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下没有白吃的蛋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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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灯光明灭的旧寓所里，总住得有一个或两个新派青年。他们住在旧寓所里，除了新派，一无所有；拥有新派，他们就拥有一切。——《老房子与新青年》P194
在某句话电闪雷鸣般的回声里，我回到寓所。天色已暗，铁皮煤油炉里的火光把整个房间照得温馨又可爱。雨青蹲在炉子前，小心翼翼地搅着一铫药。她新近偶感风寒，又不肯去看西医，自己从图书馆抄了个方子抓药来煎，据说倒也有效。
饭菜已经放在桌上。我们统共就这么一张松木方桌，平时乱叠书报，信函包裹来了也放上面。到了吃饭时候，就用桌布将这些东西兜去墙角。粗瓷碗，绿纱罩，早晚简朴到寒素的饭食，连同脚下这咯吱作响的地板……这一切都是我未曾历练的人生，都是我兴致勃勃试图挑战的人生。
所以，那句电闪雷鸣的话也只是电闪雷鸣，压根不可能滴下一滴雨水浇湿我昂扬的斗志。
“怎么样？”雨青暂时从药铫子上分出神来，瞅了我一眼，“他们给你填了表格，是不是？有什么合适的空缺么？如果没有空缺便耐心等着，横竖多加些水，两碗稀粥还熬得出来。”
我一边支吾，一边揭开绿纱罩。今晚的晚餐可绝不只是两碗清可照人的稀粥。当然，粥是有的，切碎的咸鱼和腌菜也照例放了一小碟。吸引人注意的却是当中那只长方形的碟子，如果我不是饿得眼花产生幻觉得话——
“奶油小蛋糕？”
“凯司令的。”雨青微笑道，“一共三种口味。我跟你讲，这家的栗子蛋糕老好吃额。”
我看着她，觉得有些眩晕。上个礼拜三房东来搜刮走她手头最后两块银元后，我们一直都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连我离家时所穿的旗袍都送进了当铺。就在我们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数着下一顿还有多少颗米可以下锅时，饭桌上突然冒出一堆奢侈得像犯罪的奶油蛋糕。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厚实粘稠的鲜奶裹着甜美清香的栗蓉，确实老好吃额。可是谁能告诉我，这些蛋糕是怎么长了腿跑进来的？
“我就说老好吃的。”她背转身去，一副继续专心致志于熬药的架势。
我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视线和思维都变得清晰些了。
“他来找过你？”
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瘦削的背影轻颤了一下，她飞快转过身来，有些惊慌失措地望向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因为原本就说不出什么吧。”我冷哼道，“不过他大概会很开心听说我还没有找到工作。”
“我可没这样说。”她保证道，“是他自己提着蛋糕找来的。我跟你讲，他问起你在哪里工作，干得怎么样时，我只是一直摇头，表示我啥都不晓得。”
“很好，这就是第一块蛋糕。”说话间，我就把它吞掉了。
“他还问起了你的生活来源。我也一直摇头。这既可以代表没有，又可以表示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在天主面前起过誓，是不能够说谎话的。”
“这样做的确很诚实呢。”我微笑道，“第二块蛋糕。”
这块是芝士蛋糕，松软得同海绵一样。
雨青看着我，两道细细的眉毛先是拧在一起，继而悲哀地耷拉下来。
“你生气了？”
“没有。”
“你生气了。”
“一定要这样讲的话。既然你能用我换蛋糕，为什么就不能换点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我们现在最需要的——银元？”
“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老好吃额。”她垂眸道，“再说了，也没有更多的情报可以交换了吧。”
这倒是，必须承认在沪这半个月我过得确实乏善可陈，能换来几块凯司令蛋糕已经算是赚到了。
“那么，他一定还委托你要做些什么吧？比如，在这碗粥里加入安眠灵。”尽管在学校里的成绩一贯不能看，不过那人毕竟也不是傻瓜。我相信，凯司令蛋糕的价值一定会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雨青嗫嚅着，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
“他什么要求都未提。只是——”她从衣角揉出一张纸条，接着一口气道，“一旦生活上遇见难处请务必拨打这个号码。”
我拿过纸条，丢在煤油炉里，于是火光猛然蹿动，旋即又恢复如常。
我们的生活也随之恢复如常。
“你真该把我拿去换一袋银元。”喝稀粥时，我这样感叹。
“不要紧。至少我们今天有凯司令的蛋糕可以吃。”雨青啜了口药汁，接着咬了口蛋糕。她坚持说这样会让药变得好喝些，我却以为只会让蛋糕变得苦涩。这两种人生观牵扯到尼采、叔本华和犬儒主义，很适合在晚餐时间展开热烈讨论，好让我们觉得其实自己是坐在巴伐利亚小酒馆里，用雪亮的银餐刀切着慕尼黑蹄髈和法兰克福烤血肠。
晚餐结束后，她坐在床沿上，开始含着眼泪继续看《紫罗兰》上的怨情小说，我则拿出一枝铅笔，打算把《申报》上的填字游戏解决掉。每个礼拜日，《申报》副刊都会有这么一块内容，我猜这是因为必须面对随之而来的七日烦忧，礼拜日的晚上就显得格外难熬的缘故。编辑们真是体贴的好人呢。
我刚摊开《申报》，里面就滚落出一卷小开本杂志来。
近年来我国出版业蓬勃发展，知名实业家或文人名下不挂一两份刊物简直羞于见人。这份杂志的刊头也有两三个响当当的名字，本身刊名《璀璨》更是响亮，竟似要与时下最受女学生欢迎的《玲珑》互别苗头。
出于好奇，我翻了两页。不过也是些“女性故事”“情感问答”“日记摘抄”“生活常识”等内容，唯独中页引人注目。
别的画报杂志，中页总会刊登健康婀娜的红粉女郎照片。这本杂志的中页也是一张照片，片中也有美人，却只得一个模糊的背影。黑白的照片上，清晰的是狭窄的里弄，有青草倒垂下来的檐角，湿漉漉的苔痕同小路一齐延伸。在路的尽头，依稀有一个女郎的背影，穿旗袍的身段曼妙多姿，教读者幻想不尽伊人容颜之美。
页中有行书题字：寻寻觅觅，白兰花女郎你在何方？
页脚数行小字，娓娓道出一个痴情故事。本埠青年实业家K君，不日前与一女郎狭道相逢。女郎貌甚端丽，行止娴雅，如白兰花般沁人心脾。可惜惊鸿一瞥，K君只来得及用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一张背影。从此睹照思人，相思如骨，特于杂志悬赏，若有能提供寻找白兰花女郎线索者，必有重酬。
你瞧，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天下没有白吃的蛋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