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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做了总比不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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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最终不了了之,朱云竭尽全力坑蒙拐骗也没能从药商嘴里要到广告费。没有广告费就不能免费给宣传,没有宣传,药商原本图的名就没有了,连带着,药也没有了。
陈苏木十分沮丧,放任自己被娃娃们满身爬上爬下。这不是谁的错,他坐在那里,任由一个小男孩揪着他的手做稻草人状。事实上谁都没有错,每个人都付出,并希望得到。这只是一个付出与需求不能对等导致的失败而已。
但当他听到几个小孩子咳得催心掏肺时,还是觉得内疚与迷茫。只得去山脚下摘枇杷叶煮水,并伸手摸摸他们的头。
谢沉钩中午过来找他,说下午没有采访,带他去远点儿的地方吃东西。
昨天的事情过后,两个人都有些没精打采,陈苏木是因为药和广告鸡飞蛋打,谢沉钩则是因为心里无法抹杀的一点烦腻。于是两个人扒了一辆过路的三轮车,没咸没淡的蹲在车斗里,一个发呆一个看天。
到了谢沉钩说的地儿,他喊着师傅停了车,师傅死活摇手不收钱,说收了志愿者的钱回去要被老婆骂,于是谢沉钩只好哭笑不得的带着陈苏木到了一家看着还算齐整的路边馆子里。
这家馆子大约是因为建的格外牢固些,或者说是格外幸运些,奇迹般的没倒也没有裂缝。谢沉钩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便去后面溪水边洗手,冰凉的山水沁在脸上,他觉得自己也是孩子气了,说到底陈苏木还是经营团队的人,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如当年一般为这点文人酸气想不开。于是他好好洗了个脸,平了平心,往外面走去。
陈苏木正看着桌子上一个泥瓦罐子发愣。谢沉钩笑了,走过去拿起碗来,给他舀了一碗木耳鸡汤,“吃吧。”
陈苏木没动。
谢沉钩奇怪,“怎么了?”
陈苏木沉了沉气,按捺着什么似的,麻麻木木的端起碗喝了一口,眼睛瞬间一亮,忙忙的再喝了一口。谢沉钩看在眼里,慢慢笑了,也给自己舀了一碗。
正喝着,对面的陈苏木又将碗放了下来。谢沉钩微微打量了一下,并未喝完,碗里鸡肉一块没动。
“苏木?”
陈苏木仍然不说话,坐在桌边两眼发直。
谢沉钩想起朱云前几天的电话,大约知道了怎么回事,便伸手试图安慰。
岂料手指刚碰触到他的手背,就被猛的一下挥开。
他一愣,便也赌气似的再伸出去。
这下陈苏木霍然发了飙:“别碰我!”
谢沉钩一沉声,“你干什么?”
“他妈的……”陈苏木又开始口出粗言,这还是谢沉钩第一次听到,很是吃了一惊。
“居然还有鸡肉吃……”年轻人攥着手,开始克制不住的发抖。
“陈苏木!”谢沉钩看着他,原本强压下来的心情又开始烦躁了起来。
陈苏木忽然站起来,愤怒而轻蔑的往桌子上扫了一眼,甩手就走。
谢沉钩起身正要追,却又坐了下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门外逐渐消失的身影,转而坐回桌边,将汤慢慢喝了下去。
陈苏木冲出门,实在根本没想到去哪里。白亮亮的下午太阳照着他,只觉得莫名的烦躁像火一样烧着胸口。理智上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而情感上他选择了放任这种任性与冲动。他无法忘记曾经看到的一切,无法忘记那些缩在废墟的缝隙里往外张望的脸庞。
他想起在成都时池有间对他大吼的那句话:你要所有人都给死人陪葬吗?陈苏木当时很想冲动的说是的!是的!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他们得罪过谁?他们过着自己的日子,是谁决定了他们的死亡?
显然这种责任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不讲道理,但陈苏木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不再愤怒的答案。那找不到对象的愤怒就如同对着棉花出拳,他被自己憋得眼圈酸涩。
他沿着来时的公路慢慢走,走着走着便无意识的顺着岔路走了很远,等意识到时,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青川山多,大震过后的高山像被摔碎的翠琉璃,绿意葱茏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滑坡。他在路边一块巨大滚石的旁边歇了会,一阵风吹过来,脚边不知道是什么野花摇曳,他凝神一看,那花已开到末期,花蒂出结出青涩的果实。
答案就像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眼前,毫无声息。
或许就像眼前的山峦,反过来说,即使山体崩塌成泥,也一样春生夏长,落叶霜红。
他蹲下来看那只刚长出来的果子,圆头圆脑的,看似一只缩小许多倍的西瓜一般。它无辜而欢欣的在枝头挂着,明亮的反射着太阳光,对曾经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它只需要在这个状似脆弱的灌木枝上,安静的在阳光雨露里完成细胞的分裂和生长,直到最终成熟、裂开,将生命的种子撒进脚下的泥土里。
他觉出自己的可笑,却又始终不能够完全释怀。
这是不一样的,他听到自己内心说,这完全不能够是一码事。
他这才想起来要与人分享,探讨,或者,求助。
于是陈苏木站起身往回头路上走去,边走边组织语言道歉。他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来这里的那天,苏陌那一趟仿佛并不是顺路,谢沉钩仿佛也并不惊讶在青川看到他。当然,也许谢沉钩早已修炼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但陈苏木还是不能排除心里奇异的疑惑。
茫茫然里不觉得,这一回头陈苏木才咋舌发现自己在岔路上走了老远。
等终于赶回大路上,日头已里西边的山顶不远。陈苏木在路边等了一会,终于等到路过的车。司机看他一副疲惫模样,以为是走访归来的志愿者,热情的载了,一路嘘寒问暖,让陈苏木十分惭愧。
到得木鱼镇上,跟司机道了谢,陈苏木往小学的方向走去,一想起中午那场幼稚的举动,脚下便踌躇了许多。
前面传来喧闹声,不知是谁又闹出了什么事故。他赶了几步走过去看。
只见一个泥巴猴似的瘦小孩子被几个小孩围了起来,有几个志愿者正叉着腰严厉进行批评教育。其他的孩子们正往他身上吐着口水,胆子大的还将小石头扔过去。
“呸!不要脸!叫你偷东西!”一个小姑娘跳着脚尖声骂。
“志愿者的东西你也偷!回去跟你老汉说,看不打死你!”一个稍大点的小孩对他充满了鄙视。
满身泥的小孩始终低垂着头,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我老汉早死啦!我老汉早死啦!我妈也没啦!哪个打我?哪个打我?!你跟哪个说去?!”
几个小孩连同志愿者一起惊呆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刚跳着骂的小姑娘闻言一愣,忽然蹲下来呜呜的哭了起来,“我妈也没啦!我就没偷!我就没偷!”
志愿者慌忙俯下身安慰哭泣的小姑娘,其他几个孩子也围过来,七嘴八舌的安慰着。
小泥猴一个人站在一边,也不哭,也没走,木着一双眼睛,嘴里嘟嘟囔囔的念叨着什么。陈苏木跟几个志愿者打了声招呼,走了过去,听见孩子已一种木然的声音不断的重复着:“你们死得安逸,我饿了连饭都没得吃。你们把我搡出来不晓得操个啥子心……”
他心头一痛,在小孩面前蹲了下来。
小孩眼睛一翻,梗着脖子,也不念叨了。
“你叫啥子嘛?”陈苏木用刚学会的四川话试图交流。
“哪个要跟你说话?”小泥猴一扭头就走。
陈苏木几步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用一口变调的四川话涎着脸不停搭讪。
那小孩终于挂着一脸的眼泪鼻涕刹住了脚,转身,“你说四川话难听得要死——”他吸着鼻涕,肩膀兀自还在抽动。
“我是陈苏木,你是哪个?”陈苏木蹲下来轻轻撸着小孩的肩膀。
“我叫黄晶,亮晶晶的晶。”黄晶看着陈苏木的脸,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要偷的!我饿死了,呜我饿死了……”
陈苏木沉默着,一下一下抚着孩子凸出的脊梁骨,“黄晶还有家人吗?”
“没得咯——”孩子哭得一塌糊涂,“死完咯……我……我到这头来找我嬢嬢……哪个晓得嬢嬢早都走了……爸妈都死在屋头下面,埋都埋咯——”他抱着陈苏木,“我不是要偷东西的,我是三好学生!我饿得……”
陈苏木的眼睛渐渐模糊,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轻轻松开怀里的孩子,望着他,“黄晶,先不哭,跟哥哥去吃饭,然后哥哥帮你找嬢嬢,好不好?”
孩子一面点点头,一面胡乱抹着眼泪,倔强的看着他,“哥哥,你要相信我不是小偷。”
陈苏木微微一笑,“我相信,”他擦擦孩子哭得大汗淋漓的额头,“黄晶是个三好学生。”
小孩子伸手去摸他嘴角的两颗虎牙,泪光闪闪里终于绽出一个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