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终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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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说的真实？”
“嗯。”
陈恕慢慢地将萤石从苏翔的手中抽出，重新系回自己的脖子。苏翔的手很冷，虽然他的手一向并不温暖，但此刻却冰冷得如同一块冰块。他的脸色很苍白，陈恕知道这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场景的表现。看电影时，往往接受的只是视觉还有听觉的冲击，可是通过萤石去触摸一个人的内心，不仅真实的每一幕都如同幻灯片一般历历在目，还要直接感受内心情感的冲击，那种痛苦还有悔恨都像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地将心脏攥紧揉搓，让人艰于呼吸视听。
“每一次都是这样么？”
“什么？”陈恕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苏翔在问什么，“是。是不是很过瘾，3D电影都没这么痛快。”
苏翔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调侃，坐在她身旁如同深潭一般沉静。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犀利，仿佛能一下就看穿自己内心的最深处，陈恕不免有些不安。不安是源于苏翔眼里清晰的表达，他懂得。懂得每一次承受过后要生生抽离出来，置身事外的那种撕裂般的空虚和痛，她终究不是一个容器，——但哪怕就是一个容器，在倒出自己曾经装载过的东西时，总不免会残留下一些无法抹去的残渣，何况是人心。
“有人的穿梭在这一个又一个世界里，会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因为他们装载得越多，经历得越多，心里就越满，满的言语无法表达。”陈恕说得很慢，因为她想到了陈止，但是她很快又露出了一个微笑，在摇曳而微弱的光线中，飘忽得近乎虚幻：“但我叫陈恕，宽恕的恕。”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陈恕看到苏翔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类似温暖或者别的诸如此类的东西，让他原本的尖锐变得有刹那柔和。
“走吧。”他随意地站起身，没有再多望向陈恕一眼，径直朝门口走去。
“嗯。”
……
一前一后地走在寂静的大街上，两人再也没有交谈。萤石并没有将他们引到空军大营，而是一栋简单的小屋前。屋内烛火尚亮，依稀有人在交谈。陈恕并没有敲门，只是立在门旁，安静地等待。月光的柔光为地面铺上了一片淡淡的银辉，早春的寒意冻结了屋内飘逸出来的一丝暖光，让心头也凝结上了一层悲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响，李大力走了出来。
看到面前的陈恕和苏翔，他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仿佛他们本来就应该在那里，只是悠长地叹了一声气：“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曾经认识过你们，又或许，你们其实一直都只是我回忆里虚构出来的人物。”
“大力哥。”陈恕终究只是低低地叫出了这么一句。
李大力只朝她笑了一下，便转向苏翔：“翔子，你说。”
“从来没有人喊过我翔子。”苏翔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动，只是眼睛黑得如同一团浓墨化也化不开，“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一个人作大力。”
“那我现在叫的是谁？”
“苏翔。”
“苏翔……苏翔。”李大力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好，苏翔。你呢？”
看着他重新转向自己，陈恕回以一个微笑：“陈恕。那……你呢？”
“我？”李大力明显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他的声音低了起来，带着一种深深的不真切和不确定，“我叫……李大力。”
这句话一说完，仿佛他全身的力量都被卸去一般。他的腰板不再挺直，而是深深的佝偻了下去，满头黑发转眼花白，皱纹慢慢爬上了粗糙的面孔。眼前那个原本应该意气风发的青年空军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垂暮老者，在寒夜中如同风中之烛，单薄而虚弱。无声的悲怆流淌在他的四周，渐渐汇成一股强劲的哀伤，挟着风声尖啸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已经好久没有人叫过我李大力了。”老人暗哑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街道上，句句带血，“他们都叫我林旭。我顶着这个名字生活了半个多世纪，没人知道我叫李大力。我一直在后悔，那天，死在蓝天里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清澈，浑浊无光的眼睛包裹着浓浓的伤痛。陈恕紧紧地握住拳，任由指甲掐在掌心，可是这样的疼痛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再颤抖。她慢慢地开口道：“大力哥，我一直都这么叫你。”
“不，我不是李大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我不敢死，我没脸去地下面对白薇，林旭，还有那些被我连累的兄弟。三十年来，白薇都没有真正笑过，她临死前，叫着林旭，别人都以为是在叫我……可是我知道，她叫的一直都是那个人。而我，每日每夜都被痛苦和悔恨煎熬着，我没有林旭的信仰，我背叛了我曾经的部队，也背叛了我的良心，我是个懦弱的小人。”
“大力哥，你很勇敢。”陈恕摇了摇头：“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一直这么念念不忘。”
“但我终究是错了，我一直不停地想，如果能够再来一次的话，我要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死在蓝天里。我是一个飞行员，可是后来却再也没有驾驶过飞机。闫大队长说得对，做过鲲鹏的人，怎么可以重新去做地上的蝼蚁。明天，明天我就要飞上蓝天。”李大力抬起头，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苍老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了一片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光芒，“我死，也要是党国的精英，然后我的铭牌上，刻着我真正的名字，李大力。”
苏翔别过头，不再看着面前的老者。陈恕只是安静地在沉默，她明亮的眼睛里流转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碎发被风吹动拂过脸颊，她伸手轻轻地将它按下，胸口的萤石滚烫得惊人，她却仿佛根本没有感觉一般，只是朝李大力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迅速的一个转身，朝背对着李大力的方向渐行渐远。
“陈……陈恕？”
“叫我尼玛，大力哥。”她并没有回头，但是清朗的声音却没有因为她逐渐远去的身影而消散，在万籁俱静的夜晚仿佛银铃一般悦耳动听，“去吧。堂堂正正地战死在蓝天里，像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带着军人的荣耀，还有你的骄傲。”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一般，原本风烛残年的老人顿时又变回了那个一身戎装的年轻军人，那一刻他又重新站直了身子，笔挺的脊梁就像永远都无法击垮一般，眉宇间是毅然的决绝还有坚毅。他并不英俊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了一种迫人心魄的光芒。
苏翔远远望了一眼陈恕远去的背影，然后走到李大力身旁，如同第一次见面一般朝他伸出了手：“我叫苏翔。”
“我叫李大力。”
“大力。”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苏翔微微一笑：“以后叫我翔子。”
“好！翔子！”李大力的眼眶似乎有些水光，但是他很快一拳捶到了苏翔的肩上，很用力，但是苏翔没有皱眉，也还以力道的回了他一拳，然后松开手：“你这下不轻，我记住了。”
“哈哈！”李大力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一直冲破云霄，爽朗豪放。
……
知道苏翔没有跟过来，陈恕并不意外。他对这个世界应该也是有了感情的，虽然他从不表露，所以他应该有些话要跟李大力说。这是他第一次完整的经历一个世界，可她不是，但她依旧做了这样的选择，胸口的萤石烫得胸口的皮肤都被灼烧了一般，她没有回去林白薇在的旅馆，而是一直走到城郊，走到了城郊的一个小土坡上，一如她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坐在小山坡上，背靠着一棵小树，看着这个世界又一天的开始。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天际泛起了灿烂的霞光，红的就像被热血洒过，久到苏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自己身旁。
“萤石把你引过来的？”陈恕将胳膊支在膝盖上撑着下巴，头也不回懒洋洋地问。
苏翔在她身旁跟着坐下：“嗯。”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也会有被萤石所感召的能力。”
“谁知道呢？”苏翔随意地回了一句，然后也径直坐了下来。
陈恕转过身子，看着他被霞光映得轮廓分明的侧脸，调皮一笑：“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最后放弃了。”
“没兴趣。”
陈恕气结，他果然还是不可爱的苏翔，一句话能把人噎死，但她还就是不怵。
不再理他，她自顾自地说：“我做不到，或者说是我不想做。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成全的念头，而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构架出这样的一个世界是对人生的一种逃避，因为不肯正视现实，所以自我欺骗。可是现在，我有点茫然，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不管怎么说，那是一种心愿也是一种寄托。我每次这么残忍地打破人们对这种寄托的依赖时，总会跟自己说，那是在解救和帮助他们，如果他们再继续沉湎在这种虚幻里，他们最终也会跟着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现在，我觉得也许就这么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在这个世界上那么痛苦地活着，还不如在自己所虚构出来的世界里体会一下最后的幸福。”
苏翔没有说话，只是背靠着树干，眼睛不知道望向远处什么地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我没有上过学。”陈恕似乎也并不介意，只是自顾自地说：“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跟着陈止在一起，他教我读书，写字，他像哥哥，也像父亲。直到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包括周围的邻居，都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我不知道我的来历，也不知道我多大，仿佛在认识陈止之前，我完全没有过去。我更不知道将来，我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忽然就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有执念的人是多么幸福，他们也许沉浸在过去，也许沉迷于将来，但是——对于一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有时候我会怀疑，到底是我所经历的那一个又一个世界是虚构出来的，还是我这个人本身就是虚构出来的，我掐自己会痛，我不吃东西会饿，但是我却始终不能确定，我到底是一个概念还是事实。又或者，也许等到我跟陈止一样，快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那天，我才能知道我要的答案，——可是等到那一天，世界上将再也没有我存在过的痕迹，包括我自己，那么这个答案还有什么意义。”
“你叫陈恕，宽恕的恕。”陈恕刚要接着往下说，却忽然听见苏翔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还是那么漫不经心而随意，但是她却听出了话里面的肯定。那一瞬间，心就仿佛一块干瘪的海绵忽然吸饱了水分，陈恕不由得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苏翔的眼睛很黑，也很深，在他望着自己的时候，陈恕能清楚地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样子。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并不十分漂亮，浓密的黑发带着点自然卷，可是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有一种温暖就能从眼角流露出来。
……
他们就一直坐着，陈恕一直一直地说，说她曾经去过的每一个世界，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发现自己靠在苏翔的肩膀上。而苏翔仿佛就一直维持着同样一个姿势没有动过，发现陈恕醒来，他只淡淡地说：“在这里感冒了，回到现实会有影响么？”
陈恕“噗”地一声笑出来：“不会，放心吧，你在这里断了条腿回到现实也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你只是在别人的意识当中。”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苏翔指了指她胸口的萤石。
“快了。”
……
这是陈恕第一次催动萤石来吸收这个世界，通体发红的萤石出现了一片流光溢彩刺眼的光芒，仿佛一道光的喷泉倾泻而出，炫目而璀璨。陈恕全身都开始颤抖，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仿佛在不停地冲击她的身体，四肢百骸仿佛都要被冲散了一般，她紧紧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来承受这股巨大的力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陈止告诫她一定不要失败，这股力量强大得让她无法站立。忽然间只觉得自己被拥进了一个怀抱里，并不粗壮却十分有力的手臂箍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样，还OK吗？”
巨大的力量压迫着神经，让陈恕无法开口，她只能勉强点头来回应苏翔的问话。当整个世界重新回到一片混沌的时候，陈恕终于坚持不住，全身脱力地拽住苏翔的袖子，好让自己不至于直接滑坐在地上。
看着萤石的光芒逐渐褪去，陈恕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他的生命，在那个世界也终结了。”
苏翔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吐出一个字：“嗯。”
“我们也准备走吧。”缓过劲来，陈恕慢慢重新站直身子，笑着对苏翔说：“我叫陈恕，你要记得。”
苏翔嘴角弯了一下：“我记得。”
“可是，我不希望我们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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