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36、博兮亡伴伪帝星

　　自崇尧的送亲队离开长安，灵帝就放博兮回了清流班。其实这对于博兮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人人都道他是平遥公主豢养的戏子，也没有谁敢请他。崇尧有罪的时候，没有人请是为了避罪，崇尧恢复封号后，没有人请是为了避嫌，所以，他最近简直闲得淡出鸟来。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就算再也无法站在戏台上曲艺风流，做清流班的戏曲师傅也很好，谁知，崇尧竟跑来找他。
　　推开门的一瞬间，博兮简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个少女一如半年前初见的时候一样，漆黑的双眸亮的堪堪胜过天上的星子，可，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她身上最后一点点天真也消失了，那灿若星子的眼睛里冷冷的，仿佛伴着今冬凄厉的北风。
　　“见了殿下，还不行礼？”左凌殿开口，博兮才发觉崇尧身边有人。
　　“别听他的，过来。”崇尧笑了笑，冲博兮招了招手。待他走到跟前，才指了身边的位子，示意他坐下，“听说你过得不好，我来看看你。”
　　“让殿下费心了。”博兮低垂了眼帘。
　　“如今你沦落到做后台师傅的境地，也算是我害的，来年开春，公主府落成，我想接你回府，你可愿意？”说起来崇尧还要称博兮一个“师父”，因此在博兮的去留上，她还是本着打个商量的心思来说。
　　博兮刚要开口，却忽然色变，猛地扑到崇尧身上，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左凌殿立刻提剑便朝小阁侧门纵身而出，转眼不见了踪影。
　　崇尧此际回过神来，却发现推不动博兮，手探向他的背，一箭贯穿，“博兮！”
　　那箭大约是射中了博兮的心肺，血从他的口中泉水一样涌出，只听得断断续续重复两个字“弟……弟……”
　　崇尧紧抱住他，急问：“弟弟？你可是要我照顾你弟弟？”
　　博兮好似想要摇头，但，那个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太艰难了，只完成了一半，他的脑袋便垂了下去。
　　崇尧心中一凉，慌忙去探他鼻息。
　　……没了……就这么没了……她任博兮压在她身上，失神地望着小阁的木顶，眼睛一眨也不眨。博兮温热的血渐渐渗入崇尧的锦袍里，渐渐变凉，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这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也没有多深的情感，只不过是一个玩伴罢了，求父皇将他赐给自己的时候只是想要学他那绝妙的身段、如浪的水袖，如果不是他，也可以是别人。想把他接回去也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么重要，只是将来空荡荡的公主府，除了奴仆婢子，总要有人充充数，好显出公主府的庭院充盈来，他若不答应，也会有别人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在她生命中那么微不足道的人，救了她的性命。
　　也许，在她活着的这些年头，暗中有无数人为了保护她而死去。可是，她没有亲眼见到，那些人也都是源自灵帝的授意，只有博兮，他是自愿的，不为任何事，只是为了保护她。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扑向了她呢？崇尧不知道。泪水顺着面颊迅速滑落，没入鬓角，消失不见，崇尧狠狠闭了眼又猛然睁开，再看向阁顶，竟有些目龇欲裂的意思。
　　左凌殿回来的时候，崇尧已是端坐着，面无表情，一旁的博兮趴在地上，一只羽箭插在他的背上，洁白笔直。
　　“是谁？”崇尧冷声问。
　　“轻功极佳，微臣没追上。”左凌殿自诩功力已是上乘，不料追去近十里，竟不能将那人拿住。
　　崇尧也没有要怪他的意思，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殿下……”左凌殿一把搀住摇摇欲倒的崇尧，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他倒是忘了，珂萨尔的头也是这个孩子一刀砍下来的。
　　崇尧摆摆手，走在前面，道：“我先回宫了，清流班这边交给你了。”她吩咐着，走到门口的时候好似想起了什么，道：“查一查博兮，若是有兄弟姐妹流落在外，就接回太傅府中先养着。” 没等左凌殿回答，她便离开了。
　　出了清流班，被冷风一吹，崇尧才发现自己的狐皮大氅没穿，血迹沾在深红的锦袍上已看不太清，只有深冬的冷意随着冷却的血漫入骨髓。天空中开始飘起雪来，轻盈美丽的雪花流连飞舞，崇尧不由得想起博兮白娘子的扮相，多情如斯，也是轻盈美丽。
　　黄昏的裕祥街上行人寥寥，崇尧在路中痴痴站住，仰望着阴翳的天空，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哪里传来隐约传来琴声，崇尧听闻，竟舞了起来。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都是博兮教过的模样。曲到激昂处，崇尧拔了头上的钗，青丝如瀑，随风翩跹。寒风呼啸，似是有感于她的悲戚，雪花便飞旋在周围，片刻不歇。直到那首曲子弹到尽头，崇尧竟是委顿于地，伏在地上，深深痛哭。
　　左凌殿远远的站在街角，菲薄的唇抿得极紧。这人世就是这样，她难道今天才明白吗？她也是一个平凡的少女吗？还是她现在才知道这吃人的长安，吃的不是人的性命，而是人的心性？
　　“殿下，地上冷，快起来吧。”出来买酒的丹引远远看到一个人卧在地上，走进了才看出那是禁宫中贵无可贵的护国平遥公主。
　　崇尧缓缓抬起头，看到丹引的时候有些缓不过神。他如今在司天监任少监，官居正五品，自是不同于她当初所见。
　　“殿下不认得我了？”白衣的丹引微笑了一下，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透出些许魅惑。崇尧突然嗅出他身上那熟悉的香气，也不知怎么回事，猛地站起身飞快地朝禁宫跑去。
　　丹引有些不明白，看向远处的左凌殿，颇有询问之意。
　　左凌殿擎着伞踱步上前，道：“殿下看到你，怕是又想起了方才死去的博兮吧。”
　　“博兮死了？”丹引大惊。
　　“为救殿下。”左凌殿并不欲细说。
　　丹引围着左凌殿来回走了许久，他没什么机会见这个男子，可每每见到，总觉得哪里不对。伪帝星的传言知者甚少，若这左家三少真的是伪帝星，那么，真正的帝星在哪里？护国平遥公主命格奇诡，不可能是天下之主，丹引困惑了。
　　“你在看什么？”左凌殿盯住丹引。
　　丹引又笑了，“你猜？”
　　左凌殿皱眉，没有说话的意思。
　　“真是无趣。”丹引凑近他，道：“你可知自己是伪帝星？”
　　“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左凌殿对观相之术向来敬而远之。
　　“我说，你可是大昭的伪帝星呢！你不知道吗？”丹引凑近他耳畔，身上的香气更重了，“进，唾手可得天下；退，独立朝纲能定乾坤，出仕就搅动风云的伪帝星。左家，要因你兴旺三百年，你信吗？”
　　三百年！大昭至此也才百年光景，左家若能兴旺三百年，那是何等可怕的事情！左凌殿生平第一次被人以言语所惊。
　　“我知道你不信，不过，时间会证明给你看。”丹引转身，施施然离开，仿佛他今日黄昏只是买了酒，其他什么也没有做。
　　左凌殿在那一瞬甚至生出杀了这个白衣男子的念头。

　　东宫此刻的气氛甚是凝重，颜崇东一会儿看向跪在地上的余凤堂，一会儿又望向坐在左边的温云鼎，脸色很不好。怎么会没有成功呢？余凤堂号称“一箭阎王”，居然在崇尧只身无护卫时都没杀了她，这怎么可能！“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凤堂也很震惊，那个戏子的举动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在那种情况下毫不犹豫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替别人挡箭，他自问做不到。他将事情前后经过细细说了，颜崇东和温云鼎互相看了一眼，一时竟是无话。
　　“八公主留不得。”温云鼎隔了良久，对颜崇东道：“宫外有余凤堂，宫内也需得有所行动。”若是过了今冬，公主出宫了，事情恐怕就更加难办了。
　　“您的意思是……让倚岚去？”太子有点不能接受，让自己的发妻犯险，这实非大丈夫所为。让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做不干不净的事儿，实在不是个好主意。而温云鼎，竟要推自己唯一的女儿入火坑，他不懂。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道宫中，殿下还有别的路子？”温云鼎又何尝想赔上温倚岚，只是他的表姐……肃端太后已经薨了，温家……再不搏一搏，就要绝了。肃端太后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殓尸的医官全部缄口不言，但他怎么可能猜不出端倪，只不过，他万万不敢相信，灵帝竟用这样的歹毒雷霆手段对付先帝的发妻！为了八公主，今上已经枉顾人伦了，那么废太子立太女，应该也离得不远了。这一次在清流班没有弄死八公主，再拖下去，难道等八公主来杀他们吗？
　　太子斟酌了片刻，道：“不如……拉李贵妃下水。”李贵妃痛失爱子，应该恨八公主入骨，若能收为己用，何乐不为？
　　“太子高见！”温云鼎甚是欣慰，不愧是以储君规格养大的皇嫡长子，此等制衡用人之术，他自愧弗如。他也不想想，制衡用人之术当用在朝臣治国，而不是后宫妃嫔恶斗。
　　他们也不能料到，太子妃亲自拜见李贵妃，竟会吃闭门羹。李贵妃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参与到这场夺嫡之战中的意思，她怀抱着小皇子，笑着问温倚岚：“你看本宫的淼儿，是不是很淘气可爱？”
　　太子妃看着她怀中啃手指傻笑还流口水的十五皇子，虽然看不出哪里可爱，但还是奉承道：“娘娘的孩子，怎么能不淘气可爱。”
　　“本宫的孩子……”李贵妃喃喃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玲珑眉目映着明艳脸色，真真是不可方物。
　　温倚岚看得都有些眼花，这样妖娆多情的脸孔，其中的风韵娇媚，就连绝色的平遥公主也不一定比得上。可就在她还在感叹贵妃容貌之美丽时，却听到贵妃对她说：“太子妃册封已有些时日，怎么肚子还没有动静？要知道这宫中的女人，有孩子才是最得意的。”
　　温倚岚不是没听闻过李贵妃曾经的跋扈嚣张，如今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有些不信。
　　李贵妃知她年纪小，不懂事，但也没有要继续多说的意思，只淡淡道：“本宫乏了，我们改日再聊。”说着，唤来嬷嬷，将十五皇子安顿好就朝帘后走去。李智格乃当朝御史，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灵帝敬他恪守本分、刚正不阿。今上是何等绝情冷性的人，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若是李家也卷入了夺嫡风波，那便是自寻死路，其中道理李贵妃明白的很。
　　灵帝对近日东宫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一清二楚，说老实话，他的心里是不悦的。他宠爱崇尧是不假，可对颜崇东，他也是很爱护的，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难道还能有什么死仇？可颜崇东的所作所为，就是让他看不上！当贺云将余凤堂刺杀崇尧未果的事儿告诉他的那一瞬，他恨不得干脆就把颜崇东废了：吃里扒外的肮脏东西，合着外人要杀自己的八妹，不仅如此，还想染指自己的后宫，这哪里是储君应当做的！
　　但是，很快，灵帝就冷静下来了。这江山究竟谁来坐，可是要凭本事的，他要是凭着喜好封了崇尧，崇尧能镇得住满朝文武吗？他百年之后，谁来保她？所以这太女是要立，但要让朝臣自己来立。
　　“东儿，朕就先放你一马。”灵帝的指尖敲击着御案，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正当盛年的帝王思考自己的身后事，的确有些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