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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番外【子夜之时】 ...

  •   【荒鸡】
      纯白色的丝绸上染上了点点鲜红,如同雪地上的朱砂梅,凌寒绽放、艳色夺人。
      软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睡意朦胧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沙哑:“太吵了,司马。下次小心点。”
      茶发男人当即单膝下跪,垂头答道:“主上恕罪。属下自当铭记。”
      青衣仕女悄然推门而入,对着男人行了个礼:“请。”
      男人微躬身回礼,倏地从原地消失了。
      “浅川。”床上的人懒懒地唤了一声。
      “是,殿下。”仕女从角落里的梨花木衣柜中选出一件桃色的常服,反反复复地察看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褶皱、污痕甚至破损后,才捧到了床前,细致小心地服侍她穿衣洗漱。
      随手拨了拨发,挡住浅川伸向胭脂盒的手:“今晚的宴会准备得如何了?”
      “回殿下,一切正常。”
      “是吗……阿久?”
      冰蓝发色的女子单膝跪在她身前:“殿下安好。”说着双手奉上一枝娇艳的桃花。
      “那孩子这么早就来啦……真是可怜,看来是真的寂寞得要死呢。”薄唇的少女这么说着,手上温柔地拨弄着那枝桃花的花瓣,眼中却是一片近乎空洞的漠然,“浅川,你知道的,今晚很重要。”
      她没有问你有没有把握,也不用任何狠毒的威胁,但隐藏在淡然陈述中的凌厉威压,却让人敬畏不已。
      “……是,殿下,属下愿以性命作保。”
      “你的命?”她一面为自己的唇涂上桃色的胭脂,一面睨了浅川一眼。待到那艳色在她润泽娇嫩的唇上缓缓洇开,一如浑浊的墨色以安静却又强势的姿态将宣纸染黑,她才轻轻一笑,“不错,你的命,无论对于哪一方,都很矜贵。”
      浅川为她梳理着柔顺长发的手无端地抖了一下。
      沉默在偌大的宫殿里弥漫了一会儿,又被一道温柔而冷漠的声音斩杀于无形。
      “浅川,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不是直系王族,你会效忠于谁呢?”她抚了抚鬓角,柔笑道。
      浅川垂首,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在浅川心里,殿下就是直系王族。”
      少女淡淡地“哦”了一声。
      “浅川效忠的从来都是灵王,而非王族。对浅川来说,哪位王族最超群绝伦、卓尔不群,哪位便是属下效忠的对象。”
      她没有再发话,只微微歪着头,端详手中的桃花。
      宫殿内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声猫叫。仿佛承受不住这苍白的沉默,它飞快地跑了出去,那背影就像一只雪白的幽灵。
      “竟然还活着,看来你验毒的功力越来越深厚了。”少女头也不回,轻笑道,“别让它吵到明澈,七七。”
      “遵命,殿下。”清脆的回答声从门外清晰地传来。
      少女将桃花凑近脸颊,细致地盯着镜里的人,仿佛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放过。
      “阿久,你说,我唇上的这种胭脂和这桃花衬吗?”
      被问到的那人只淡然道:“回殿下,既是殿下选的,就该是衬的。”
      镜中美得让人惊叹的少女勾起唇:“那就好……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丑时了。”浅川道。
      少女起身走到门前,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任由浅川托着,身后长裙逦迤。她把那枝娇艳的桃花执在胸前,遥望着外面的桂殿兰宫、画阁朱楼,微笑道:“不知道明日丑时,这宫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片景象呢?”
      红唇勾起,手中的桃花枝却“啪”地一声被折断了。
      【日旦】
      青衣侍女打起垂帘,微笑道:“这边请,琉敏殿下。”
      带了点防备缓缓点头,脸色苍白的女子低垂臻首,越过那碧玉串成的珠帘,踏入燃着沉香的书房。
      宛如一只苍白的小兽,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向光怪陆离而又空洞冰冷的深渊。青衣侍女如是想。
      桃红外衣,白色内袍,斜倚卧榻,手持书卷,淡笑嫣然,歌尽风流。
      琉敏用宽大衣袖下的手捂住胸口,徒劳地试图安抚剧烈跳动的心脏。
      榻上的少女抬眼看她,带了三分狡黠三分温柔三分魅惑以及一分淡漠,微微一笑。
      刹那间,恍似有一道光芒闪过,所有苍白的景象、木然的物事都变得鲜活明媚起来。
      便如同初见的那一刻,亦如同其他愚蠢的人,她被这道耀眼得仿佛不属于这污浊尘世的光芒灼伤了双眼,焚烧了理智,心甘情愿地愿意匍匐在地,双手奉上自己的灵魂以及一切。
      即使明明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她是整个世界,而对于她来说,自己却不过是整个宏大的世界里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却还是抵挡不了那淡漠的眼神,那柔然的笑容,那冷魅的薄唇。
      飞蛾扑火,莫过于此。
      但还是想问,想亲口问她,对于她来说,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一只苍白的,可怜的,爪牙锋利的小兽。
      传闻国舅家的三小姐之所以迟迟不嫁,是因为被前两位已嫁的姐姐的惨死骇到了,从此一心向佛、心无杂念。
      但一个真正一心向佛的人,会喜欢桃花吗?
      几年前的宴会上,坐在主座上的少女想到这里,对着那苍白的华服女子勾起唇,道:“外公大人,不知您的三小姐的闺名是?”
      对上那双盈满笑意的双眸,那女子雪白的双颊上竟缓缓晕开了两朵娇羞的桃花。
      “回殿下,小女唤作琉敏。”白发老人抚着长须笑道。
      “哦?”少女的青葱玉指缠绕上柔顺的发丝,目光落在了那苍白女子身上,几秒后,松开手,笑道:“果然钟灵琉秀,人如其名。”
      一直紧盯着她动作的老人哈哈一笑:“殿下谬赞了。”
      侍立在旁的浅川恭谨地垂首,面上却泛起淡淡的了然笑意。
      “小姨近日身体可好?”木榻上,少女懒懒地拨了拨发,薄唇似笑非笑,不笑也似带有三分笑意。
      苍白女子忙点头,而后深呼吸,慢步走向那木榻,两朵桃花也随着她的步子在她面上逐渐晕开。
      走到椅前,女子注视着那少女完美得近乎妖异的脸,情不自禁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很……很好,琉敏谢殿下关心。”
      “琉敏?”少女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立刻便看穿了她的小把戏般轻笑一声。冷汗缓缓浸湿了琉敏的里衣。
      用丝帕轻柔地替她拭去额上的汗,少女柔声道:“慌什么?是我忘了已应了你今后要叫你琉敏的,是我错了才对。”她停住动作,为女子整理了下她稍显凌乱的发髻,笑容温柔中带了几分慵懒,动人到了便是让面前之人立时死去也心甘情愿的地步,“对不起,琉敏。”
      琉敏身体一颤,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这是怎么的?怎么又哭了呢?”少女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消失了,她微皱的秀眉里承满了担忧。
      女子的眼泪流得更快了。她一面无声地哭,一面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平少女颦起的眉,却又始终不敢:“殿下……”
      少女歪头,似是不解,似是诱惑。
      一帘之外,浅川垂手而立,久遥的手扶在刀柄上,司马眼神微黯,七七嬉笑不语,云舒淡笑叹息。
      他们的主上,是只妖孽呢。
      谈笑退敌、玩弄人心、践踏情爱的妖孽。
      片刻后,女子从宽袖中的暗袋里摸出了什么,双手奉上:“殿下,这是今夜国舅的安排。”
      少女一笑,结果,却随手放在桌上,竟似毫不在意。只听她幽幽一叹:“果然只有琉敏你才是真心对我好的。”
      “殿下……”琉敏泪盈眼眶,她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帕:“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够收下这个……”
      少女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绣着一枝娇美艳丽的套话,可谓是栩栩如生、灼灼其华。最令人吃惊的是,丝帕的背面竟还绣着一句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展颜一笑:道:“琉敏你……”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一根做工极为拙劣的桃花发簪,“这原是我做了想给你的……”笑容里掺了一丝羞涩,“只是我第一次做,手工太拙劣,简直不像人做出来的……”
      帘外,司马闭目养神。七七忍笑忍得直接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云舒肆无忌惮地研究着司马脸上的神色。
      ——谁都知道那只是殿下一时兴起为了戏弄司马而让他做出来的,至于为什么做成桃花形状的,也只是因为当时正值桃花烂漫的时节而已。
      又过了一会儿,原先脸色苍白的女子微红着脸走了出来,面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浅川上前一步,道:“这边请,琉敏殿下。”
      两人走到门外时,依稀还能听见青衣仕女仿佛永远沉静的声音:“恕浅川多言,您若是真心为殿下着想,还请谨慎行事……”
      “进来。”帘内之人轻声唤道。
      司马与久遥并肩走了进去,后面跟着笑嘻嘻的七七和淡笑的云舒。
      华服少女轻声吩咐了几句,起身欲走,那张丝帕却不慎掉到了地上,司马敏捷地捡起:“殿下?”
      少女回眸,瞥了一眼,笑道:“死人的东西,我要来干什么?”
      司马的手无端一颤。
      “你不必如此,司马。”少女轻笑一声,“她喜欢我面上的面具,我喜欢她手里的东西,这样岂非公平得很?”
      “殿下!属下绝无此意,属下只是……”
      话到了唇边,却哽住了。
      有些话,不能说,说不出。
      七七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便笑道:“只是什么?只是喜欢上了那个大小姐了?”
      可人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少女凝视他几秒,垂下的眸里除了淡漠分明多了一声叹息。她转身笑道:“也罢。都卯时了,快走吧。”浅川、久遥、七七依次跟上。
      云舒抽过他手上的丝帕,摸了摸上面的桃花,笑叹道:“真是名副其实的桃花劫啊……不过绣工倒真不错。”把帕子还了给他,便也走了。
      司马呆立原地,看着手中的手帕,无声一叹。
      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命中的劫。
      逃不掉,忘不了。唯一能做的,是放任自己,一点点沦陷。
      直至血色灭顶,魂魄飞散。
      【食时】 “姐姐早安!”金发的少年笑道,“昨天睡得好吗?”
      少女也温柔一笑:“很好啊。明澈呢?”
      “我当然睡得好啦……姐姐,你什么时候教我那一招?我们好久没有打过了?”天蓝色的眼里纯澈明媚,少年露出了微微有些苦恼的神色。
      “哦?”少女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你就这么想打姐姐?”
      “才不是!我伤害谁都不会伤害姐姐的!我只是……好久没跟姐姐你说话了,除了用膳的时候,我就都很少见到你……”少年敛了笑容,盯着少女的双眸,“姐姐,我想帮你。我想守护你的心情和你想保护我的心情是一样的。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帮姐姐你分担了!”
      少女怔住,眼底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似是欢喜,又似是悲哀。她摊开手,笑道:“你看,我的手上连茧都没有,整天养尊处优的,能有什么辛苦事?明澈你别乱想啦。”
      少年怀疑道:“可是以前明明有的。”
      “就是因为以前有点辛苦嘛,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不用再辛苦了,当然就没有了咯。”少女难得地露出孩子气的神情,耸了耸肩。
      少年沉默。
      “好啦,就这样吧,都快巳时了,我要去书房喝茶了。”少女笑了笑,摸了摸他柔软灿烂的金发,“去找司马陪你练剑吧。”
      她走到门边,身形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明澈凝视着她的背影,眼眶一热,忍不住脱口而出:“姐姐!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少女回首,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是真的……想要守护你的。”
      沉默了片刻,少女才点了点头,垂眸道:“……我知道。”
      但我不想让你沾染上别的颜色。
      你只要永远都和你的名字一样,明媚纯澈、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就好了。
      其余的,只要全都由我来承受就好了。
      因为……这是我的孽,也是我的罪。
      【巳时】
      清烟自精致古朴的香炉里袅袅飘出,清幽芳香的麝香味在偌大的书房里缓缓漾开。
      青衣仕女举着托盘自门外走入,将一杯温度适中、茗香四溢的茶悄无声息地放在书案上,换走了桌上那杯已经微凉却未曾被动过的茶。
      “殿下,不如先喝口茶吧。”思虑再三,她还是开口温声劝道。
      少女淡淡应了声,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眼睛却是紧盯着折子。她的素手执着笔,在砚台上点了点墨,眼看着就要落笔,笔尖却定住了。她收回笔,再次点了点墨,思索了片刻,方才下笔。她的字潇洒大气,但每一个字却都写得极慢,仿佛那笔有千钧之重。
      满屋的侍婢下人都垂头立着,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呼气。浅川虽站在她身边,却也始终没有看过那折子一眼。
      “传时川,让他午时进宫。”少女从那厚厚的一叠折子中邮抽出一本。
      “是。”浅川应道,“可是殿下,午时的时候……承真大人会求见……”
      “我有说过我要在午时的时候见时川吗?”少女头也不抬道。
      “是。属下告退。”浅川行了一礼,方自出去安排了。
      少女一手托腮,慵懒地看着手中的折子,忽然道:“等等。”
      浅川回身:“殿下?”
      “把朱砂拿来。”
      浅川一怔,却只应了声:“是,殿下。”便自去拿了。
      朱砂者,诛杀也。
      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成为铺就殿下通往天之顶端的王座的道路的白骨?
      不过,这也是他们的荣幸。
      浅川取来了朱砂,却在少女耳边耳语了几句,少女眉梢微动,扫了一眼屋里的人,道:“都下去。”
      众人齐声答应着,弯着腰往后退着出去了。
      “你去安排吧,不用理这里。”
      “是。”浅川行了一礼,退下了。
      “哈哈哈!怎么,万人敬仰的绫殿下啊,难道你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一道嚣张狂傲的声音响起了。
      少女头也不抬,手中的笔宛如有生命一般自己在纸上动作着:“你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啊。”
      “真是绝情。”容貌艳丽更胜普通女子的男子冷笑道,“明明我帮了你那么多的……如果不是我,你以为那只老狐狸会相信你思考的时候会用手指绕着头发,怀疑的时候会挑挑眉这种鬼话?”
      “难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的吗?”少女终于抬首,笑容妩媚慵懒,眼神淡漠冰冷,“你为我效力,我让你看见天之顶端的风景。不是吗?”
      “……也是。”男子竟然安静了下来。
      少女复又低下头:“东西拿来,你可以走了。”
      男子眯起眼:“我们之间,难道就只有这样而已吗?太无情了,你这个恶心的女人。”
      “天宫霖。”少女放下手中的笔,用丝帕擦了擦手,“虽然我喜欢用快刀,即使它有会伤到手的危险,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容忍一把不受控制的刀。”
      “难道你的心里,只有刀和剑,还有你那个白痴弟弟吗?”男子越过那张红木书桌,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撑在她背后的椅子上,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对上她的双眸。
      “错了。”少女微启樱唇,白皙纤细的手抚上他的心脏,眼眸里幽幽地闪着寒光,“还有血与罪。”
      “罪?”男子大笑起来,又渐渐敛了笑容,“那么,何谓罪?”
      少女冷笑:“阻我者,谓之罪。无论神魔,我必杀之。”
      男子怔住,缓缓站直,倏地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一封信:“请,殿下。”
      少女接过,道:“天宫霖。不要再把剑架在你自己的脖子上。明白?”
      天宫霖沉默了片刻,垂首道:“是。”
      “嗯。下去吧。”
      天宫霖走到门口,并不回首,却突然说道:“殿下,我是真心臣服于你的。但我还说要说,”他回头,勾出一抹冰冷残酷的笑,“你这种女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幸福。即使有多少人爱慕你敬佩你,也没有人能看得到真正的你。即使你身处至高无上的王座,掌握最为强大的力量,你也只是孤独而死,终生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你看得出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天宫霖说:“不。我只看得到真正的你的恶心、下作、不堪和无可救药。”
      “那么,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除了王座,我不知道。”他回答。
      “那么,”少女嫣然一笑,那一笑有百花盛开之艳之美,也有冰封千里之冷之残,“这就已经足够了。”
      天宫霖闭上眼,冷冷一笑,转身出去。
      “不过,你确实是个很美的女人。美得好像一碰就会割伤手一样。”
      少女一怔,而后笑了,轻声喃喃道:“可是,你那亲爱的表姐在两个时辰前才说过,我美得好像一碰就会碎掉呢。”
      此时浅川已端着茶进来了。她又笑道:“不过,也没差。”
      浅川疑惑抬首,她只勾唇一笑。
      【日央】
      “司马大人。这是近日的情报。”手下将一叠纸毕恭毕敬地奉上,茶发男人接到手里,沉默地一张张翻过,看完一张,便将它放入一旁的火盆里。那纸在火焰中痛苦地燃烧、翻卷、皱起,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完后,他才问道:“已经行刑完了?”
      “是。”
      “处理干净了?”
      “是。已经确认过了。”
      “还有什么事?”
      “柳宿宫传来消息,说是今晚的准备已经完成了。轩辕阁那边有令,让您务必在申时前过去。”
      “知道了。”司马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你下去吧。”
      “是。”
      司马从地下宫殿里出来,刚抬头就被耀眼的阳光灼了眼,不禁抬手挡住。
      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在阳光下行走了呢?
      似乎是从在那妖孽般的少女面前,下跪发誓效忠开始吧。
      他这样淡淡想着,穿过曲折的回廊,七弯八绕,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里,一年四季都有花朵盛开,有桃花、有梅花、有梨花、也有茶靡。
      初见她的时候,便是在茶靡花开的时节。
      夏末,燥热渐散,凉秋将至。他在不知哪个贵族家的花园了迷了路,找不回归路,却不慎被发现了,一时火起,便出手把闻讯赶来的人全都杀了。
      鲜红的血沾满了他的刀,染红了他的衣,在地上如小河般汩汩流淌着。
      她就在离他不远的茶靡花从中,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淡漠,唇边却是浅浅淡淡的笑。正如那茶靡——冰为肌骨月为家,芬芳馥郁,却是极浅的颜色,静静地开着,无声无息。
      他鲜血满身,她却恍若纤尘不染,睥睨红尘。
      仿佛被惑了魂,失了智,他缓步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
      她歪了歪头,眼神冰冷地刺穿了他的身体,樱唇却勾出倾国倾城的笑。
      然后,他就成为了她的手下,成为了“司马”。
      他想,这就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他要为她而死。
      茶靡一开花事了。那一年那片灿烂繁华的茶靡花,到底是为谁而开?
      少女见到他,对他微微一笑,眼中是一片冰雪般的漠然。
      一如当年。
      司马平静地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
      茶靡花是在花季里最后盛开的花,它开过之后,便只会留下一片颓败。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能为她的绚烂增添几分繁华,又有什么值得可惜?
      沉默地跟在少女身后走过重重回廊,穿过层层花丛。
      “今年的茶靡也快谢了。”她说。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一时只觉眼眶有些发热。
      茶靡一开花事了。诉尽繁华,花期如梦。
      可只要你还记得,那一年曾经盛放过的花,便已足够。
      【日夕】
      金碧辉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钟鼓馔玉、极尽奢华。
      坐在上首的少女一袭华服,妍丽妩媚、高贵中带着几分纯真的美感。她笑着举起酒杯:“今日只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这杯酒,敬诸位。”
      所有人都拿起酒杯,齐声道:“敬绫殿下。敬明澈殿下。”
      少女一笑,仰首饮尽杯中酒,又示意身旁的浅川斟满一杯酒:“这一杯酒,敬外公大人。”
      白发苍苍的老人哈哈一笑,也拿起酒杯,道:“敬殿下。”
      两人同时仰首饮尽。但彼此睫毛下的眼中是何神色,却都看不分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灯火绚烂的宫殿里渐渐热闹起来,无论心中是何心思,人人都带着笑容谈笑聊天,一时倒仿佛真的正处太平盛世,人人安于现状、心无妄念。
      少女坐在最高的地方,一眼便能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她谈笑宴宴,泰然自若地欣赏着歌舞,似乎也真的心无戒备、宁和快乐。
      倏地,长剑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宫殿内顿时尖叫声一片,舞姬们四处逃散,座上众人也惊慌失措,白发老人大叫一声:“不要慌!”又指挥着周围的侍卫,“快去保护两位殿下!”
      少女抬袖掩住檀口,微微睁大眼,似乎十分诧异,然而长袖后的唇,却勾出一抹冷笑。
      老狐狸。真的以为她中毒了?
      浅川立刻拔出刀,为她接连挡下连绵不断的攻击。琉敏苍白着脸手持着剑,看见有人举刀自她身后砍下,竟“哐当”一声扔下剑用身体帮她挡剑,浅川却马上挡住她,顺手一剑将那人杀死,拉住她的手腕轻声道:“琉敏殿下难道真的是为殿下好的吗?若真是,便不该这样做!”
      琉敏只是想为她而死而已,但她毕竟是那只老狐狸的女儿,如果成全了她,那么那只老狐狸“誓死效忠于两位殿下”的“证据”不就又多了一条?
      琉敏一怔,陡然流露出绝望的眼神。
      可少女却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眼神,她侧眼看了看明澈,确认他安全无虞后,才抽出剑,几下便将攻到身前的人利落地斩杀。
      那些“惊慌失措”的人里,立刻便有几人真的惊慌失措了。
      司马隐在暗处,察看着众人的神色,一手拿着一张纸,一手飞出银针,悄无声息地趁乱杀死那些名单上的人以及那些露出异样神色的人。
      一场宴会,就这样成为一场杀戮盛宴。
      血流成河,渐渐染红了森森白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
      【定昏】
      夜已深。
      高高的王座上,少女懒洋洋地坐着,白皙的手托着腮,当真是美人如玉、纤尘不染。
      “那边收拾好了?不要让我看见有血。”她随口道。
      “请殿下放心。”浅川道。
      “人都来了吧?”
      “是的。”司马答道。
      久遥道:“已确认无误。”
      “没问题。”云舒道。
      七七笑道:“就只等着那只死老狐狸把自己的精锐送到这里来啦。”
      少女一笑,那笑容里有三分的魅三分的柔三分的残和一分的冷,在这暗沉的天色下,如同一朵在幽暗处悄然绽放的罂粟。
      “很好。还不打开大门迎接贵客?”
      两扇大门缓缓开启。刀剑挟着血的味道随风而至。
      又是一场杀戮。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为了信仰,为了权力,为了荣光,为了心中所爱,也为了心中所恨。
      响彻天地间的,便只剩下一个“杀”字。缠绕在鼻端的,便只剩下血腥味。
      大殿上,是生死相拼的人们。
      她却高坐在王位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俯瞰下面的杀戮盛宴。如同神祗在高不可攀的云端,睥睨尘世。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起身,解开衣带,除去华美的外衣。
      抽剑出鞘,美极的双眸在剑光的映衬下,显得冰寒冷残。
      “差不多了。司马。七七。云舒。久遥。带着你们的人去见外公大人吧。”迎着那些已经死伤过半的“精锐”不可置信的目光,她似乎极为愉悦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是一片漠然,“调虎离山之计是很好玩,不过,我也玩腻了。”
      少女身上纯白的衣襟无风自舞,强大的灵压让这坚固地屹立了数亿年的宫殿也有些弯曲。
      “作为你们娱乐了我的报答,就由我亲自送你们一程吧。”
      血。火。刀。剑。
      红色。黑色。银色。紫色。
      天地万物,仿佛都已疯狂。所有一切都旋转着交织缠绕在一起,最后一起尽归于那片熊熊燃烧的烈火。
      【子夜】
      鲜血成河。烈火熊熊
      看着这片人间惨象,她在血与火中,无比温柔地微微一笑。
      我的罪。
      这是我的罪。全都是。
      我罪无可恕。我罪大恶极。我罪不容诛。我罪孽深重。
      我将——君临天下!
      “那边怎么样了?”她拨了拨发,笑道。
      “回殿下,一切正常。”
      “明澈呢?”
      “回殿下,明澈殿下睡得很熟,什么都不会知道。”
      少女凝视着那在火焰中颤抖、燃烧,最后死去的宫殿,轻声道:“浅川,今晚很重要。”
      “是的。”浅川抬首,笑容沉静,淡色的眼里却倒映着那熊熊烈火。
      疯子。
      他们都是疯子。
      而她呢,就是这群疯子的首领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起来。
      “差不多了吧?”
      浅川道:“回殿下,应该是的,已经子时了。”她终是忍不住,在笑里带了几分激动与喜悦,“我们赢了,殿下。”
      “错了。”少女淡淡道,她看了眼火中那即将轰然坍塌的宫殿,转身走向自己的寝宫,步伐从容自若,一步步都似乎踏在白骨和人心上,“在这里,没有人会赢,只有人会输。”
      浅川怔住。
      这时,云舒蓦地出现在两人前方,单膝下跪道:“殿下。”
      “你们那边怎么样?”她边走边说。
      云舒亦步亦趋,回答道:“一切顺利。只是……琉敏殿下用那根簪子刺进心脏,自杀了。”
      “果然选择了这种死法。”少女淡淡应着,脚步不停,“不过她早已是个苍白的死人了。如今也不过解脱了罢了。”
      “还有……”便是云舒也不免觉得喉头有些哽住,“司马也死了。”
      少女终于停下脚步。
      “刀和人都消散了,只留下这个。”她双手呈上一方丝帕。少女看了眼,正是那张琉敏绣给她的丝帕,展开来一看,正好是绣着字的那面。染成血色的背景下,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显得愈发刻骨铭心。
      少女轻声念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随手将它掷于火中,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把司马的遗物都埋到御花园那片茶靡花丛下吧。”
      “……是。”云舒低声应着,瞬间消失了。

      途经御花园时,少女放慢了步子,目光扫过那片浅浅淡淡的茶靡花从,无端地便带了几分朦胧,仿佛在欣赏花朵一般轻笑道:“还记得吗,浅川?当年你教我诗文的时候,你说过,其实在《长恨歌》里,‘恨’字,原作‘遗憾’解。”
      而后,一路无言。
      “浅川只知道,无论路上会遇到什么,无论路边会有怎样的风景,我们都会誓死追随殿下,万死而不回。”即将步入寝宫时,浅川轻声道,“直到您登上天之王座,把这个世界毁灭,再创造出一个,我们所梦想着的世界为止。”
      “直到我登上天之王座么……”少女笑叹着在床上躺下,缓缓闭上了眼,“什么时辰了,浅川?”
      “回殿下,子时了。”
      “那么,快去睡吧。”少女翻了个身,“又要到丑时了。”
      “是。”浅川拿起桌上的烛台,一直往后退到了门口,才轻轻吹灭了灯,关上了门。
      辉煌的宫殿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浅川低眉敛目,一路静静走着。昏暗的天空下,青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曲折环绕的回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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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番外【子夜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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