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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龙座之上海棠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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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帝的朝堂素来是闹腾的,各部老臣都爱掐架,而灵帝对看戏这种事儿勉强算是有兴趣,故而也不遏制,这便让早朝的风气越发的开放,激烈起来的时候连士大夫抱在一处互相扭打都是小事儿。
不过今日的朝堂显然不同以往,那清静劲儿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声响,真是要多死寂就有多死寂。
灵帝斜靠在龙椅上,睥睨着殿下的御史大夫,良久才问出一句:“朕不记得朕的崇尧什么时候招了你了啊。”他那口气别提多困惑了,最后几个字还带出几许埋怨的意味,明显是护短的态度。
御史大夫一早得了皇后的授意,看灵帝并无特别不悦的神色,便又朝前踏了一步,义正言辞道:“平遥公主甚得帝宠并无不妥,然,泰昭殿乃是帝王寝宫,公主自当另有住处,更何况……公主日渐年长,总是与父皇睡在一处……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灵帝冷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道:“朕的寝宫……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做主了?”灵帝还是早前一贯懒懒的语气,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御史大夫,恨不能把这人撕碎了扔出去喂狗!
御史大夫扑通一声跪下了,那架势好似要以身殉国一般,“陛下!皇家威仪,皇家威仪啊!”
灵帝原本还耐着几分性子,指望着这人见好就收,谁知道这老匹夫还是那么没眼力见儿,越发的蹬鼻子上脸了!他那强压下去的火气腾地就窜上来了,指着殿下那白须老朽喝道:“放肆!朕的家事儿你们跟着掺和什么劲儿!朕的崇尧爱睡哪儿就睡哪儿,你们堂堂前殿大臣替后宫那些个女人站出来指手画脚算个什么事儿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先前几个附议的大臣也知道灵帝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便怯怯地缩了回去。
而御史大夫一人独跪殿中,被灵帝骂得回不来神。
“还跪在那儿等赏呢吗?还不快起来!”灵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把,转过头来给孟平使了个眼色。
内廷总管立时甩了甩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灵帝黑着脸出了厚仁殿,一路走得飞快。
孟平几乎是小跑地跟着才不致于落下,后边的仪仗就更别提了,一行人都是慌慌张张的。
灵帝心里头火大极了——朕不过是惯着自家的女儿,碍着谁了!一个个胆子都大了,敢拿朕的崇尧开刀!不想活了吧!他猛地停住了脚步,扭头看了看西边儿的凤栖宫,冷哼了一声:“行啊!消停了几年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是吧?朕倒要看看你能拿朕的崇尧怎么样!”
次日一大早崇尧就被灵帝自床上挖起来,还正儿八经地被穿上了朝服。
直到被领到大殿上,崇尧这才清醒过来,困惑地看了灵帝一眼,崇尧问道:“父皇,我怎么在这儿啊?”
灵帝摸了摸崇尧的脑袋,微笑道:“朕带你上朝来了,乖,待会儿好好看戏吧!”
殿下的诸位朝臣何曾见过灵帝如此春风和煦的模样?个个都愣在那处盯着灵帝的面容发呆,连行礼都忘了。
崇尧看着殿下的诸位老臣们那副呆呆的样子觉得特别好笑,于是她就笑了,微微撇着嘴,坏坏的样子,而她那漆黑的杏眼粼粼地泛着光,堪称水光潋滟。
老臣们早就听闻平遥公主乃是人间绝色,然,那不过是个谣传罢了,谁会当真?眼下可不一样了,冰雪剔透的小美人立在殿上,一颦一笑勾魂摄魄,如此光景岂是“绝色”二字足以蔽之的?
灵帝如今格外后悔,朕的崇尧,娇养在泰昭殿内如许年岁,朕连多看一眼都觉得会伤了她,你们这群士大夫眼睛倒是够狠,直勾勾地盯着不放了是吧!他越想越恼火,揽着崇尧的肩咳嗽了一声,道:“从今日起,平遥公主殿前伺候,各位爱卿可有话说?”
原本那耿直的御史大夫还想上前多说几句,但六部尚书皆是以一种诡异地目光看着他,让他心里头毛毛的,而他那抬到一半的步子更是硬生生被逼得又收了回来。
从前灵帝对平遥公主的宠爱程度深宫里的人清楚却不能对外人道,因此,朝臣外人也就只是知道灵帝很中意自家的那位八公主,如今朝堂上一闹,全天下都知道平遥公主甚得帝宠了。
左凌殿听闻这公主上朝的奇闻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女子临朝……灵帝对这位公主……恐怕不只是宠爱这么简单。他抬头看了看天边舒卷开合的云,突然觉得风和日丽的天气有些难言的阴霾。
那个小丫头九岁了吧……从成元九年到现在,整整五年光景,圣宠只增不减,真是个神奇的存在啊!左凌殿有些好奇——灵帝的心思素来多变,最是喜新厌旧,一个小丫头的美貌……当真就那么有分量?
脑袋里闪过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浩淼的眼波藏在眼帘的后面……深不见底,好像整个乾坤都隐在了那两点瞳仁里。没那么简单吧,那种在冷宫里长到四岁的孩子,记忆的初始就是鲜血和黑暗,看上去是只矜贵漂亮的波斯猫,其实却是一只装作打瞌睡的豹崽子。
“皇后要倒霉了……”左凌殿眯起狭长剔透的双眸,戏谑地喃喃自语道:“可别殃及池鱼哟!”他唇角一丝嗜血的笑意一闪而过,再垂首还是原先那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佳公子。
皇后在凤栖宫听着厚仁殿伺候的小太监细数着朝堂上的种种,金银打造的假指甲差点就嵌进了手掌里。
这时候的灵帝在泰昭殿看着崇尧小睡,总管太监伺候在一旁,二人皆是小心翼翼的。
灵帝给崇尧掖好了被角,随后将孟平召到了外头。
孟平看着灵帝的脸色,弯着的腰又低了三分。
这位今日可不高兴得厉害,自家宝贝公主被人盯了一眼而已,那脸都快黑成锅底了,而对着里头那个小人儿还得装出一副慈父颜色。唉……孟平暗自长叹了一口气,眼皮也垂了下来。
“今日皇后又把前殿的小太监召去了是吧?”灵帝倒是没提早朝的事,反倒关心起久未搭理的皇后来。
“陛下,是小李子。”孟平的记性好得很,前殿露过脸的人他都记着呢。
“回来找个显眼的地方把他的舌头给朕拔了!”省得到处嚼舌根!也给诸位想要多嘴的太监宫女提个醒儿,好让他们知道这宫里头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是!陛下。”小李子平日里机灵得很,孟平本想再观察一阵子给他提个阶儿,如今……不可能了。真是可惜啊,都伺候到前殿了还不知道看看宫里的风向!要知道……东宫的太子也抵不上里头那小人儿的一根手指头啊!
孟平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从此,平遥公主就与太子一样要上早朝了,只……不一样的是:太子站在殿下,公主坐在殿上,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崇尧坐在龙椅上并非是因了灵帝想要彰显些什么,而是……这小东西懒得很,时常在殿上打瞌睡,灵帝怕她一个不留神磕着碰着了,便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儿,省得到时候出洋相。
于是朝臣们所见的便是灵帝一边抱着公主一边儿听臣子上奏的情景。
怀里头的小美人睡得极香,时不时还咋巴一下嘴,好似梦里吃着什么美味一般,灵帝忍不住垂头看了看崇尧,瞧见小人儿嘴边挂着的一道口水便乐了。
殿下的礼部尚书正在上奏太子立妃一事,冷不丁听闻殿上那人的笑声,惊得立时抬了头。
男子菲薄的唇角温柔地上扬着,狭长的眉眼尽头流泻出几丝欢愉,美不胜收。礼部尚书一直知道灵帝面容俊美异常,如今再看才知道从前那不过是一张没有人气的面皮,现在……才是真正的钟灵毓秀。
灵帝再抬眼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注意殿下诸人的神色,而是乐呵呵道:“行了行了,今儿的事先搁着吧,朕的崇尧瞌睡了,退朝!”
太傅大人左三晋盯着灵帝怀抱里的崇尧,脑子里冒出了两个不相干的词语:“红颜祸水,美色误国。”可……那人是血统纯正的皇嗣,要误也是误别人的国吧?等到平遥公主年岁长成,嫁与外族,顷刻便可教边陲之地再无硝烟啊!
这样的日子过了也没多久,大概是一年不到吧。御史大夫没有上奏,群臣未曾力谏,可某一天的清早,灵帝只身坐在了龙椅上,脸色很是不好:平遥公主不知所踪。
那日的灵帝格外干脆,取舍决断利落果决,片刻不带犹豫。殿下众臣这才知道,以往的早朝不过是灵帝例行娱乐,看个热闹罢了。
退朝之前,灵帝下了道口谕:“着工部修葺泰昭殿偏殿,改慧德殿。”这可把工部尚书杀了个措手不及,好好儿的修葺泰昭殿做什么?
费尽千辛万苦,工部尚书才把线牵到了总管太监孟平的手里。一叠银票递过去,尚书大人小心问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慧德殿按什么规格修?公公指条明路吧!”
孟平将那叠银票推开,笑道:“公主使性子了,陛下头疼着呢!这事儿办好了自然就替陛下分了大忧了,尚书大人不必客气。”
礼部尚书心头一惊,合着偏殿那是要给公主殿下住的啊!
孟平见他明白,又道:“陛下不好奢华,公主好,您看着办吧。”然后一甩拂尘,走了。
泰昭殿里崇尧还在和灵帝置气,她就是不理灵帝,无论灵帝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搭理。
灵帝都快气死了,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颜崇尧!你不想去上朝那就不去,你想搬出去住那就搬出去住,你说吧,你还想干什么!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休怪朕不客气!”
“我不要住偏殿!”崇尧梗着脖子说话,气鼓鼓的样子格外硬气。
灵帝的耐心早就被磨光了,一把拎起眼前这小东西,恨恨道:“你不要住偏殿?那你是不是要搬出宫去住啊?你别仗着朕宠着你你就得寸进尺!朕告诉你,朕是你父皇,你给朕有点儿为人子女的态度!”
“父皇不讲理!我最讨厌早起了!”崇尧早晨是有起床气的,被折腾了都快一年了,今日终于忍不住了,再让她这么下去她会短命的啊!
“你在厚仁殿打呼噜朕都没说什么,你还有理了!”灵帝恨得牙痒痒,抬手就要给崇尧一巴掌。
眼见着灵帝的大手朝自己挥过来,崇尧两手扑棱着一抓,逮着灵帝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口。
她使得劲儿格外大,一口下去差点咬下一块肉来,灵帝吃痛,手一松,那人就飞快地跑出去,转眼就没影儿了。
孟平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灵帝捂着手腕呆坐在床头,忙不迭上去伺候。
谁料灵帝侧过脸来,两眼空空,问道:“孟平啊,你说朕是不是养了个白眼儿狼啊?”朕那么疼她,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她这一口怎么咬得下去的啊!
孟平敛了敛神,道:“陛下这是说什么呢!公主这是替您省事儿呢!”六部大臣容得下一个小丫头在厚仁殿睡觉打呼噜吗?东西两宫容得下一个公主久睡龙榻吗?容得了一时,容不了一世啊!
灵帝听闻,垂下了胳膊,一脸的落寞。什么时候……朕的崇尧也有了这么深的心思?她才多大点儿的人啊,如今才十岁而已,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懂这些肮脏事由呢?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帝王,三十余年来第一次露出了这般凄凉的表情,孟平莫名地觉得心慌,总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似的。
“宣太医吧,朕的胳膊还在流血呢!”再抬头的灵帝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峻,菲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虽然没什么不一样,但……孟平知道……灵帝的心……更冷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