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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簪花 ...


  •   “老奴自问足够小心,不想仍及不上大少目光如炬。容老奴斗胆,问上一句,大少是如何看穿老奴身份的?”宫六彩柔声问。
      净善水轻抬手拂去肩头掠过的青丝,眼梢若柳,似笑非笑:“在你说出这番话之前。”
      宫六彩目光一震:“好一招顺水推舟……”
      “宫管家一身绝学,式微从不曾小觑。不过那么随口一说,不想竟叫式微猜中了,亦或者是管家你,有意为之?”净善水微微一笑,转过身正对着他。
      在宫六彩眼中,净善水从来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只是再厉害的人一旦有了软肋,危险性和杀伤力也会成倍递减。泷覃净府从来都不是什么柔善之地,而净善水却是这一片混沌中最不和谐的那抹清明,他太仁慈。十年前他可以因为段缁衣而一败涂地,那么无论再过几个十年,只要还爱着段缁衣,他就应当构不成威胁才是——可是他错了,至少这一刻沉稳内敛的净善水,在他眼底,已看不出几分当年的仁慈。宫六彩很想知道,究竟是十年痛苦的岁月将他打磨的更懂隐忍,还是所有人都高估了他与段缁衣曾经坚不可摧的爱恋……
      “大少爷既已猜到府邸会有动作,想必也早有防范,老奴此番所为,倒是叫大少爷看笑话了。”宫六彩低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只是为保小段公子,大少爷竟肯割爱奉清,不惜转移视线将自己暴露,不过现而今老奴要遵从老爷指示将少爷请回府,唯恐奉清侍卫再过神勇,一瞬之下也是分/身乏术吧?”
      “你大可以试试看。”净善水站姿挺拔,面色平静。
      宫六彩眼眸一闪:“少爷便是要折煞老奴了!老奴纵使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贸贸然掳走大少爷?只是奉清侍卫那边……就不一定了。”他沉沉一笑:“在大少爷眼中,牺牲自己来转移投注在段公子身上的视线确是妙计,岂知在他人眼里,老奴莫不也是如此呢,大少爷?”
      净善水眼波一震,隔窗低喝:“奉清!”
      宫六彩慢悠悠让开一边:“少爷,再迟一步,说不定小段公子就有性命之虞呢。”
      净善水面沉如水,紧抿唇匆匆走上前,却在与宫六彩擦肩而过时,蓦然停住。宫六彩微一眯眼,转头正撞上净善水深邃如海的双眸,如凤凰振翅时狭长冷冶的一缕,瞳仁似猫眼一缩,令人如被万针寒芒刺中,脊背寒凉。
      “……差一点,我就上当了呢。”
      宫六彩心下一沉:哪是差一点,他分明是从头装到尾!这个认知让素来观察入微,谨言慎行的他惊讶不已,难道当真往昔如梦,净善水对段缁衣的爱,其实并不如他们所料那样深?
      “我爱他,这份爱不会因光阴的流逝而减少。”像是在为他解惑,净善水放缓声线,“但这并不是让我止步不前的理由,十年一役,好容易一切清零,我以为再单纯的人也不会在同一条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跌倒,不是么?毕竟……”
      “时间太久,感情太瘦。”
      无论如何相爱都已成往事,他要怎样守护心爱之人,为之遮风避雨,为之洗尽铅华,为之重燃活着的希望与斗志;他必须赢过前方所有人,才能确保怀里的深爱的那一个不再向从前那般颠沛流离,他已没有第二个十年能用来挥霍,就像没有能力再去爱别人一样。

      ◇◇◇

      后院。
      从天而降的青衣人团团围拢,段缁衣抓紧袖角满脸惊恐,奉清单臂护他,一手执剑在前格挡,剑身出鞘一分,寒气四溢。
      有人自角落内沉然道:“退下。”
      青衣人迅速退后,却仍牢牢把守整个后院,与净善水暗中布下的影卫对峙。奉清面若玄铁,冷硬非常,却在瞥见那一束缓缓走近的人影时倏然变色,段缁衣感觉的到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脊背有些僵硬,忍不住悄悄抬高视线看去——
      烟岚水缎,黑曜发簪,男人当属不惑之年,却周身修长劲瘦,苍白到泛青的脸色隐隐透出一股沧桑,清贵五官因此更显出几分漠然和懈怠。
      奉清瞳孔微缩,僵持中,到底是微微低下了头:“奉清,见过老爷。”
      段缁衣不自觉地发抖,双目大睁,恐惧一览无余。他下意识的往奉清身后躲去,视线却像是再没力气从净重天身上挪开。
      他在害怕。他很害怕。
      净天重微微翘起嘴角:“奉清,你认为我会在式微的眼皮底下杀了他么。”
      “您当然不会。”奉清深吸一口气,抬头,恢复漠然坚忍的神情,“属下的意思是,您当然不会如此轻易的放过段公子!”
      净天重看着他,嗤笑一声:“你倒还记得自称一句属下,虽说在你眼里,普天之下能当的起你一句‘主子’的,左右不过一个净式微。神仙涯一别十年,本以为你还会记着些规矩,如今,倒又是我错了呢……”伴随话音落地,他漫漠的挥了挥衣袖。
      青衣人挑剑刺来,密密麻麻的剑影交织如网,奉清提剑去挡,招式显有保留,只因怀里紧缩成团已吓得到脸色煞白的段缁衣——他旧伤初愈,手指也不若初时枯瘦,此际紧紧揪住奉清的前襟埋着头,只见脖颈一片肌肤白到刺眼。剑气如虹,一招回落穿过敌人肩胛骨,只是同时也落了破绽,奉清感觉背后一凉,黏湿的血滴滴答答淌下来。段缁衣眼眸骤然一缩,猛的推开奉清,跌跌撞撞后退,终于落进青衣人的伏圈。
      “小段!”奉清急吼一声,面如纸白。然而为时已晚,青衣十八骑是净天重一手训练,单打独斗或许不是奉清对手,可是一拥而上,连江湖闻名的快剑都能被撕成碎片。只是一秒的空当已足够他们将二人分离开来,奉清眼前青影林立,那森寒的剑光之后,段缁衣已被人轻轻捉住了手腕。
      “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想同他叙叙旧……”净天重眯起眼慵懒地笑了笑。那笑看在奉清眼里却分外扎眼,只是喉头一动,身侧一柄利剑已无声贴上他颈侧。
      前方,有人搬了太师椅放在梅树下,簌簌绿萼飘落,满园芬芳。净天重轻轻捉住段缁衣下颚使之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还记得我吗?柳生。”

      ◇◇◇

      他这一世,共有过三个名字:
      柳生,宝儿,段缁衣。

      “柳生”是那年盛夏初进府邸,错逢净天重心情好,提手挑了他下巴尖左右端详,笑眯眯道:“生的倒干净,叫做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有些丫鬟小厮进府数年,甚至到了被遣出门都不曾见过这深宅大院内,站在塔尖上呼风唤雨那一人。他何其幸运,不过是在院落里锄着草顺口胡诌几句诗词,被路过的净天重听个正着,便有了这一时的细询。
      他有些局促的张了张口。
      面前人群浩荡,万人簇拥着一位瘦高清俊的华服男子,这就是声名显赫的泷覃净府第一人?他就是,净天重吗??一时被惊讶和好奇占据了满满的思维,故而眼中单纯的光,看起来如此值得信赖。却正是这短暂的呆愣,令他在净天重心底交上一份完满的答卷:朴素,温驯,天真,外加生的还不错,选他跟在净善水身边,岂非最适合不过?
      “你既无名,我为你取一个,可好?”净天重温和道。
      他怎敢拒绝,忙点下头来:“小奴惶恐。”
      沁凉的的手指抬高他方要垂下的脸,净天重的体温较之常人要低一些,盛夏里脸颊肌肤被他指尖一触,通体都似滑过一道清流,说不出的惬意。
      他微微眯了下眼,却听见净天重沉沉笑音:“眉如梢柳,逶迤清生,就叫做柳生罢!”
      一锤定音。
      他莫名多出个名字,心底有些哭笑不得。人潮很快散去,他方转身,手臂蓦地被人攥住,一个踉跄险些撞上对方鼻尖,惊讶中站定:“天医公子?”
      “你又叫的这般见外,我不高兴了。”风流倜傥的枢木公子眼眸灼灼,这么说着,却放开了攥住对方腕子的五指,改为轻抚他的额头,“不过半日不见,你就多出个名字?柳生,柳生,呵……”
      “不好听吗?”他眯起眼,阳光下的脸庞充满盎然生机。
      枢木浅幽幽看他:“亏我黏了你这么久,却连个名字都不肯告知与我,总是小奴小奴的叫,柳生虽好听,那也不是你。”“有什么关系?”他哑然失笑,颇有些无奈,“我自己都不介意。”名讳与过去,不过是代表你活在世上的一段凭证,没了它们也许就没了牵挂,没有了太多羁绊。
      枢木浅轻叹,抬手揉捏鼻梁:“真是拿你没辙,你倒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这深宅大院里有几个人如你好命,柳生二字,唯恐不过今夜便会人尽皆知……”
      “所以?”他双手抱臂,懒洋洋笑。
      枢木浅直直看住他:“义父有意选你为式微少爷培植势力,式微与我情同手足,他的脾性我再清楚不过,因着夫人的缘故他素来不喜义父,你若是顶着义父的名义被送过去,他必然不会对你假以辞色。”
      “可我听闻大少爷待人接物温润有加,相比其他主子,他几乎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他似笑非笑。
      枢木浅微笑:“那是他们都看走了眼。式微的温和恭谦向来只流于外表,他确有颗慈柔的心,但是对于沾惹了义父名讳的人事物,怎样的温和都得大打折扣。”
      “你真是奇怪。”他挑眉,“我一介奴仆,又不打算与式微少爷深交,你何故说恁多他的事迹给我听?”
      “那是因为你已在义父眼里,他不会叫你有退路的。”枢木浅皱眉。
      他轻笑:“你说的好像前方是龙潭虎穴~”
      枢木浅叹息:“世家大院,向来不比龙潭虎穴悠闲多少。”
      他双目温和:“那你又为何一再出手相助?市集上搭救之恩未曾言谢,入府之后你又好生走了关系,叫我每日悠闲着不至于受那些欺负,到如今你又如此费尽心机的袒护我……我不过一介无根飘萍,哪里能受的住天医公子一再照拂?”
      枢木浅一怔,眼底一丝慌乱:“我……”
      唇即被人轻轻掩住,他露出一个泰然的笑靥:“你莫要告诉我,市集之上你已对我一见钟情。”
      嗡的一声,怎么感觉唇瓣上轻轻压着的手指如有千斤重,同时滚烫的像烙铁,激的枢木浅眼波骤然一深。对方却轻笑一声抽回手,自然的抚了抚发鬓,眯起眼笑:“我开玩笑的。”
      枢木浅呼吸受阻,蓦然有种被人直指心事的狼狈,忍不住多看对方几眼:清澈明亮的墨瞳,黑白极其分明,只是细眉如柳,眼梢红痣漫然风情。明明见惯了美人,可是却没有哪一张比起这一张来的震撼,仿佛真如他所言,早在市集上那漫不经心抬眸的瞬间,就注定了要被他吸引,为其钟情……
      发髻一紧,枢木浅怔怔的睁大眼,瞳孔中央倒映着柳生笑靥如花的脸庞,微眯的眼眸充满了狡黠,他踮起脚尖凑近自己,短短数秒竟让枢木浅忘记了呼吸。
      “好了!”拍了拍手,柳生笑嘻嘻道,“你现在看起来美极了~”
      枢木浅心中顿生不祥感,绕开他紧走几步到池边,低头一瞧:明光玉冠衬着鬓角清丽出水的一朵栀子花,要多奇异有多奇异!他哭笑不得,回头方想说什么,却见对方一副笑的没心没肺的模样,看上去多么纯真无邪,于是话到喉口顿了一顿,终究是缓缓咽了回去。
      ——只要他开心,便是满头簪花,又有何不可呢?

      ◇◇◇

      日偏西沉。
      淡淡一层暮色罩下,绿鬓苑被镀上一圈昏黄,疏影横窗,咫尺画堂。他指尖挟起一颗玛瑙棋子,盘间落定,墨色衬着白玉颀指几多肃杀,微垂眸,精致的侧面犹如瓷塑,坚忍默然。
      有身影窸窣掠过,执子得手顿在半空中,净善水双唇翕动:“……他们,走了吗?”
      奉清背后的血已凝固,目若寒星:“是。”
      “哐当”,棋盘仓皇中被推翻,赤白的足踩在青瓷地砖上急急奔走,月白衣衫翩然起伏,银线在暗色中交织成绮丽的蝴蝶,风月无声。
      “……为什么,”擦肩而过的时候,奉清问他,“为什么,少爷不去救他?!”沙哑的嗓音,眉头深锁,他的口吻里满是失望和困惑,净善水凌乱的步子生生顿住——
      为什么呢。
      在宫六彩倾身让开一条道的时刻,也是像现在这样擦肩,却终究没有过……为什么他会忍下来,最终充满了煎熬和痛苦,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被带走呢?!
      “你告诉我,少爷!”奉清单膝跪地,一把攥紧净善水衣袂,手背青筋暴起,“你一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你也早就部署好一切,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不被老爷带走,可你为什么……唔!”
      银光灿灿的柳叶刀滑过奉清手背,此刻正无声的插在正前方门框上,一身素衣的鱼早面无表情立在远处,目光深处是奉清愤怒不解的表情,以及净善水当真如一潭死水的脸。
      ——你若足够信任,就不该这样质问他!要知道,这世间再没有谁能比他更爱段缁衣,即便是枢木浅也不能!十年前他不曾背叛过彼此的爱,十年后他更不可能放手,枉你与他一起长大,他视你入手足,何曾有过不信赖你的时刻?你却如此回报他吗?!
      鱼早的眼睛明冷沉静,清清白白写着这些话,他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丝轻蔑,那瞬间奉清几乎羞愧至死,攥住净善水衣袂的手如被蜂蜇般惊惶撒开,一咬牙,前额重重叩地:“奉清该死!少爷,都怪奉清一时糊涂,口不择言才会冲撞了您!少爷……”
      “你没有错。”净善水掀了掀嘴角,眼底星辰如河。
      衣角掠过清凉的瓷砖,一路恍恍惚惚,走到后院。闹剧一过,人潮散尽,观客不在,他的爱人也悄然离开。净如白玉的手掌轻轻抚上梅树粗糙的虬干,点点绿萼,扑簌落尽,只剩花头孤独的蕊心。

      “……缁衣。”他幽幽道,如同梦呓。
      等我。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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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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