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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涉江采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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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娅娅走进东花厅,曼陀罗裙摆拉开微妙的弧度,远远地望好像一朵盛开的花。
这便吸引了众人目光,映在眼底的,皆是惊艳的神色。
娅娅款款而至,本是不远到这般琼筵坐花,羽觞醉月的地方来,却不愿拂了父亲的兴致,只有来罢。
而此时厅堂里远不及自己想象的热闹,除了偶尔听到银筷触及玉碟的清脆响声,便只有沉溺在空气里诡秘的安静。
厅中站着一个少年,他素色的衣衫轻轻浮动,面目闲怡,恍若天人。
“来,娅娅,”看到她,柳大人就笑了起来,他指着场中的少年,一脸狂妄的张扬,还夹杂着些许嫌弃的神态,“这是你庶出的哥哥,柳莲二。”
男人故意将“庶出”二字咬得分明,她知道,这是某种危险的信号。在这众目睽睽下,却欲将人羞辱的抬不起颜面。
而这人,却是他的亲子,她的兄长。
娅娅不明期中的缘由,是他做了什么,亦或是上一辈的恩怨,她只轻轻抬眼望向身边人,如每一个二八少女般压低了目光。
少年的刘海遮住了前额,他的眼睛微狭的眯起,看不清表情,只有不远处的红烛撒下光来,留出一道微白的影子。
他的唇甚至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恬然的笑。
没来由的,女子想到了她那盛开满园的荷花。飘飘然遗世独立,颇像是世人皆醉我独醒,如同这个少年,柳莲二。
恰如其分没来由的好感,令当下她立即牵住了少年的手。肉质的温热让她在那一瞬间懂得了很多东西。
譬如,他手心的茧子倾吐了他十几年的磨难般的成长。
又譬如,他指尖的僵硬却出卖了他静默的表情,或者少年远没有她所想的那么淡定。
于是娅娅轻轻的笑开,转而望向主位上张开了唇却因女儿这一出不知该如何接口的父亲道,“那我便带兄长先洗漱。他一路风尘仆仆必然辛苦。”
想礼数也算周正,也未曾跌了父亲的颜面,这便笑着转身,不再回头,也不看被自己牵着离去的莲二是何表情。
『贰』
娅娅终没有带他去洗漱如是。
只是因为少年在出了那扇门后的一句话。
他们跨出去的那刻天色偏晚,有夕阳伴着远处农家的暮歌缓缓坠于地平线那段。娅娅这才察觉到。只屋内的酒气奢华映着才觉的天幕苍茫越显得昏黑。这便让她更讨厌那股子氛围了。
出了门后不久,莲二便在无人之处挣开了她的手。
娅娅回眸,真正意义上的,看着自己哥哥清秀的面庞。褐色的发丝在晚风中微微扬起,白皙的面上,双目紧闭,却好像能看到全世界。
“适才,谢谢姑娘。”本也是灵气之人,自是懂得其中的奥妙。
娅娅张大了嘴角的弧度,“毕竟是哥哥,怎能看你当众凌辱?想是上辈之间的恩怨,恰好发泄与你。你也是无辜的。”
听了此句,少年的眉角微微勾起,像是想说些什么,终究也没有开口,只讪讪道,“这儿可有什么清净无人的地方?我说的是,没有人的地方。”
娅娅思索了片刻,这才将他带到自己的莲花池。
这儿的确是无人的地方,连窸窸窣窣走动的下人也看不到。
远远地望去,只有山,与湖,与莲花。
一片清明。
“这都是你的成果?”虽已明确答案,莲二仍然不敢确定面前的娇□□子,可作出这样浑然天成的物样。
“自然是我做的。”女子的笑声飘渺在沉淀着池塘清香的空气中,这是他见到的,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女孩子抬起手,伸到少年面前。
他低头一闻,尽是莲子的清香。
“柳,莲二。”她顿了顿,轻轻念出他的名。
“恩?”少年抬起头,微带不解。
“我喜欢这个名字。”
『叁』
莲二便这样在府中安置下来。
尽管柳大人对他一向不喜,府里下人丫鬟也皆是冷眼对之,他却似乎丝毫未察觉。
只有娅娅一人愿意与他待在一起,可也便只有这一人,就够了。
“娅娅。”他轻轻看向坐在桌前习字的妹妹,面色从容。
“怎么?”女子放下手中的笔,向他露出大大的笑脸。
“明年的乡试,我想去试试。”
“恩?”
空气里划过短暂的沉默,女子愣了一秒,这才消化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终究是要离开的,你明白。”少年看着妹妹眸子渐渐清明,张开了双目静静地望她。
“恩。”她发出了同一个音节,“我当然明白。”
柳莲二。
那晚她的脑海里反复翻腾着同一个名字。
她的哥哥柳莲二。
和她一样喜爱静谧的柳莲二。
一样能对着莲花出神晌久的柳莲二。
可是他有离开这里的机会。
而她没有。
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呐。
想着想着,桌上的烛火渐渐朦胧起来,发出一个模糊的光点,却放射般的明晃晃的光线直逼眼底。
“啪嗒”一声,泪珠就落了下来。
桌面的纸张墨迹晕开,她低头,细看才发现是今天在书房临摹的诗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那么他会走么?
留她一个人忧伤以终老?
『肆』
只是有些事情,柳娅娅还未考虑。
她的人生,又岂仅仅是束缚在柳家这般简单?
“娅娅也大了,我看,邻家的那位公子人品相貌也都符合,这便可向他家说亲去。”
“恩,他家家产也丰富,这么已结姻缘,也方便老爷在江南一带的商业壮大去。”
听到这般语句的时候她却反而平静了。
本也未曾期待过自己能受谁薄爱,而此刻结局,也是最好吧?
她抬起头,有南飞的雁群扇动双翅从天的一端渐渐远去。
直到听不见雁鸣,漫天如一般灰死的沉默,甚至带着一点难堪。
娅娅不知道,这同时被父兄弃去的难堪,可否更令人心碎。
尽管她原也未尽上多少心意。
娅娅匆匆的赶回内室,收拾了些许珠宝衣料,便奔向了莲二的房。
“我们走吧。”这是她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喘着气儿叙叙的说。莲二静静地看向她,不明所以。
“我们一起走,离开好不好?”她的眸中竟有泪光。少年怔住。
“父亲说,父亲说……”她突然没止住在他面前哭了起来。或许她并没有想象那般不在意,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总不能看着他们一点点走远,所以,哥哥,我们一起走吧。
走吧,再也不会来。
看着莲二一直不说话,她突然慌了。
“我带了足够的钱,我们可以从后门走,我们不会被……”她语速越变越快,直到被他打断。
“娅娅,你可曾想过后果?”
“是,”她深深地吸气,“我不怕。”
“那好,”少年骤然抬起头,“我带你走。”
『伍』
少年带她来到江南另一处小镇。
烟柳画桥,渔烟人家,日子过得简单,却比原来多了一份自由。
娅娅唯独舍不得的,只是那一池莲花。有时坐在湖畔遐想着,想到了莲花,然而接下来,脑海里映出的就是少年那张淡然却坚毅的面庞。
她记得,来的时候,一路是他,紧紧地牵住她的手。
这一次,他的手温温的,尽是暖意。是含了几分照顾?几分疼惜?又或几分知音般眷恋?
她把问题吞入腹中,只是静静地洗衣裳,归家做饭,然后待他做工归来。
镇上的人都道,“娅娅姑娘和她夫君真般配,两个人也恩恩爱爱,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每听此句。他不言,她也只是讪讪的笑。
笑着笑着,莲二就静静的伸出手,握住她。如同天地间都只有这一般的暖。
那些讪讪的笑,就变成了真心。
娅娅想,如果就这样的一辈子,也就不枉此生了吧。
可是她想的终究太简单。
翌日清晨,她起身之时朦胧的睡眼便已看到他清瘦的背影。
微尘从窗角斜斜的射入,夹杂着晨风特有的清冷。
潜意识里有不好的感受。
然后她听见少年淡淡的声音。
“娅娅我,”顿了顿,终于那之后的几个字接踵吐出,“要去乡试。”
屋子另一头,是无端的沉默。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水漩。
“我早已说过……”
“恩,你去吧。”女子一个翻身下床来,她背对着少年,喝了一口水润喉,似乎只是如同之前每一天的平常日子。
门被轻轻的关上。
娅娅苦笑起来。
终于他还是走了,为了他的梦想,丢下了她一人,一世界。
『陆』
娅娅终于还是回了家。
是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小丫头与其他下人带自己回来的。
一路上丫头絮絮叨叨,说着诸如老爷早就发现他们了,只是如今才差人将她带回,只是因为本觉得他们能过的幸福,而不料此刻柳莲二竟然抛下她一人于不顾。
一路上马车颠簸,过了多少山川,又经过多少市集,这才回了旧乡。
然下车之后,她却觉得此地莫名的陌生,似乎是,她从来未曾来过。
小丫头叹了一口气,道,“小姐,怕是您此刻的心思,都给了少爷吧。”
娅娅猛地惊起,平静下来却又都是茫然。
其实便从最初,在书房里看到他的眼神之时,就知道他的心,是她所留不住的。
那么尽管设法和他一起离开,也终究什么都得不到。
只剩下一个无法话别的剧中。
她终究未曾还顾望旧乡,也不曾长路浩浩。
莲二莲二,你终究还是留下我一人,忧伤以终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