凭什么不能喜欢妹妹，爱护妹妹就不能侍奉天神了，这是哪里的强盗理论？

　　不过，若是太过放松，不小心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被人一状告到前辈巫女那里，我十有八九又

　　要被拎回神殿重修。呼——忍耐，忍耐，面无表情，面无表情……

　　***

　　那一年天神示警，海外异客将会带来足以令蓬莱国覆灭的灾难。

　　神谕一下，举国惊慌。父王召集神官巫女，以蓬莱秘法封锁蓬莱附近海域，将蓬莱国隐藏在海市
　　蜃楼之中，并且下达禁海令，举国上下船只不得私自出海。

　　然后有一天，巽芳失踪了。

　　那个时候我正在练习法术，晶莹的水球托在掌心，阳光穿透透明的圆球，在虚空里弯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水球的凸面将对面的风景拉伸成光怪陆离的图案，父王身边的女官长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请我立刻占卜巽芳的下落。

　　分分钟得到结果，我嘴角抽抽，把巽芳翘家溜出去玩的消息转达给着急上火的双亲。母后一脸无奈，父王气得七窍生烟，立刻派出侍卫去找寻，吩咐他们务必要尽快将公主找到，带回来之后也别来见他，直接丢小黑屋关起来。

　　至于能关多久，宫里开了赌局，从半个时辰到一个月各种长短时间都有。

　　唔，我为何不下注？

　　我坐庄啊。

　　巽芳回来了，听说是在中原被找到的。

　　我在小黑屋门口截下了平安归来的妹妹，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她连一根头发丝
　　都没少，这才将目光转向了她身边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十分瘦小，有些脏乱，巴掌大的小脸两颊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倒是因此显得分外的大，望着人的时候，即使不用力睁眼也像是在瞪人。眼神阴沉，不知是哪里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看着就让人觉得不舒服。

　　那则神谕挥动着小翅膀在我脑海里跳舞，我不觉皱起眉头，那孩子在我冷厉的注视下，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饱含恶意的讽刺浅笑。

　　——！

　　巽芳，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捡了个什么怪物回来？

　　***

　　无人知道巽芳在中原的经历，只知道蓬莱国最尊贵的公主身边，从此多了个形影不离的小小身影。

　　除了我之外，无人想到这孩子有可能就是神谕中那个即将给蓬莱带来灾祸的海外异客。

　　我对此保持沉默。

　　我也怕弄错，万一当真只是个脾气古怪的孩子呢？

　　听巽芳说他孤苦伶仃也怪可怜的，巽芳想养就随她去吧，反正宫中这么多人盯着，就算那个奇奇怪怪的小鬼真有什么异动，也能够被及时发现。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占卜了一次。

　　可是天神没有给我回答，我也就只好算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听说中原人的寿命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所以成长速度也就比蓬莱人快了三倍。

　　一年之后，那小鬼就从我大腿的高度窜到了我的腰，巽芳将他照顾得很好，这孩子圆润白净了不少，眉宇之间也渐渐开朗了许多，不像当初那般阴鸷沉闷了。

　　只是他依旧很排斥我，随便啦，好像谁很喜欢他一样。

　　那一天父王出访千里之外的瀛洲国，巽芳作为未来王储亦在随行之列。她本想将那小鬼也带去，可是父王和母后都不同意。无奈之下，巽芳找上了我这个做姐姐的。

　　妹控是什么，可以吃的吗？

　　无法拒绝巽芳的请求又怎样，有本事，你也找个和巽芳一样可爱的妹妹啊！

　　***

　　照顾死小鬼的第一天。

　　我如同往常一样，天还未亮便起身，跪在天神像脚下虔诚祈祷。

　　一个时辰之后，我从石地上站起身，一回头，差点被站在门口的小鬼吓得叫出声。

　　我及时咽下了惊叫，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各种冷艳高贵的点点头。

　　小鬼眼角余光都没瞟过我，目光往神像上一扫，回身走开。

　　……别以为你动作快我就看不见你眼里的怨毒，小小年纪亵渎神明，死小鬼你小心以后遭天谴！

　　我想了想，回过身去，又一次匍匐在天神脚下。

　　——小孩子不懂事，天神仁慈，勿要与他计较。

　　照顾死小鬼的第二天。

　　青鸟带来了巽芳的信，里面殷殷切切，句句不离那小鬼的饮食起居，真真让我这个正牌姐姐掬一
　　把辛酸泪。

　　妹大不中留，可是对象为毛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头？

　　不过这里面的问题我还真没几个答得上来，我提着笔，犹豫半天不知该如何回信，万不得已让人
　　把一脸死相的死小鬼叫来，按着巽芳信上的问题一个个询问答案。

　　第一题，小鬼你吃胡萝卜么？

　　第二题，小鬼你昨晚有没有踢被子？

　　第三题，小鬼你喜欢茄子还是青椒？

　　第四题……

　　第五题……

　　足足二十道问题问完，我心满意足的挥手让小鬼退下。那小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皱眉半晌，冷声道：“我不叫小鬼。”

　　我瞥他一眼。

　　“关我什么事。”

　　小鬼愣怔片刻，冷笑一声，甩手走人。

　　照顾那死小鬼第十天，新来的侍女不小心碰碎了我搁在窗台上的一盆粉红蓬莱花。

　　我的房间以青石装饰墙面地板，青石雕刻的朴素床榻，石桌石椅，一片青郁郁的冷色调里，只有
　　这一盆蓬莱花看起来有几分柔和，几分亲切——当然，和整个房间还有我个人的形象是万分不搭调就是了。

　　但是这是巽芳送的，所以，这盆花是我的宝贝——虽然我表面上不闻不问，但我这不是为了防着有人告我耽溺外物妨碍修行，被前辈巫女拎回神殿再教育嘛。

　　侍女笨手笨脚，惊慌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挥手让人退下。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株蓬莱花，我对种花毫无心得，将花盆恢复原状之后便一筹莫展，偶然间一抬头，发现那小鬼姿态超逸的站在不远处，黑如曜石的眸子静静的望过来，那目光似是看尽流年，望穿沧海桑田。

　　一句话，沧桑得像个小老头。

　　“要帮忙就过来，看热闹滚！”

　　心情不太好，我一开口便是火气十足。

　　反正附近除了死小鬼没人在，前辈巫女也不喜欢这家伙，才不会理他的小报告呢。

　　死小鬼瞬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死人脸，我就奇了怪了，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怎么使得宫内宫外下起四岁，上至五百四十岁的老少女性（祝祭巫女们除外）一致好评的，难道他可以包邮的吗？

　　培土栽花，小鬼照顾花草的手法十分娴熟，一看便知道师从名家——十有八九是巽芳那个丫头。
　　一个时辰后我捧着完好如初的盆栽面无表情的心花怒放，小鬼瞥我一眼，默不作声的扭头就走。

　　“等一等。”

　　我叫住他。

　　知恩图报，他帮了我大忙，我当然必须回礼。

　　我一没什么拿手的，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一支赐福之舞，令神之恩赐降于一人之身，祝福他喜乐安康，一生顺遂。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乐曲鼓点的伴奏下舞蹈。

　　却也是我有生以来最自由的一次舞蹈。

　　阳光之下，这是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心意翩然起舞。

　　我很开心，开心得几乎流下眼泪。

　　绿叶被光线穿透，如同一片片半透明的玉片缀在枝头，我的舞步便如叶片上跳跃的阳光。

　　我第一次有一种冲动，想问问欣赏我的舞蹈的观众，我跳得好不好看。

　　但是这种想法是对神的亵渎，祝祭之舞是巫女将与天神沟通的语言，舞蹈之时当满怀尊崇敬畏，又怎能以世俗的声色眼光来看待这场舞蹈。

　　所以我什么也没问，一舞之后，我的心亦随着舞步的停止重归沉寂。

　　死小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几天之后，巽芳归来，他又重新成为了巽芳身边日日跟随的小影子，我们之间再无交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缘来如是大人做的专栏图，亲爱的们，喜欢袖子的文的话就点进来收藏一下此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