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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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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难得小巧的石灯,烧了蜡,点了芯,晕出圈极渺茫的光色来。妖红的长发落在灯旁,魔的身形遮出斑驳模糊的阴影,只教周遭显得更幽深了,一切,皆沉沉化开在明暗交织之中。
吞佛童子静看了一阵,并不忌惮这微小的火光,探手拨弄灯芯。待确定已彻底燃起了,他收回手,自袖中取了一个木盒出来。
岂不就是自琉璃仙境之中带回的那一个。
指尖顺着缝隙的方向抚过盒身,魔迟迟未作出进一步的动作来,非是犹疑,非是优柔,只是他心中清楚,不论成败,此一遭过后,剑雪无名与自己之间,将大有不同。
这个不同他之前倒也未想,至少未想得详致。魔心之中,凡事总要有先后,思考,要放在生命之后。毕竟,领悟也要有命,要悟,先将身体灵魂凑在一处,周全了再来说旁的交代吧。
然而,有了命,能够自由游荡在这广阔天地之间了,两个人的立场是否又将回到从前,未可预期。吞佛童子想到此,心头掠过一抹不悦。
圆教村之后,未留一言便独自离开的剑雪无名,一剑封禅可以理解,却不能以不在意的态度对待,何况,如今的剑雪无名,依然很有可能在重生化形之后做出这样的决定来。逃避,非剑者之道,然而若为情,为友,却也有人做得义无反顾就是了。
离开,较之相杀,究竟哪个和缓一些,吞佛童子失笑,停止考虑这样无用无稽的问题。
仍是那句话,要悟,先有命再说吧。
——他打开盒子。
几日前尚是鲜绿的莲子,此刻已变作纯然的黑,灵光泛起,清润柔和。
“莫出差池,汝若不愿被吾嘲笑,便好生珍惜机会。”吞佛童子语气平板地说了这样一句,便不再多言,敛目,抬手,扬袖,动作间,魔风飚起,刹时吹乱荷池中的水,现出水势流转的走向来。看准时机,魔拾了莲子向内中一抛,眼见莲子随水沉入泥下望不到了,才按下手来。
风,渐缓,最终休止。
吞佛童子将石灯移到莲池前的石沿上,自己也顺势坐下来,沉吟片刻,缓声道:“剑雪……”
全无应声。
魔心知对方此刻是听不到,亦说不出的,却反而松了口气,甚至唇边,扬起了小小的一丝笑意。
“吾曾看过戒神宝典,知道了许多事情。”
“包括……鸠槃神子。”
“寻找过去的人,汝已找到了自己过去经历的碎片,自旁人言语中了解到关于‘一莲托生’的部分,那么,更为长远之前的那些呢。”
“例如,汝何时离开异度魔界,如何离开,又是为何离开。”
魔望着深池某处看不到的所在,慢条斯理地一句句说下来。
“待汝修成,吾便说与汝听。”
颇有点诱惑意味的语气,张扬上挑的眼角,拖得长长的,长长的关于“以后”这个词的延展,像滴在池中的浓墨,带着涟漪晕染而开。
言语间,天光微明,石灯反而因此显得更不禁风了,极小的光色,似是随时都会熄灭。虽然莲滫之内无风可入,然而吞佛童子还是将灯移得离自己更近些,用身体遮了遮。
“哈,汝如斯虚弱,便莫怪吾有意护持汝。”
魔说着,想见那火光受激再亮上两分,复想起这人此刻连听都是听不到的。
——听不到也好。
——听不到才好。
说来,本也不是为了谁能听到的。
魔合眼休憩,脑中一片清明,无忧无怖,虽是记忆如潮,却也丝毫动摇不了心性。
梦中,坦然面对的,有的来了,有的去了,最终剩下的,也不过是一片染了墨的绿叶,静静浮在潮水之上,自天边的白线,推至眼前。
他醒了,灿金的眸子眯起一条缝隙,缓缓打开,只见天是暗着的,灯光不知是否错觉,稍稍提了提色。
“吾回到魔界之后,遇到赦生。”
“他和原来一样,未变过。”
“吾说离开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魔皱了一下眉,将对方对此的评价隐了下去,并没有说出口。
“吾还曾遇到叶小钗。”
“他是君子,并没有在吾分神是趁隙追击,”仔细算来,自己与他,某些方面来说亦算是“有缘”,“剑雪,断根的草叶何以令吾分神,吾当时不解。”
“吾选择去问询师尊。”
吞佛童子顺了顺身前的发:“你想必是不清楚一步莲华与袭灭天来之因果。”
他说说停停,大多琐碎,不经意间,话说得太多了,便像初以吞佛之身见这人之时一般,自“汝”与“吾”之中,夹杂了“你”与“我”。
“那日,素还真率苦境之人攻入魔界,关键时刻,一步莲华……”说到此处,魔想起剑雪无名提起过,他与一步莲华曾有交谈,倒是不知他了解此事究竟几分。
“哈,吾不自觉啰嗦了。”
他又顿了一顿,似是说不下去。
“圣尊者说,你轮回去了。”
“剑雪。”
石灯中的火光,随着这轻轻的一叹,牵起一阵晃动。
“我并无后悔。”
“剑者无悔,魔者亦然。”
又是一夜,在闲言中度去了。
“吾曾在冰天雪地之中,遇到一人。”
“或说,造物。”
“他,有些像汝,却又完全不像。”
“剑雪,”他轻声说,“很多人,用很多种方式,向吾反复提起你,强调你的存在。”
“吾自己,不觉间,亦是如此。”
“记得那一段漫长过往的人,并不只有你而已。”
五字疯或者说起话来总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小朋友,不是渺远的传奇,而是心底永不褪去的记忆。
“吾可曾说起自己之身世?”
“魔界不宣之秘。”
“你可仍有昔时的好奇之心?”
魔含笑睡了,待转醒,只见不知何时,莲叶层叠之中,探出了一支与青碧之色迥异的黑莲莲茎。
“哈。”
日光起了,倔强的微芒仍藏在石灯中,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燃烧。
九峰莲滫之外,风雪漫天,依旧。
九峰莲滫之内,白衣红发的魔终于起身,像太久之前所做的那般,递出手去,抚过仍闭合的黑色莲花。
风雪,归人。
朱厌斜在一旁,漫过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