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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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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唯此一别
柳画桥轻轻唤醒了施维络,道:“小络,起来喝点药。我问安道全要了些安胎宁神的药方,给你熬好了,你喝些再继续睡吧。”
施维络睡眼朦胧被柳画桥扶着半坐起来,爽快地喝了那碗药。
“好苦。”施维络坐正了身子,“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这才刚刚中午。”柳画桥假装去看窗外天色,背过身去极力隐忍着内心的情绪,将碗放在桌上。此刻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紧张的心已经几乎要跳出胸膛,全身每一个毛孔都缩紧了,耳朵虽然还能听见施维络的话语,但脑海里的背景音却是烧心的单调长鸣声。
“晚上便是二哥的婚礼了。”施维络低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
柳画桥不敢接话,也不敢回头。她害怕她的异常被了解她的施维络看出。
于是沉默。两个人之间从未有过的沉默。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小络。”柳画桥终于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转回身来,“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
冬日正午并不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施维络苍白的脸上,柳画桥发现她咬着下唇已是泪流满面。“小桥……”施维络直直地望着她,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你不要怪我………”
柳画桥一惊:“你说什么?”
“我听琼儿说……那个王氏便是你假扮的人……我却放了她,害你功亏一篑……差点丢了性命……”施维络的声音变得更低,几乎气若游丝,“你因我受了苦,却不对我说……我……对不起……”
柳画桥听了她的话,又见她如此状况,大吃一惊,扑上去掀开她的被子。只见施维络捂着小腹,下半身早已被血染红。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柳画桥见到这场景心还是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施维络脸色已经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留下来,下唇被她咬破,流出一抹妖冶的红。
“小络!我……我不是因为那个才……这不是一回事!”柳画桥慌了,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马上回来!”
柳画桥冲出门去取已经准备好的热水。她回来的时候半张床几乎都被鲜血染红了,施维络的身体因疼痛而扭曲,口中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柳画桥的眼泪夺眶而出,哭道:“小络!小络!你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对不起……”
“小桥……你不要怪我好么……”施维络失去了神采的双眼空洞地望着柳画桥,向她伸出一只手,“孩子……不要便不要了……”柳画桥还没接住她伸出的手,她便疼得昏了过去。
“小络!小络!”柳画桥一边哆嗦着一边帮施维络清理。血,到处都是血,未成形的胎儿,拳头那么大小,血肉模糊。柳画桥不敢多看,用布包好,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床收拾干净,将施维络身上的血迹擦净,替她换上衣服。
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道,令人眩晕作呕。她拎着那个装着死胎的布包拿着铲子,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院子里,四处看了看,将它埋在了那块形状奇异的卧石旁的月季下。做完这一切,柳画桥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她想回去看看施维络怎么样了,又不敢回去,害怕面对她。她在石头上坐下望着那株下面埋着死胎的月季,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这是一株玫瑰。
她摇了摇头,坐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回到施维络的房间里。房间里刚才已经被她打扫干净了,可是空气里的血腥味道依旧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也许施维络喝下那药的时候便知道事情的结果?可是她没有说,也没有推脱。
这个想法一出,便在柳画桥的心中久久萦绕不去。小络,你这是在干什么?
“小桥……”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施维络醒了。
“小络,你……”柳画桥握住施维络的手,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是……我痴心妄想了……”施维络虚弱的说道,“也是……这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世上……”
“它若降生,你一生便毁了。”柳画桥道,“小络,我早晨骗了你,说要支持你……可是……”
“小桥,不用说了……”施维络扭过头去,一滴亮晶晶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让我自己待会儿好么?”
柳画桥默然,转身出门。
她坐在院中的条石上,脑海中都是刚才的场景,鲜血,死胎,泪水……一遍遍的回放。
“小桥。”一个身影遮住了她眼前炫目的阳光。
“我是来看看你的。”宋江温和的声音将她脑海里的那些不快的场景一扫而空,他目光柔和,低头望着她,“小络她怎么样?”
柳画桥正满腹委屈无处诉说,见他问起,站起身,眼里涌起泪花道:“我……对她下手了!我对我最好的朋友下手了!我杀了她的孩子……我是个坏人啊……”
宋江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你莫要责怪自己。”她听见他叹了口气道,“是我优柔寡断了。为了小络也好,为了梁山也好。这个孩子也不应留下。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做,却委屈了你……对不起。”
听了这话,柳画桥忍不住泪水狂涌出来,一向不喜欢哭泣的她今天竟然在宋江面前哭了两次。她趴在宋江的肩头,尽情的大哭了一场,直到哭不动了才渐渐止住悲声。
一直沉默着听她哭泣的宋江方才开口道:“小桥,谢谢你。谢谢你为宋江做的一切。”
柳画桥只觉得心中蓦地豁亮了。
宋江拉起施维络的手,道:“小络她现在一定不愿旁人打扰,你随我去看看晚上的庆功宴与婚礼吧。”
柳画桥点点头,跟着宋江出了侧帽居。
树荫的另一边,默默站了许久的施维络的心早已碎了一地。她目送两个人离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二哥今日便成亲了。孩子没有了。柳画桥跟着宋江走了。甚至连一向出现的很及时很频繁的花荣也并没有出现。就在这一天之间,已失去的,将要失去的。还能再有什么?还能再失去什么?李俊说,心之所向。罗真人说,你是谁?
是啊,是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了。对别人看得再清楚,却看不见自己,这不是她最失败的地方么?
施维络摸了摸自己有些眩晕的头,脚底像踩着棉花,回到房间昏睡过去。梦里天昏地暗。
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窗外华灯初上,远远飘来喧嚣的喜悦。
他,成亲了啊。
施维络摸索着坐起来,穿好衣服,虽然脚下仍有些虚浮,却坚定地向喜宴的的方向走去。
一切都是红色的。兄弟们带着花,喜气洋洋。施维络在无人的角落里远远的失神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陌生的喜服,与蒙着盖头的女子拜天拜地夫妻对拜,整个人犹如身处冰窖之中。从与他第一次在景阳冈上相遇的情形开始,所有往事一幕一幕,仿佛在她眼前重放。英雄的他,细心的他,温柔的他,克制的他,微笑的他,悲伤的他,沉默的他……她狠狠地掐自己的胳膊,却不知疼痛。
原来这是在梦里啊。她想。不然她怎么不疼呢。她自顾自笑了笑,然后向后倒了下去。
“小络!”她看见柳画桥挤过人群向她跑过来。她看见穿着喜服的他松了新娘的手,向她的方向回过头来。她看见离她比较近的头领们都向她这里张望发生了什么,那些人里有身边站着娇艳的扈三娘的董平……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五天之后。这是她再见到柳画桥时柳画桥告诉她的。琼儿告诉她,柳画桥这几天一直天天陪在她身边,直到今天差点晕过去才被劝回屋里休息去了的。
施维络意外地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安稳。虽然时间很长,却一个梦也没有做。除了四肢由于睡得久了有些僵硬和酸痛,身体却恢复了许多,有种获得新生的感觉。大概是从小就练武的苏杏儿的底子好吧?
柳画桥明显消瘦了。施维络摸摸她的手,道:“我睡过去这几天,你辛苦了。”
柳画桥摇摇头,低头道:“不,辛苦的是你。请你原谅我。”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施维络道,“是谁的帐就要算到谁的头上,小桥你没必要揽下这过错。”
她停了停,又道,“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死过了,我想快些活过来。”
柳画桥看着她,见她表情严肃,知道她是要说什么决定了。
“我想离开这里一些时候。”施维络道,“我想,只有离得远一些,才能看得更清楚些。当我心里清楚了,我便是真正活过来了。”
柳画桥只说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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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维络走的那天不让柳画桥去送她。她说她反正也是要回来的,没必要弄得那么伤感。柳画桥便真的没有去送她。
施维络牵着照夜玉狮子,在朱贵的酒店里打了一壶好酒,便离开了山寨。她翻身上马,正要扬鞭打马,忽见远处烟尘突起,一人一骑如同一阵风一般飞驰过来。
枣红马在她身侧兜了个圈子停下来,花荣跃下马来一把拉住她的缰绳道:“你是要去哪里?”
施维络低头看了看他,只见他衣衫发丝上满是风尘,好看的脸上微有匆忙不歇赶路的疲态,浅棕色的眸子却是清澈无比地望着她。
她跳下马,轻声犹如低吟道:“这些天,你去了哪儿啊。”
他被她颇有些幽怨的语调触动了心房,靠近她吻了吻她的额头,道:“公明哥哥要我带着吕方郭盛去探探芒砀山的虚实,说若不是我去便不放心。我知道武二爷成亲的事情你一定难过,我不放心你,完成任务就自己一个人先赶了回来。”他很少愿意跟人解释什么,今日却忍不住说了这么多。
原来如此。果真千般算计,毫无疏漏。不论是谁,都只不过是他掌中一颗棋子,差遣调度,挥洒自如。
“我想离开梁山一段时间。”施维络说。
“你自己么。不害怕么?”他爱怜地轻抚她乌黑的发丝。
施维络点点头:“其实有些害怕。但万物皆有终结的一天,就譬如一场美梦做到最后的结局,譬如一本好书看到最后的一页;我最终醒来,我最终合上书卷。告别熟悉的安逸和保护,我才能继续前进,在前进中我才能战胜那些因离别而带来的疼痛,才能找到我自己的力量。等我找到我自己,就回来。”
花荣愣了愣,却很快恢复了正常,他勾起唇角,抱她在怀里,道:“希望那时,你也找到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继而他松开她,解下腰间的佩剑和钱袋,系在她的腰间。又解下自己的披风,抖了抖,替她披上,道:“我等你。即便你不再回来。”
她又点了点头,望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脸,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吻了一下,道:“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然后道:“我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如果公明哥哥对小桥不是真心的,请他不要伤害她好么?”
花荣抿着嘴微微笑了,眼里带着一贯的戏谑意味,然后道:“你若是看自己也能如观旁人般透彻便好了。”
施维络不语,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缠绵而热烈地吻住,唇齿相交,辗转厮磨,带着攻城掠地的狠戾,带着爱而不得的怨恨,还有,婉转绵长的温柔。
施维络终于摸了摸被他吻得红的娇艳的唇,转身上马,扬鞭远去,飞起一片烟尘。
花荣歪了歪头,伸手拉了赤云奔霄马的缰绳,自嘲地轻笑低语道:“哈,我这是…被你彻底甩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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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维络去了孟州。
她与武松是在那里开始分道扬镳的。他被发配去了孟州,她却在清心谷中不知岁月。施维络这些日子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她一直不曾与武松分开,如果她像柳画桥那样坚定地追逐自己最初的情感而不是放任自流随遇而安,那么今日她会不会就是那个蒙着盖头的新娘?
可是,这世上哪里有“如果”?
她牵着马走在孟州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定然曾带着沉默的眼神从这里走过,看过那平凡却温馨的市井百态吧?
她围着牢城营转了一圈,在门口仰望那五个大字孟州牢城营:他定然曾在刚来到这里的那天站在这里仰望过这不知未来的宿命吧?
她在被焚为瓦砾的旧日督监府前,久久驻足:他曾在这里隐忍过,喝醉过,最终也爆发过……
二哥啊,你曾在这里看过的,与今日的我所见的风景是否相同?如果现在的我看过你看过的世界,走过你走过的路,是不是就可以与你更靠近一些?
可是,即使靠近,又有何用?你不要我了。你在这里,娶了另一个姑娘。
施维络想着,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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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络儿姐姐,可是你?”
听见好像有人唤她,施维络急忙擦了擦眼泪,诧异地回头看。一个男孩向她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叫道:“络儿姐姐,果真是你。”
“鹏举?”施维络握着男孩儿的手,惊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替师父给他的一位友人送点东西路过这里,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这一年多姐姐去了哪里?过得好么?姐姐你……为什么哭了?”
施维络笑起来道:“你这么多问题一齐问出来叫我如何回答?咱俩找个饭馆儿坐下来说吧。”
施维络与岳飞找了间干净的饭馆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要了几个馒头点了几个可口的菜品。岳飞应该是饿了,狼吞虎咽吃起来,施维络却没有胃口,只是略略动了动筷子。岳飞见她情绪不好,道:“姐姐,你瘦了许多,发生了什么?方才为什么哭了?”
“哪里有哭了?不过风大迷了眼罢了。”施维络道。
岳飞放下筷子道:“姐姐,谁欺负你了?姐姐那时说去二龙山找自己的哥哥,可有找到?鹏举也曾跟人打听过二龙山,听说那山上曾是住着一窝山贼……为首的是一个大和尚,一个长相丑陋的怪人和一个头陀行者……”岳飞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施维络的脸色,“后来都归顺了水泊梁山……”
施维络道:“嗯,这一年我确是在那水泊梁山之上。”
“姐姐去那贼窝作甚!”岳飞蹙眉道,“落草贼寇,皆是乌合之众,发配的囚徒、犯科的奸人、通缉的大盗,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姐姐上了梁山不是…不是羊入了虎口去!”岳飞越想越心惊,所以越说语调越是急切,最后猛地抓住施维络的手道:“他们……他们如何待姐姐了!”
施维络见岳飞对自己如此关心,心中一暖道:“没有,我跟着哥哥上了山,过得很好,没有怎样,只是倦了,出来四处逛逛而已。不必担心。倒是鹏举,近来如何了?周老前辈还好么?身体可还好?”
岳飞见她不愿细说,只得放下这话题,却心中认定了施维络在山上定是受了委屈,可是如何的委屈,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师父和我都很挂念你,姐姐若是没有什么急事,不如跟我回谷中住些时日吧。”岳飞道。
施维络想了想,点头道:“我还想去些地方,去完之后便去谷中探望老前辈与鹏举,可好?”
岳飞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施维络道:“姐姐孤身一人不甚安全,不如鹏举陪着姐姐一同?”
施维络知道岳飞是觉得不放心她,可是他不也只是半大的孩子!却装的如同大人一般,不禁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