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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为质 ...

  •   明德太后的侄儿洪彦博旅居大都多年,见多识广,为人端方。明德太后去世前几个月将这个侄儿召回开京,把唯一放心不下的王祺托付给他。
      那一年洪彦博已年近三十,远远地看见姑母膝下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人儿,遍地金黄落叶,红瓦白墙间,瞧上去心地纯正,却安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明德太后只说了一句话:“保全这孩子,不要为王。”
      洪彦博却目光炯炯地看向他的姑母,问:
      “若不为王,如何保全?”
      听了这话,明德太后垂下眼睑,揽紧了王祺,湖面上淡淡的泛光晃得她流下泪来。她知道这是年轻一代,男人的世界。她奢望那孩子的幸福,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然而她没有留意到的是,怀里的王祺却仰起头与这位大他近二十岁的外表兄对视,一对黑亮的眸子里,射出平静却坚韧的光芒。
      为着这一眼,日后洪彦博拼出了性命。

      明德太后去世后,洪彦博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避开以王后德宁公主和齐家为首的亲元势力,选择最可靠的权门和儒臣子弟,让王祺广为结交;二是说服忠惠王送王祺使元充当质子,以便年幼不知如何宫中自保的王祺,躲过高丽朝内的暗流汹涌。
      王祺如履薄冰地在宫中又呆了两年,一批老臣子弟也都熟识了。残暴的忠惠王预感到自己天不假年,担心王祺留在高丽危及他幼子的地位,于是终于同意把活着的王祺放出宫去。
      临行的那一天,洪彦博破天荒地把三十几个孩子聚齐,与王祺道别。十二岁的王祺慢慢扫过对面那些几岁到十几岁稚嫩的脸,缓缓问出一句话:
      “怎样才能得到一等一的荣耀?”
      “成为大将军打胜仗!”
      “在辽东草原上驰骋,练好功夫保卫国家!”
      “为了殿下,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那时庭外阳光优柔,稚嫩的童音个个金石铿锵。在这个略显单薄怯懦的声音传来时,王祺有一瞬间停掉了呼吸。可说这话的孩子却惭愧似的低下头,再不敢看他一眼。
      洪彦博定定地看着这个自家的子弟。从那个指代不清的“殿下”,到这句语焉不详的“牺牲”,洪彦博隐隐觉得自己看到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他辨不清是喜是优,分不开是悲是欢,就这样被不受控制地卷走了,再也无法回头。
      “洪麟,你跟着江陵大君来吧。”
      那个被叫做洪麟的孩子没有多问一句,起身就走。王祺放慢步子等他跟上来,略略回身问道:“表哥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麟,殿下。”
      “我……还不是……”
      “您是的,殿下。”

      后来,当所有人都跪在他的脚下称他殿下的时候,当他踩着无数人的血肉成为殿下的时候,那些权力、阴谋、抱负、理想……统统浮光掠影地掌控在他手中的时候,王祺狠狠地怀念着这声纯净的“殿下”。
      他想,我是你一个人的殿下。
      你可不可以,是我一个人的,洪麟?

      洪彦博带着十二岁和七岁的两个孩子,简单几个侍从,取道耽罗,走水路来到了元大都。蒙古人带着草原特有的强悍和对中原礼数的懵懂无知,席卷了这片已经被以文化之了千年的土地。尽管他们占据这土地已近百年,骨子里却还留着蛮荒的血液。从来不知道上御下也需要礼数和尊重的元顺帝,竟然下令十二岁的王子王祺充当最低层级的“宿卫”,轮流当值夜守皇宫。
      夜凉如水,月色似霜。
      宫城的北角,王祺套上不太合身的宿卫铠甲,月光顺着柳叶儿水一样的流下来,照在王祺单薄的背影上泛出暗光。洪麟看着跨在王祺腰上明晃晃的真刀真枪,怯怯地唤到:
      “殿下……”
      “嗯?”
      王祺回过头,有些宠溺地揉着那颗只到自己胸腹间的小脑袋:
      “怎么,担心了?”
      “嗯。”洪麟低下头扯住王祺的衣角。七岁的他不懂得为殿下猜中了他的心思而惊讶。后来,殿下那颗心里永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洪麟就这么不惊奇,习惯了,一辈子。
      “没关系,”王祺安慰他说,“皇宫里很安全。”
      皇宫里很安全,开什么玩笑。王祺在心里嗤了一声。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这个孩子。
      “我想要保护殿下!”洪麟仰起头,一张小脸儿茫然却倔强。
      “好。那我来教你练剑吧。”
      王祺的剑法,招招式式都承自洪彦博。洪彦博一直觉得这孩子在剑术上很有天分,两年的时间已经能看出些魂魄来。可是直到那一晚目睹了王祺亲自教洪麟练剑,洪彦博才知道,原来这孩子可以如此专注,步步杀招,凌厉狠绝——竟是把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
      为君,怎能对臣倾其所有?
      从此以后,每到王祺不当值的夜晚,院中总有两个孩子的身影。木剑相碰的声音沉闷喑哑,伴随着大都四季分明的春去秋来,新芽落叶间,孩子的眉目渐渐淡了。王祺长成了恬淡沉稳的公子,而洪麟,已经比他的殿下还要高了。

      十七岁的时候,元顺帝看中了王祺的稳重恭顺,召他进宫做皇子伴读。来大都的五年时间里,王祺像个饿鬼似的把洪彦博的藏书都翻烂了,进了宫对着粗犷得有点儿过份的蒙古皇子,不像伴读,倒像半个太傅。
      顺帝的儿子虽然个个草包一样的扶不上墙,皇宫里的藏书之丰却让王祺倒吸了一口冷气。借着做伴读的机会,王祺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修为和智慧,从哲学到兵法,从诗词到书画,那些烽烟风尘里的王霸得失,那些千年以降的文韬武略,映在这个藩国王子的眼睛里,点起的是满满的惊羡和,志向。
      可是为质的日子是郁结的。被人轻视甚至嘲笑尤可忍受,但是一想到自己偏远家乡的朝堂上,有一拨像这上国皇廷一般无二的鼠目寸光之辈,胸中无志却狂妄自大,只有相互倾轧争权夺利才是他们的热衷,王祺就觉得自己胸腔里有一团火,烧得他心悸心痛。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酗酒和长期的郁结几乎毁了王祺的身子,等在他的羽翼和宠爱下无忧无虑的洪麟突然明白过来的时候,王祺已经年方弱冠了。
      “殿下!您不能再喝了!”
      洪麟一把夺过王祺手中的酒杯。月光混在油灯的火苗中,影子在王祺月白色的襟袍上摇晃。王祺一张安静沉郁的脸,看得洪麟莫名心疼起来。
      “洪麟?”王祺略抬起下巴,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笑了。
      “殿下……”
      洪麟不由得语塞。
      在洪麟有限的记忆里,王祺面对他的表情永远都是微笑。
      王祺似乎一直是快乐的,即使偶尔看到他皱眉的样子,洪麟也从来不知道原因。有时候洪麟也会郁闷:除了照顾殿下的生活起居,自己简直是全无用处啊。然而现实是,剑术、读书,甚至几笔写意,殿下会的自己或多或少都能耍上几招,殿下有的自己都有,却从不见那人对自己要求半分。
      “殿下,您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不能和洪麟说吗?洪麟不能替您分担吗?”
      “洪麟,有你在,就是最大的分担。”
      王祺迷迷朦朦地笑着,一对泛起水光的眸子,带着不舍和洪麟看不懂的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的脸。
      洪麟被他这样看着,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翻身上榻把王祺一把揽进怀里——洪麟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不揽住殿下,他恐怕就要倒下来了,再也起不来。
      怀里的身体疆了一疆,却没有挣扎。然后就慢慢地软下来。
      王祺就这么在洪麟的怀里,睡着了。
      “殿下,我……臣……永远也不离开您。”
      洪麟双手抱紧了怀里的身体,喃喃地对自己说。

      很多年以后,当洪麟站在王祺的墓前,他说殿下你看,我是怎么违背了当初的誓言。
      耳边却听到王祺宠溺的声音:你没有的,当年你说的是,“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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