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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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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饭桌上看到孙玉伯的时候,白展堂不能说不惊讶,他来孙府已经好几日了,这还是第一次在饭桌上看见孙玉伯。而且大约是为了除夕夜里带些喜庆的样子,他还罩了一件绛红色的外褂,其实白展堂觉得并不怎么搭调。
孙剑同孙蝶今夜里装扮的较平日隆重了一些,但比起寻常人家的过年气氛,白展堂觉得还是差了许多的。
就连他自己,也被律香川要求着换了一套月白色的锦衣,上头用金银双色的丝线在衣襟和袍脚都绣了双面的祥云和金日。腰里着一条墨色牛皮腰带,头上还束了金环。白展堂觉得,这样子打扮一番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但看看对面被更严谨的装束过的孙剑,他就也稍觉知足了。
至少没把他搞成那副莱子斑衣的好笑模样。
当然,他不是说孙剑的穿着打扮很好笑,而是那样严谨精细的贵公子打扮,配上孙剑这样一个粗莽的江湖人,就显得好笑起来了。
而律香川……白展堂朝安静的立在孙玉伯近侧的人看了一眼,大概是这堂上唯一没有变化的人。一分不减一分不多的,仍旧是惯常的样子,倒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情理上来说,白展堂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但是从安排上来看,律香川才是那个外人。
白展堂突然意识到,无论老伯表现的有多倚重律香川,嘴里说着“你就像我的亲儿子”这样甜蜜的话,律香川总是一个外人。
即使孙剑觉得律香川是同孙玉伯最为亲近的人,了解他最多的人,但从实际上表现出的情状看来。
他是个外人。
一个孙玉伯心里,可以对他亲近倚重,告诉他一切,却绝不会划分进“家人”这个范畴的,外人。
白展堂知道律香川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孙府,他突然不可抑制的去猜想,如果律香川曾经对成为孙府的“一家人”抱有过期待,那么对于幼小的他来说,那又是一场何等沉重的打击。在被自己的双亲当做妖邪所厌弃残害之后,好容易觉得有一个地方是能接受自己,让自己融入的,最后又发现,始终被拒绝在一层看不见的壁障之外……
白展堂的眼光看向律香川,不能自已的带上一点怜爱而心疼的味道,律香川没有对他的视线有所回应。他站在孙玉伯的背后,仿佛将全副的心神都奉献给了他最尊敬的老伯。
孙玉伯略略偏头,用余光瞥了一眼律香川,他便立刻趋前一步,弯身替老伯将酒杯斟满,随即立刻的再次后退到方才的位置,始终柔顺模样的低着头。
孙玉伯举起酒杯邀请他的孩子们同他一起碰杯畅饮。孙剑和孙蝶立刻就奉起了面前杯盏,白展堂慢了一拍才也举起酒盏,然后他在碰杯前笑着问,“您能饮酒吃菜么?”
孙玉伯同他碰杯,将一盏酒饮尽,然后用眼神示意他也干杯。白展堂笑笑的将杯中酒喝干,然后重新又盯着孙玉伯等他回答。
孙玉伯很满意他饮尽杯中酒的态度,脸色和蔼的说,“能,但却没有需要,我已经没有活人该有的欲望了。今日是除夕,我是这孙府的家长,我是该在这里陪我的孩子们,一同尽欢的。”
“哦,您可真是个好父亲。”
白展堂笑眯眯的自斟了一杯,又替老伯也斟满了一杯酒,主动的邀他同自己干杯。他喝酒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含着笑意,看向孙玉伯身后恭敬温良的人。虽然他知道律香川对孙剑的“胡话”没有撒谎,但没有什么,比听见孙玉伯亲口承认自己“没有活人该有的欲望”更值得让人高兴了。
这是他的一点点小心思,虽然显得略有阴暗,但是,谁又没有一点点小心思呢?更何况,白展堂有的,只是这样的一点点小阴暗,与他所拥有的光芒和温暖相比,不足为道。
气氛还算融洽的用过了晚饭,律香川招人来收拾了台面,然后在撤下饭桌之后,将其余侍候的下人统统遣散了下去。看孙剑和孙蝶的样子,像是习以为常了,看来在除夕的团年饭后,遣退旁人已经是个惯例了。
老伯端坐在上位主座,他的面前放了个明黄锦的绒团垫子。
呦,天家用色,白展堂在心里啧啧啧了几声。
律香川也不知道从哪里去了又来,他此刻站在老伯身边,手里托着个金色的托盘,里头放着红纸做的信封。
哦,压岁钱。
白展堂有点想笑,不过反正他也始终笑眯眯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领过压岁钱了,倒也新鲜,孙府富贵荣华,不知道里头放了多少?怎么也该有一百两吧?
如果律香川现在是白展堂所熟悉的律香川,如果他知道白展堂心里想的是这个数字,那他一定会戳着白展堂的额头戏谑的说,“盗圣这两年小跑堂的当惯了,看见个银锭子都眼发直,一百两……什么出息?多大眼界?”
红纸封里,是一万两的通票。
但他现在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说,他就安安静静的站在孙玉伯身边儿,笑意温和的。
“照理说,你是长子,应该你先领的。”孙玉伯非常慈祥的看着白展堂微笑,“但我怕你不习惯,就在孙剑和孙蝶之后吧。”
孙剑立刻起身上前,跪在那垫子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仰头恭敬的看着孙玉伯。
孙玉伯从律香川托着的金盘里取过一封,递出去,孙剑伸出双手小心的接牢,“谢谢爹。”
笑着对他点点头,孙玉伯朝他挥了下手,示意他退下。孙剑便立刻立起来,退回原本的座位上坐好。接下来是孙蝶,她的所做也同孙剑一般,没有不同。等到孙蝶领过了钱退了回去,孙玉伯和蔼的眼神看向了白展堂。
白展堂为了掩饰尴尬的咳了两声,“那啥……我……”虽然压岁钱不错,但是白展堂内心里还没完全接受孙玉伯是自己父亲的这个设定,没法同孙剑和孙蝶一样恭敬的给他磕头。
“无妨,你直接拿吧。”
孙玉伯拿起那金盘里最后一个信封,朝白展堂的方向伸出来,白展堂于是走上去,也用双手接过,很客气的说了声,“多谢老伯。”
孙玉伯仿佛不在意他这样的疏远,仍旧很和蔼的对他点头微笑。
派过了压岁钱,离子时不过还有大半个时辰光景了,白展堂想该是要散了再做安排了吧?他刚这么想,却见律香川在孙玉伯手边的案上放下了托盘,旋身也跪在那垫子上,很是认真的磕了头。
白展堂还站在孙玉伯边上,也没退回本来坐着的位置,他睁大眼睛,有些愣愣的看着跪在那里的律香川。
这又是干嘛?
律香川抬起头,那眼中的仰慕依恋之情即使白展堂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看了差点儿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孙玉伯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压着金箔印花的红信封来,按进了律香川的手里。而律香川,便就势握住了老伯的手,引到了自己的脸边,轻轻的用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
那眼里含着水,水波潋滟的透亮澄澈,他软软的说,“谢老伯。”
孙玉伯便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笑着回道,“乖。”
白展堂终于知道孙剑为何会误会了。
这实在让人很难不误会。
如果不是自己的心头有保证,他大概也是要误会的。
律香川已经重新站起来立在孙玉伯身侧了,老伯看向他一直很乖顺的一对子女,“孙剑、孙蝶,夜了,下去歇着吧。”
“是。”孙剑和孙蝶一道站起来,向他躬身行礼后便退了下去。
“而你,我最亲爱的孩子。”孙玉伯满含慈爱的眼神再次扫向白展堂,“跟我来吧,初一要到了。”
孙玉伯站起来,率先往后堂的门内穿过走远。白展堂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愣,竟忘了要立刻跟上去。
直到前头跟在孙玉伯背后的律香川回头瞥了他一眼,才急忙跟上。
云沉无星,夜深风急。
子时更鼓倏然一响。
结界外,本安睡在自己变幻出的暖室中的孔雀,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双目赤红,仿若是滴血的宝石。
同时,整个孙府,被笼罩着一对巨大的阴阳双鱼之下。双鱼本应分阴阳合太极,而笼在孙府上空那对双鱼却是似火燃烧,光耀璀璨。
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