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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定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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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塔诗里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得到所有人的爱。
她难产而亡的母亲用命里的最后一口气把她交到她父亲的手上;她惊人的天赋让那些被草包皇子折磨到头痛的先生们如沐春风;她的皇伯父揽着她说:“宝丽啊,你若生为男儿,朕便把这江山传你。”
宝塔诗里的美梦不是在一夜之间醒的。
当她渐渐发现所有人敬她爱她远离她,都是因为她已经高到他们无力妒忌;当她渐渐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在把她一步一步算在“大局”里;当她渐渐发现皇伯父宠爱她不过是借她回手收几步棋……
原来自己这一辈子能放心去爱的,只有母亲,早已不在的母亲。
然而宝塔诗里并不怨恨他们。
生在局中,便注定演这局中的一个角色。父亲没有害她。不过要她过与他一样的日子而已。想要脱离当然也行,只是要么破釜沉舟,要么沉沙折戟。
在遇见王祺之前,宝塔诗里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在这无心之局里长袖善舞,甘之如饴。
在遇见王祺之后,宝塔诗里知道有了心的自己,最后就是一只扑火的飞蛾,但是为了他,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局。
可是宝塔诗里要到故事的最后才知道,二十岁的那一天,才是她美梦醒透的日子。
王祺被大雨浇的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宝塔诗里正在温暖的房间里低眉顺眼地站在她父亲面前。大元朝的魏王一副江山鼎定的模样,这乱世危局倒像是他的百战沙场,他眼里的八千里河山,和方寸之地的朝堂一样,都只有可用和不可用的区别。
“宝丽,与高丽江陵大君的婚事,你有什么意见吗?”
“父王已经与人家说了,女儿有没有意见,还重要吗?”
“你与江陵大君,我看着也十分相投,所以事前没有问你的意思。怎么,我的小宝丽这是生父王的气了?”
魏王待女儿的态度,几分纵容,几分宠溺,竟像回到了几年前一般。宝塔诗里心中一惊。
“我与许多王公子弟,都十分相投。这么多年来,宝丽可曾让父王失望?”
与自己的父亲斗智斗法,宝塔诗里只觉得一室的温暖都抵不上心底里泛出的极寒。魏王却笑得极为舒畅,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完美的答案。
“这个江陵大君,父王看着很好。除了嫁得远,他是眼下宫中朝中,能给你找到的最相配的夫婿了。”
宝塔诗里不动声色地回到:“好与不好,无非是父王要我嫁谁,我便嫁谁罢了。他虽是高丽人,但人就在大都,也算不上远嫁,以后女儿还是可以时时回来看望父王的。”
“父王要他做高丽之主。”魏王打量着宝塔诗里,满意地看到她的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王祺有志有才,有勇有谋,将来会是高丽几代不出的强主。父王要他替我大元镇守一方,不仅抵抗倭寇侵袭,还要做我大元镇压叛军的马前卒。我们控制高丽几代,现在才是最要命的时候。”
“女儿明白,父王放心。”
“王祺这样的人,不能放心的为我所用,就一定要斩草除根。宝丽啊,你别怨父王。立强藩,得益愈大,危险愈甚,父王只能信自己的女儿啊。”
“父王何必这样。您要我嫁,我嫁便是。何苦拿个人命的担子来给我背着。宝丽早就知道,嫁谁都是嫁……”
宝塔诗里抽抽搭搭的哭起来。魏王怜爱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安慰。
“你若不嫁他,要他命的不止父王一人。”魏王拍着宝塔诗里的背嘱咐到,“前日李齐贤已派人来京,要废了王昕。如今德宁太后也知道自己弹压不住高丽众臣,以保王昕和自己性命为条件,算是接受废立。为父已经答应他们。只有你嫁给王祺,跟去高丽,德宁才能放心。不然鱼死网破。”
宝塔诗里越哭越委屈。
“高丽那是别人的天下。女儿不但是眼线,是人质,必要的时候还要逼宫夺位。父王是不是这个意思?”
“宝丽啊,为父又何曾愿意送你去那凶险之地,只是从人虽众,却无一个可信呐!”
“父王,您歇了吧,女儿告退了。”宝塔诗里擦干眼泪,整了衣衫。退到门口去的时候,背对着她的父亲,语调低沉而柔和:
“父王还记得当年教我读汉书的时候,问过的问题吗?您那时问我,宝丽觉得淮南王爱他的女儿刘陵吗?女儿现在回答您:无论淮南王爱不爱他的女儿,刘陵直到死,都深深爱着她的父亲。”
宝塔诗里背对着她的父亲,彼此看不见表情。世间有一种爱,被尘埃磨去了温度,像一条不知名的河流,缓慢而从容的流过,却最终失了来去的方向。
我只能在这混杂无序的色彩里,忽略你的一切,忽略我背离你的去路,只坚持爱你,继续爱你。
宝德在门外候着,见宝塔诗里出来了,赶忙拿了蓑衣给她披上。
宝塔诗里的闺房很朴素,一张床,一架子书,一个梳妆台,一方条案,全不像个公主的样子。一灯如豆摇曳在风雨深秋夕,让宝塔诗里莫名有些恐惧。
“宝德,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公主,还下着大雨呢,看您再着了凉。”
“打开。”宝塔诗里有点儿烦躁地摆了摆手。在案上铺开信纸,急急地写了封便笺,随手折了递给宝德,“明天一早,你就把这信给江陵大君送去。这几日我出不了门,请他千万珍重。”
宝德跟随宝塔诗里多年,二人情同姐妹,见宝塔诗里说的郑重,便也不忌讳,抖开信来看:
宝塔诗里拜高丽江陵大君台鉴:
开城朝中风雨飘摇,几方虎狼齐聚大都。大势虽渐明,然暗流尚未止。如今情势,较彼年访君之日,谬之何止千里。明枪仍或可防,而左道旁门尤为难测。万望大君谨慎为上。
切切。
宝塔诗里手书
短短的两行字,看得宝德心惊肉跳之余,又十分迷惑不解,不由得问到:
“适才王爷不是说,已与开城那边讲好,公主嫁过去,江陵大君便是高丽王。可是您这信里,怎么……好像还有人要害大君的样子?”
“高丽要随便找个孩子为王,是什么难事?眼下各方拉扯着,谁能做出什么来都很难说。”
“那王爷……王爷怎能容许……”
“父王已经把几方抓在手里,少个江陵大君,也不会是死局。”
“公主!”
宝塔诗里淡淡的两句话,却让宝德失口喊了出来。魏王嫁女儿,竟算得这般八面玲珑——德宁太后、李齐贤的线,最终都已归到魏王手上。拿女儿出来,不仅抓住了最后一条线,也是放出风来让各方斗一斗,而自己先作壁上观。万一王祺落败,剩下一班乌合之众他见招拆招自然容易,而若王祺胜了,他便赚足了后台的里子面子——那时,也只有拿女儿方治得住他了——无论如何,魏王竟是半点亏不吃的……
这层意思,王爷当然不能对公主讲。可是公主被王爷这般摆布算计,她心里恐怕早已冷透,却说不出口……刚才出门的时候,还拿淮南王公主刘陵做比,说永远深爱父王……宝德想到这里,心中酸楚,眼睛里更是蓄满了泪,颤声问到:
“公主……待江陵大君情深意重……刚才何苦还那般……不愿嫁的样子……何不对王爷说出来,求王爷……成全……”
宝德本想说“求王爷相助江陵大君”,斟酌了半天,话到嘴边变成了“成全”。宝塔诗里听了只一叹,背过身去幽幽的说到:
“宝德,做人……好难呐……”
“是了,王爷若知道公主对大君一往情深,怕是根本不会放公主出嫁。说不定还……”
还当机立断杀了江陵大君。
原来公主近两年来不亲不近,有时还刻意冷落那人,就是怕王爷看出端倪。
可是那人……快两年了……也没个信儿来……
后面这些想头,宝德咽了下去没有再说。她只胡乱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服侍宝塔诗里睡下了。
冬天日短,黎明时窗棱上已挂了一层白霜。夜来冻雨,清晨的空气便不像普通冬日那般艰涩。半个日头犹犹豫豫的露出脸来,看着有些暖意,却抵不住那湿冷之气一味地钻进骨头里,让人一阵阵的发寒。
洪麟揭开身上的被子下床的时候,就被这寒气激的一缩。转过脸去看床上睡着的王祺,眉目还是清冷的,发丝也凌乱,脸上却多了些血色。昨晚那一番抵死的折腾,一层层的汗出过了,高烧倒歪打正着的退了不少。只是看他那眉头轻蹙的样子,怕是浑身的骨节都错了位的痛吧……洪麟用食指轻轻地揉上那人的眉心,心里痛惜他,又怨自己荒唐,一时像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上的滋味儿。
坐在床边正看着王祺,院子里突然想起了轻细的叩门声。心下奇怪谁会这么早跑来,洪麟仔细地替王祺把被子拉过满是吻痕的脖颈,又细细的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起身出了门。
一脚踏出门槛,小厮已经开了院门放宝德进来了。宝德有一年没见到洪麟,乍一相见,好不惊讶。
“洪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嘘……小点声,大君病了,还睡着呢。”
洪麟初见宝德也很高兴,只是碍着王祺还没有醒来,便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满面笑容地接宝德进了正厅。
“我也是前日刚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去瞧你。”
“你父亲的事……都办妥了?”
“办妥了。”宝德一张小脸儿上满是忧伤,看得洪麟哑然失笑,只好敷衍一句,“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事?”
“嗯,公主让我来给大君送封信。”
宝德抽出信笺交到洪麟手上。两家主子的婚事,二人也算心照不宣了。这些年下来,宝德当然知道洪麟和王祺二人是怎样亲厚,所以宝塔诗里有信,宝德也并不避他。
洪麟抖开信来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说,眼下情势扑朔迷离,叫大君千万好生防着。”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公主都……要下嫁了……”
洪麟心里一慌,便有些口不择言。魏王处是怎样的暗潮汹涌,几派势力是怎样达成暂时的脆弱妥协,别说是他,就是王祺此刻也想不到。
“公主把该说的都写在信里了,洪麟你护好大君吧。我这就去了。”
宝德刚抬脚要走,内室虚掩的门里,传来王祺轻浅却有些急促的呛咳声。洪麟一听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房门奔到王祺床边,伸出手臂就要把正在起身的人揽起来。王祺略挣了挣,自己抬手去紧衣领,洪麟这才想起宝德还在门外站着呢,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宝德一个小姑娘家,这事……她是看不出来的吧……
“大君,您怎么病成这样了?”
只见王祺侧身撑坐在床上,气息微弱,脸色黯淡,冷汗涔涔还在额头上挂着,那两片原本丰润的唇,烧得干裂发白,越发衬的人憔悴。宝德看着也是担心,话音不由的就挑了上去。
王祺朝她笑笑,温和的回答道:
“没事,就是不小心着了些风寒。”
你还没见他昨晚那吓死人的样子呢。洪麟一边腹诽,一边伸手去够搭在床尾王祺的衣服,宝德见状,识趣地退下去顺便掩上了门。
王祺挡开洪麟的手,自己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衣衫。他忍着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似的酸痛,胃里缠绵不绝的刺痛,尤其那个不能启齿的地方,疼得他根本坐不住。
“公主让宝德送信来?”
“您都听到了?”
“拿来我看看。”
王祺边说,边勉强整好衣服下床,两脚甫一沾地,整个人就摔进洪麟怀里。洪麟连忙把人搂紧了,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王祺又羞又气,胸口处竟还漫出一丝心动甜蜜。他使力想推开洪麟,脸上绯红一片,倒显得精神了不少。纵然是病着,到底也是常年练武的身子,当真想推开,洪麟也挡不住。他只好配合地退了退,只剩了两条胳膊架住王祺。
“没什么没什么。殿下,我就是觉得您气色挺好的。”尽量忍住笑,洪麟抽出一只手来试了试王祺的额头,接着又按上他的胃,“烧好像是退了,胃还痛么?”
“当着外人别这样叫。”
“这……听不到吧?”
“洪麟,这几天要万事谨慎。”
“是,洪麟明白。”
想起宝塔诗里那封言辞急切的信,感觉王祺仿佛也隐隐约约有什么预感似的,洪麟虽想不透究竟是怎样情形,但是王祺的谨慎他还是能配合得很好的。王祺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洪麟一眼。他知道他已经长大,能懂得自己的部署,能替自己撑起一面了。
可是,这是喜是忧?
洪麟见王祺站稳了,便一边答话,一边把宝塔诗里的信递过去。王祺赶紧收拾好神游的思绪,接过信来扫了一遍,开始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神色又十分严峻。
“宝德。”
王祺微微提高了声音朝门口的方向唤到。宝德应声轻轻推开了门,仍在门口站着。
“大君有什么吩咐?”
“辛苦你了。烦你稍等片刻,我给公主写封回信。洪麟,你出去替我招呼一下宝德。”
“殿……大君?”
王祺写信,竟要将自己支走,还是当着宝德的面说,一丝回旋余地也不留。这是为什么?洪麟觉得哪里不对,却来不及细想,只好按王祺的话出了门,同宝德一道进了正厅。
王祺虽然站稳了,坐却是坐不下来的。他只能站着一手撑住条案,一手研磨握笔,那些形神俊秀、风骨傲然的字写出来,端方大气里透着几分放浪形骸,就像一朵一朵泼出的浪花。
臣小国王祺谨启宝塔诗里公主殿下芳鉴:
蒙公主据实以告,祺深感佩之。此身虽无用之至,然生杀当由天命,祺不敢擅专而妄自赴险,亦不忍拂公主相告之义。请公主勿念。
夫魏王千岁恩意公主下嫁之事,容下臣具禀:公主高洁,朝野尽知。然祺自有隐疾难与人言,万死不敢辱没公主。若得公主择言禀明千岁,则祺当以身抵祸,殒而不恤矣。
王祺顿首
一口气写完,王祺找来信笺封好,强撑着亲自走到正厅去交与宝德。宝德拿来的信是散着的,见拿回去的信却是封好的,不由得有些狐疑,又不好多问,只周到地道了别走了。
等到宝德走远,洪麟才电光火石把这事情想明白了:殿下把自己支走,是担心自己反对信的内容,闹的场面尴尬。那这信里写的会是什么?想到这里,洪麟也管不得王祺身子虚弱,低吼道:
“殿下这是写信给公主拒婚是不是?”
“你嚷嚷什么,吵得人头痛。”
王祺浑身酸软,心下倒轻松了不少。于是也懒得去理洪麟,转身便往屋里走。
洪麟跟在王祺身后,急得红了脸:“殿下!小臣和洪大人,真的就都劝不动您吗?您早就打算好了,是不是?”
“哎……”王祺叹了口气回身看着洪麟,淡淡一丝宠溺就这么从眸子里淌了出来,“你急什么,我也是见了宝德送信才临时起意。公主不愿嫁,我遗憾也没用啊。到时候退而求其次,娶位别的公主,魏王不会真把我怎么样的。”
“殿下的意思,是借公主的口说……”
“你啊,真是什么事情都要说白了才行。”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为什么不放心,洪麟也说不清楚。他知道这样一来魏王也许不顺心,可毕竟是公主悔婚,没出大格,也不会影响大局。至于高丽国内的几方派系,娶个蒙古公主回去就好,也不一定非得是魏王的女儿。只要不是死局,有一丝空隙王祺也能反败为胜,这一点洪麟有绝对的信心。可是冥冥中心慌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当然,德宁太后、李齐贤和魏王三人达成了怎样的妥协,魏王对王祺“不能为我所用就斩草除根”的定位,洪麟浑然不觉。
王祺也无从得知。
“宝塔诗里不会害我的。”王祺看向远方的目光慢慢放空,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宝塔诗里拿着信的手,越来越抖得不成样子。
字字得体,句句周到,却是连用个虚词都在把自己往外推。宝塔诗里觉得自己拿着的根本就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块万年寒冰。就像那人一样,冷的不留余地。
“他这是……拼了王位不坐……也不要我?”
宝塔诗里丢了魂魄一般,颤着嘴唇微弱地吐出几个字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天问地。宝德长了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自家公主的眼泪能掉的这么快。狠狠慌了神儿,把那信从宝塔诗里手里抽了出来。
一看,也顿时冷得透了。
“公主……说不定江陵大君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他也是不愿误您的意思……”
“……”宝塔诗里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有眼泪不断地往下掉,砸在地上碎成一片。
“公主……要不就算了吧……”
“我不嫁他,他必死无疑,你没听懂父王的话吗?”
“可是……”
“我就是灰了心,也不能要他的命。”
有朝一日,我就算灰了心,乱了神,丧了命,也不能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苍天,你听得见我吗?你给我机会和力量,守得住这承诺吗?
这个问题,宝塔诗里向天问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