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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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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8月,秀甲天下的峨眉山不再幽静,松林曲径中出现了许多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军人——为了统一川军思想,蒋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名义,仿照庐山军官训练团的模式,在峨眉山举办了“康、川、黔、滇军官训练团”。
培训范围囊括四川境内军、政、文教系统所有骨干人员。全川营长以上军官、县长以上行政官员,甚至教育系统内中学校长,都要前来受训。
蒋宣布自任团长,心腹陈诚及刘湘为副团长,邓锡侯、刘文辉任团附。要求川军中的师长、旅长来轮流担任学员们的中队长、区队长,接受所谓“拥护领袖、复兴民族、忠党爱国”、“先安内而后攘外,要安内必先‘剿。工’”的思想教育。
峨眉山报国寺周围,一时间营房林立,炊烟四起。许三多作为文教系统骨干,随袁朗一到峨眉山,就看见升旗场和大礼堂前挂着几幅巨大醒目的标语:拥护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团结一致复兴民族!
培训营很快拉开帷幕,蒋每周至少在大礼堂讲话两到三次。他一身戎装,昂首挺胸站在台上多次训话:“首先,中国必须统一在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之下,这就是‘统一意志、集中力量’。第二,为了建国复兴,必须清除‘奸党’,消灭‘奸军’。要攘外必先
安内!川军要完成现代军人‘德、智、体、群’四育之修养!”
大礼堂内所有骨干人员按军、政、文教划分就坐区域。许三多的文教区靠后,一眼望过去,看不见坐在前两排的袁朗。不过这位置倒不引人注意,于是不论何人来做“思想教育”,许三多自行都摄六根,净念相继,一心念佛,哪管台上何人放屁。
两个月的训练团,蒋亲自授课演讲近二十次,又派心腹私下笼络川军军官,甜头给足,甚至分班接见旅长以上军官,逐一安抚。
二刘之战时,刘湘手头砝码大于刘文辉,而到了这时,中央政府拿出的利诱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刘湘手下大将如唐式遵,蒋氏便向其许诺,在任命刘湘为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兼四川省政府主席后,以扩编为名,委任唐式遵为第二十一军军长。
说起来,唐式遵正是蒋氏在峨眉山的最大“收获”,这个刘湘的“铁哥们”暗中投蒋,究其原因在于“野心”二字——二刘大战时期,唐式遵是前敌总指挥,当时刘文辉被围于雅安,眼看就要走投无路,刘湘却在此时下令唐式遵停止进攻。刘湘采纳了袁朗不对刘文辉赶尽杀绝的建议,但唐式遵也因此丢了战功以及成为“西康王”的机会,“铁哥们”之间由此产生裂痕。
蒋如此大张旗鼓分化刘湘部下,将刘湘胃病都气犯了,他私下对袁朗说:“他老蒋高吼要攘外必先安内,其实是在打我们地盘的主意!”
袁朗劝他,至少目前刘文辉、邓锡侯是站在他这边的——在训练团开营之前,袁朗即代表刘湘向刘文辉等人晓以利害。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有刘湘顶在前面,如果蒋氏彻底扳倒了刘湘,那下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刘文辉等其他地方军阀,搞得刘文辉不敢幸灾乐祸看刘湘受气,更不敢接受蒋的笼络。
“蒋委员长以中央名义,打着维护法统、国体的旗号发号施令。那我们就以‘接受原则、商量办法、实行拖延’十二字方针来应对。”袁朗如此向刘湘建言。
按照袁朗提出的建议,训练团结束前,刘湘曾亲自与蒋深谈,言辞恳切,暗示希望蒋不要过多插手四川防务,给彼此留一线空间,自己会全力配合国家后防。然而蒋只是敷衍,淡淡劝道:“云甫(刘湘),你的胃病要紧,好好养病。以后有事,叫秘书长、参谋长来见我便是。”
没想到蒋氏一点面子都不留,刘湘碰了一鼻子灰,下山后怒气冲冲:“格老子的蒋,我他妈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鉴于部分高级将领已转投蒋政府,邓汉祥与袁朗力谏刘湘为积蓄力量、避免冲突扩大,接受安排,迁往成都去当四川省政府主席。所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
说到又要换住处,许三多如今已淡然。
“我们重庆的房子可以保留下来,不用卖掉。”袁朗双臂撑在窗前,望着绿荫如盖的黄葛树,“你是汉藏教理院联络主任,职务设在省政府,但必然要经常往来成渝两地,从重庆去西康也更方便。若来了重庆,就住我们自己家里。”
许三多已然明白,他以汉藏教理院联络主任为名,来往成渝两地,以后也是一条省政府关联重庆的暗线。不过就像袁朗所说,在此职务下,以文化交流最大程度促进成渝、川康藏团结稳定,以利于积极抗战,才是他真正为之努力的目标。
1935年9月1日,在成都督院街的四川省政府本部,刘湘带领省政府成员正式宣誓就职。而就职仪式后,刘湘立即召集信得过的得力干将,开始秘密商议与蒋抗衡之计。
会上,袁朗将截获的蒋氏“参谋团”第二处处长柏良的秘密文件摊在桌上,文件详细记录了蒋对刘湘部队中王陵基、唐式遵、王缵绪、范绍增等人的收买拉拢计划,甚至明确提出了“分化川军,消灭甫部(刘湘势力)”的方针。
刘湘脸色铁青,显然已被激怒。他回想起在峨眉山训练团时,蒋对他的种种压制,胃部隐隐作痛。如今蒋氏步步紧逼,自己的四川统治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蒋这是要逼我上绝路啊!”刘湘咬牙切齿,“还有这些吃里扒外的龟儿子,也不想想,四川要是落入蒋控制,岂有最后不清算他们的一天!”
刘湘的顾问之一张澜,作为四川本土士绅和民主派的代表,此时沉声开口:“司令,眼下形势危急,蒋的‘分化’之策,正是要瓦解四川人的团结。我提议,打出‘川人治川’的口号,争取民心。四川之事,当由四川人自己来管。这不仅是为了凝聚川军,更是为了抵御蒋政府的渗透。我们要在公开场合和媒体上大力宣传‘川人治川’的正当性,揭露蒋政府对四川的渗透和威胁。唯有如此,才能争取社会各界的支持,稳固我们的根基。”
“张老所言极是。”刘湘颔首,又转向秘书长邓汉祥,“鸣阶有何高见?”
邓汉祥神情沉稳:“司令,光靠‘川人治川’还不够。我们必须联合其他反蒋力量,形成合力。我建议,派人暗中联络两广、云南、山东等地反蒋势力,互为呼应。李宗仁、白崇禧在广西,龙云在云南,韩复榘在山东,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只要我们结成联盟,蒋便不敢轻举妄动。”
刘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好,就这么办!不过,光靠这些还不够。蒋的势力太大,我们必须找到更强的外援。”说着,转头对亲信张梓芳吩咐,“你立刻去安排,派人去东北联络日方,看看能否借助他们的力量。”
张梓芳正要领命,袁朗突然站了出来,语气坚决:“司令,万万不可!”
刘湘眉头一皱,看向袁朗:“为何不可?”
袁朗沉声道:“司令,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日本人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不仅强占东三省,还步步紧逼,企图蚕食我华夏大地。一二八抗战时,我亲眼目睹日军如何肆意践踏上海闸北街道,炮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那一战,十九路军和第五军拼死抵抗,虽暂时遏制了日军攻势,但我们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日本现在与中方任何一派势力的合作,都是以华制华,最终目的是吞并中国!”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与日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日军之凶狠,胜于蒋政府百倍,我们万不可为!现在蒋提出‘攘外必先安内’,表面上是为了统一全国,实则是借机削弱地方力量。我们若想与之抗衡,就必须走‘攘外自然安内’的路子——抗日不仅是民族大义,更是我们取信于民、立足四川的根本。我们只有坚定抗日,四川的百姓、全国的百姓才会真正支持我们。只有走这条路,才能真正保住我们的地位,不被蒋氏分化瓦解!”
刘湘眸中一震眸,却难掩愁容:“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四川百姓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是……若不向日本求助,我现在的势力已被蒋氏瓦解大半,如何能与他抗衡?”
袁朗缓缓道:“还有一方可以合作。”
刘湘疑惑:“谁?”
袁朗一字一顿:“共产党。”
刘湘闻言,脸色骤变,显然对这个提议感到意外和不安:“共产党?我曾剿过hong jun,他们怎么可能愿意与我合作?”
袁朗微微一笑:“我与共产党在北伐时期有些合作交情,此事可由我出面与他们洽谈。司令,当前局势有两个关键点。第一,抗日是民心所向,只有高举抗日大旗,才能团结一切反蒋力量;第二,我们必须与共产党交朋友,现在四川的心脏已经被蒋的参谋团、别动队渗透,所以您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蒋”而不是“共”,而共产党的主要目标是“蒋”而不是您。”
此话一出,刘湘颇有豁然开朗之感。
张澜也道:“司令,袁参谋所言极是。‘川人治川’固然重要,但若不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结合,我们依然难以抵挡蒋的分化之策。如今日寇侵华,民族危亡之际,唯有‘联共抗日’,才是唯一出路。”
刘湘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猛地一拍茶几:“好!袁参谋,那就由你代表我,去和共产党交朋友、谈合作。我会尽力释放在我管辖范围内的□□,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确告诉他们——不要在我的军队中搞赤化,发展他们的组织!”
袁朗郑重点头:“司令放心,我一定妥善处理此事。”
刘湘长舒一口气,世事难料,没想到今天他们要一改过去“拥蒋□□”的方针,采取两面手法,表面敷衍蒋,实际暗中“联共”了!
傍晚回家路上,袁朗亲自开车去接许三多——省政府迁来成都后,设有四川省宗教事务管理局,负责协调和管理全省宗教活动。许三多作为汉藏教理院联络主任,正在此处办公,距离省政府大楼不远。袁朗本就不喜欢摆官架子,如今年纪渐长,更爱和许三多的独处时光,夫妻二人每日同出同回,反倒自得其乐。
今日有些不同,袁朗需去文殊院接许三多。这文殊院始建于隋朝大业年间,原名信相寺,顺治初年全毁,之后重建之寺才以文殊院为寺名。一说是在原址废墟中有文殊菩萨显圣;一说是主持重修的慈笃禅师在禅定中现火光瑞相,老百姓觉得神奇,认为禅师是“文殊菩萨”现世,遂更名为文殊院。
文殊院在成都乃至四川极负盛名,是许三多作为政府代表,来成都后必访之处。
斜阳西照,已临近闭寺。袁朗停了车,迈入寺中。知客师见有军官来,忙上前闻讯,得知是来接许主任的,便请袁朗稍作等待,自去通传。
寺内银杏如盖,枝叶扶疏,暮色渐合。此时已无游人香客,寺中寂然,袁朗独自站在大雄宝殿外,竟也生出一丝超然世外之感。
“——袁朗!”许三多轻声唤他,怕惊扰僧众,一阵快步向他行来,身上海清长袍衣袂纷飞,恍然间想起那年在江宁内学院泰戈尔访华时,两年未见许三多,蓦然回首,落叶惊秋。
彼时亦步亦趋跟随大师学习的少年,如今已是政府委任的汉藏教理院联络主任。岁月如梭,如今的青年褪去青涩,气度沉稳,唯有真诚谦和不变。
“和大师谈什么呢?一天都在这里。”袁朗笑着伸手取下落在他头顶的一片银杏。
“我在和住持道悟法师商议启建观音法会,祈求消灾弭兵。”许三多抿了抿唇,“如今战事吃紧,人心惶惶。四川省政府刚迁来成都,根基未稳,还没有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我有个想法,就是宗教管理局大力支持文殊院举办消灾法会,为百姓祈福。”
袁朗挑眉,颇有兴趣地等待下文。
“文殊院是成都百姓心中的圣地,香火鼎盛,影响力深远。如果我们能借助文殊院的力量,举办一场盛大法会,不仅能为百姓祈福消灾,还能借此机会拉近政府与民众的距离。”许三多细细说来,“法会期间,我们可以组织义诊、施粥等善举,让百姓感受到政府的关怀。这样一来,既能安抚民心,又能提升政府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此话一出,袁朗着实惊喜,他有预感,许三多继续成长下去,绝不会仅仅止步于现在的职位。他聪慧,关心百姓,又有大局观和时政思维。这样的人,正是未来支撑四川省政府乃至整个抗战大局的中坚力量之一。
“夫人想法极好。”袁朗从不吝于夸赞许三多,喜欢给他信心和勇气,“文殊院在成都百姓心中地位崇高,若能借此机会拉近政府与民众的距离,确实是一举多得。你不仅想到了为百姓祈福消灾,还考虑到了政府的形象和民心的凝聚,实在难得。”
得到袁朗的肯定,许三多更加动力十足:“文殊院的住持道悟法师德高望重,我已和大师商定,由他亲自出面主持法会,必能吸引四方信众前来参与。只是具体细节还需进一步商议,确保既能体现政府诚意,又不失佛门庄重。只有用心去做,才能真正获得百姓信赖。”
袁朗略微倾身凑近,注视着他眼睛,笑意沉沉:“许主任聪慧慈悲,且识大局,着实令袁某倾心不已。”
老夫老妻了,有时还是无法招架袁朗直白的情话,心底却又欢喜有个人如此不吝表达爱你、欣赏你。许三多微红着脸牵住袁朗:“你呢?今日政府那边是不是很忙?”
袁朗便将今日刘湘办公室的一番讨论说了。
听到刘湘同意联络共产党合作了,许三多一方面高兴能和积极抗战的一方合作,一方面也替袁朗担忧:“刘湘将四川看得很紧,之前与共产党又多有龃龉,你要促成这番合作并非易事。”
袁朗笑道:“那就请菩萨保佑我,能像夫人一样智慧增长吧。”
许三多忽然想到什么,拉着袁朗绕到另一座大殿前,指着里面骑着青面狮的庄严菩萨像道:“文殊菩萨代表智慧,是七佛之师,文殊院正好是文殊菩萨道场。咱们一起拜拜文殊菩萨,保佑你在刘湘与共产党之间谈合作时,智慧增长,无往不利。”
在许三多的介绍中,袁朗抬眼望去,只见殿内文殊菩萨顶结五髻,象征大日如来之五智,光明遍照,智慧无边。其右手持智慧宝剑,斩断无明烦恼;左手拈一枝青莲,莲瓣舒展,清净无染,昭示众生皆可成佛。那座下狮子,更是雕得威猛雄壮,鬃毛如焰,象征智慧之威猛无畏,能驱散一切邪见,护持正法。
袁朗学着许三多的仪轨,向菩萨顶礼三拜,最后夫妻二人合掌,共同发愿——
愿我二人智慧增长,能助抗日战线连成一片,国家内部矛盾消解,携手合作,共御外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