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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此身何属(六) ...


  •   是夜子正。
      诸葛棠一面静候裴楷,一面温习所学的轻功心法,周身循转一遍内息,方才跃下榻来,披上石青色的大氅。
      窗子却再次被叩响。砰砰砰,齐整的三声。
      诸葛棠低低一叹,知道这是路言又来了。她伸手推开窗子,刹那间寒风盈满内室,路言一张极是清俊的面出现在眼前,嘴唇已经冻得发紫。
      路言自那日说要带她一一重温旧梦后,果然带她去了不少地方,只是每去一次,诸葛棠便愧疚一分,却不能说出真相。诸葛棠与他对视片刻,虽不忍,但更不能不断,只平静道:“何苦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早就不记得那些猴年马月的山盟海誓,路言,你趁早把这梦醒了,省的日后我伤你更甚。”
      路言脸色瞬间苍白,只是痴痴望着诸葛棠,忽然,他脸色大变,抬手指着她身后。
      诸葛棠定了定神,心思一转,便知道是裴楷来了,也不回头,竟是生生等着路言自己受不了离开。
      “大师兄……棠妹……你、你们……”路言脸色惨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睛却定定望向诸葛棠,好像想听她的解释,诸葛棠只得最后看了他一眼,关上了窗,过了一会儿,窗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诸葛棠后背轻轻抵在窗上,屋内的裴楷正悠然坐在她床榻之上。锦被罗寝,他一袭白衣分外乍眼,斜斜靠在榻上注视诸葛棠:“路言贵在痴情,而你,贵在冷情。”
      诸葛棠低眉不语,回身坐在妆镜前,“若非我冷情,你何必找上我。”
      裴楷似是失笑,道:“你要见韩章,可以,但我要做的事情,你却未必能办到。”
      “你要做什么?”诸葛棠对镜,摘下头上的珠翠,谢瑱连哄带骗令她做了些许装饰,她却不胜厌烦这些红绿之物。
      裴楷淡声道:“月末,你父亲诸葛靓会回庄,你定然要去迎,而以他边关威望,焚苍楼也定然会派人来暗杀。”
      诸葛棠稍有困惑,“既然连你都知焚苍楼会派人来暗杀,坤剑山庄又怎么会不防备森严?”
      “关键就在此。”裴楷起身,负手沉吟片刻,“若坤剑山庄防备过于森严,并无可乘之机,暗杀者便不会出现。”
      “那岂不更好?”诸葛棠垂眸思索,“暗杀者不出现,我父亲便能安然无恙,度过一劫,除非……”她骤然想通,起身看着裴楷:“你想杀手出现!”她素来机敏,片刻就将这弯弯道道的关节在脑中打通,低低道:“你想要杀手出现,便定要诸葛靓出现可被暗杀的时机,而我是他女儿,所以……”
      “所以,你才是最能使诸葛靓陷入危险的那个人。”裴楷目光幽深,“你果然聪明,不错,我就是要你去引蛇出洞。”
      诸葛棠勾起一抹冷笑:“你要我引蛇出洞,我猜测有两个可能,一是你想借机歼灭邪教杀手,但以胜镜源的能力,何必要舍近求远来坤剑山庄借力?所以答案是第二个可能——你分明知道要来的杀手是谁,而那个人……于你而言有极大的用处。”
      裴楷依旧淡淡:“不错。”顿了顿,又轻描淡写问道:“既然你知道了我要你做什么,陷生父于险境,你肯?”
      “有何不肯?”诸葛棠勾着唇,她素来心骨如石,除了真正在乎的人,对众生都是冷血到骨子里。随即漠然看他:“那你能否告诉我,是谁要来呢?”
      裴楷瞥了她一眼:“你会猜不出?”
      诸葛棠一颗心沉下去,月使上弦。
      “你究竟是谁?洛阳铁判裴楷的武器是一杆笔,而你浑身上下分明没有半点墨香,可见你不是个惯常舞文弄墨之人,又怎会是独钟风花雪月的大才子裴楷?”
      “你总会知道。”裴楷不惊不动,“不必急于这一时。”话音才落,他人已经跃窗而出,只留下一缕寒风。
      诸葛棠望着那窗外的夜色,心中暗忖,诸葛靓长年在洛阳,回金陵之途遥远,路上诸多辛苦疲惫,而且必然是全神戒备,甫一至家,身心具弛,意志最为放松,此刻众人忙着接风洗尘,戒备自然又松了一成。
      取人意志最为薄弱放松之时,最是攻其不备。

      自那日后,诸葛棠写字时常能见到裴楷,但裴楷却对月末约定之事只字不提,只在书房同她谈论诗书,她初初如临大敌,后来便也习以为常。
      这天,时近黄昏,书房的桌案上堆满废纸,诸葛棠挽着袖口,皓腕凝霜,静静研墨,心中想着,她十月初还魂,到而今已经百余天,除却受伤连连,身体并无半分不适,也未能见到鬼魂之类。
      世上离奇之事,大抵如此了吧。诸葛棠怔怔出了神,再一抬眼,却见书房门口多了个人,来的悄然无声,轻袍缓带,白衣如玉,卓然翩翩公子。
      “稀客。”诸葛棠心里戒备,神情如旧,挽着袖子拿起笔递给他,“乔装裴楷,总要有几分家学,不如让我开开眼界。”
      裴楷走过来,哪里理会她言语中的嘲讽,当真接了笔,诸葛棠倒是微微一愕。见他俯身在案前,竟有十分的认真,又忽地抬头问她:“写什么?”
      诸葛棠本要看他写字,凑得近了些,此刻他一抬头,险些和她一张面庞相碰,下意识退了一步,撞上身后的书架子,哗啦啦几声响,索性没碰掉一样东西。
      裴楷眼底露出一丝微冷的笑意。
      诸葛棠道:“你写字,我怎么知道写什么?”
      裴楷只当方才诸葛棠的失据全然没发生,负手垂眸,另一只手不停,已经落了笔。诸葛棠看过去,好一笔行草。
      裴楷只写了五个字“冬月乘衣去”,就道:“这纸不好。”
      诸葛棠拿过笔,不予理会,没留神他另一只手扣住了她手腕:“这书房里应该有好纸。”
      裴楷体温微凉,抬眸望她,一派光风霁月,眼神流转。
      “怕我?”裴楷知道诸葛棠心冷如石,少有情绪,见她如临大敌,只觉有趣,索性手也不放,将笔扔在桌案上,扣着腕缓缓把人拉过来。
      诸葛棠眼底无波,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顺着那力道缓步走到跟前,裴楷手一落,倒是将她两手握在掌心。裴楷只觉掌中一双手像冰一样,他体质本就偏寒,温度向来低于常人,没料到面前这女子比他还冷上几倍,过了片刻,见诸葛棠神情恍惚,失笑道:“诸葛棠,你当真有趣,我这样握着你的手,你却在走神。”
      诸葛棠一派镇定:“那倒是我的不对。”她垂眸看着裴楷的手,修长白皙,保养得当,掌心却有厚厚的剑茧,她记得阮浩之的掌心,都是写字磨出来的茧,位置大不相同。
      而如今无论被谁以这样亲昵的姿态包握双手,她心中都如同死水,再不起波澜,果然,离爱无忧患,离爱无怖畏。她如今当真什么都无暇在意。除却见到韩章这一执念。
      爱已到绝望地步。零星一点希望她都难以放弃,谁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呢?
      她想那不重要吧,至少她隔着这几百年的岁月,也依然没有放弃过寻找他。如同郭襄一般从一个世界找到另一个世界,从神雕侠侣一路寻找到倚天屠龙记中,开篇不仍旧是一句,天涯思君不可忘?
      是真的,不可忘。
      “杜行止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她盯着交握的双手,蓦然问出这句话来,她是真的心存疑惑。杜行止别号逍遥散人,看他面容,少年时定然爱极红袖添香,是个翩翩公子,但今日却疯疯癫癫,瘦得形销骨立。
      裴楷却也不觉她问得突兀,反而拉着人坐在一旁的坐榻上,顺其自然把人揽在怀里,那手揽上诸葛棠肩头的时候,她似乎微微一怔,却还是将头靠在他肩上。
      毫无男女之情的亲昵,似乎只随手一个动作,诸葛棠看出他眼底幽寒,不欲在此时同他做无谓之争,便没有反抗。这书房的墨香浓郁,窗外还刮着山风,她想起方才她写的一句“冬月乘衣去”,这样大风,如何不是乘衣而去,不由心中失笑,果然应景。
      裴楷忽地心中安静。只因怀里这女子,也是个极其安静且冷漠的人,同他太像。他想了想,反问道:“十四侯爷座下四人,你知道几个?”
      “逍遥散人,多病散人,玉剑,铁判。”诸葛棠一一道来。裴楷神色幽深地颔首:“不错。”掌下的肩头十分单薄,他指尖捉了一缕她的头发,轻轻绕着圈把玩,接着道:“那么江湖三散人呢?”
      诸葛棠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扬名江湖的三散人,除却逍遥,多病,还有一位凌波。
      但十四侯爷座下却只有其中两人,那么凌波去了哪里?
      “倥侗凌波投靠了焚苍楼慕容翰。”裴楷语声淡淡,“决裂那日,逍遥被倥侗凌波一掌打断肋骨,邓多病当时寒毒发作,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逍遥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倥侗凌波指着他二人说,从今往后,兄弟义绝。”
      “于是逍遥大病一场,捡回一条命来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那个笛声妙绝,风度翩翩的逍遥散人了。他惯穿大红,却是丝毫未变,只是他从前风流倜傥,神采逼人,现在却形同枯槁,着同一身大红,已经难再当年。”
      诸葛棠道:“那倥侗凌波为什么投敌?”
      裴楷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轻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为难,或是他比逍遥更难受,却不能出口。逍遥尚且能日日饮酒消愁,而凌波与挚友绝交,孤身投敌,各中滋味又有谁能懂。”
      忽地书房的门被推开,向寒愕然立在门口,一张脸冷到极致,瞧着诸葛棠道:“谢夫人正找你。”
      诸葛棠不惊不动从裴楷怀中脱身而起,向她颔首道:“多谢告知,我这就过去。”
      向寒侧身让出路来,诸葛棠便同她擦身而过。见人走远了,向寒才回身关上门,低眉道:“向寒愚钝,可曾惊扰了……”
      裴楷仍旧斜斜倚坐在坐榻上,抬手轻轻敲着自己的眉骨,淡淡截断她的话,道:“无妨,只是有些累。”
      向寒还立在原地不敢走,裴楷抬头瞧了她一眼,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怪你,去罢。快到腊月了,记得多穿些。”
      向寒低眸道了声“是”,才推门走了。

      月末,大雪初霁,晨钟声回荡于山庄上下,坤剑山庄的众人皆是整装而待。
      谢瑱一身翠羽般的衣裘,广袖飞扬风中,尽显柔美大气。在她身后并列两排玄衣弟子,白衣裴楷负袖立在谢瑱左侧,裴楷右后方则是玉剑向寒,以及逍遥散人杜行止。只见裴楷白衣翩然,右手负在身后,素来温润的眼中渐蒙冰寒之色,向寒依旧抱肩,玉剑未曾离身,面上一派肃杀。
      庄门缓缓中开,古道宽阔,气势迫人。
      一辆华盖马车不疾不徐驶入庄内,赶车的男子一身蓝袍,剑眉如同飞刃,待车驶得近了,才看清他腰间环绕的铁质锁链——不是锁链,而玄铁质寒的九节鞭。
      那人正是跟随诸葛靓已久的山庄护法,有“神鞭”之称的杜衡。
      裴楷向不远处的诸葛棠望去,仿若不经意,诸葛棠却已接到讯息,安然颔首。
      月使在暗处,需得她在重重的戒备中为其制造出手暗杀的机会,如此月使在诸葛棠掌控之中的动作,则要比重重戒备中出其不意的刺杀更难成功。
      这便是引蛇出洞。
      诸葛棠此时才明白,为何以裴楷高深莫测的身手,会冒险让她来做这一件事。
      她是诸葛靓的女儿,她对于诸葛靓的接近,抑或是控制,全然在情理之中,不需要防范。月使不会防范,诸葛靓同样也不会。
      马车内有人掀开了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杜衡侧身下车,护住车内人的要害,诸葛靓已经缓缓下车。
      一张极英武的面容撞上诸葛靓心房,她不动声色,看着谢瑱全然不顾礼法地快步上前,张臂搂住了诸葛靓。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为之震动。
      谢瑱的头深深埋在诸葛靓胸口,手用力地挽着对方的肩头,似乎几度不能言语,不想松开。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煎熬。诸葛靓长年在洛阳函谷关,多少次边关告急,鲜卑入侵,多少次浴血杀敌,她独自在金陵对着偌大的山庄,因为担心而整夜辗转难眠。她虽然强势,可是这一刻的脆弱没有人窥见,也没有人能够纾解。
      许久,诸葛靓才缓缓拉下妻子的手,低低道:“回雪,先放开我,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回雪”是谢瑱闺阁时候的小字,自出阁后,诸葛靓人又不在身边,已经极少听到别人这样称谓,谢瑱垂了眼,泪花隐隐,却依言放开了手,诸葛靓又问道:“棠儿呢?”谢瑱这才回过神来,略带窘迫地朝身后望去,对诸葛棠招手道:“棠儿过来。”
      诸葛棠缓步行出,诸葛靓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女儿不施粉黛,清凉如莲,一袭秋香色长袍,广袖平顺,步履安然,自宽阔的视野踱入——宛如水墨。
      诸葛棠上前,倾近诸葛靓,双手探出,将他宽厚的两只手搭入掌心——以此控制诸葛靓动作。
      诸葛棠清冷垂眸,眼底似乎有微微的泪光,声音微哑,却带着欢喜。
      “爹。”
      泪意盈颊,如水映莲,诸葛靓心中大恸,愧疚而爱怜地望着女儿,竟然就让她这样扣住了手掌。男人眼神缓缓柔和起来,心上百转千回皆是爱女之心,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戒备已失。
      诸葛棠面上不动声色,发际却已有微微冷汗,向杜衡颔首道:“先生请移步,棠儿……棠儿想同爹爹说些体己话。”
      杜衡剑眉一扬,有些迟疑,谢瑱恰巧伸手延请:“杜先生,请。”
      杜衡不好推辞,旋即道:“夫人折杀。”便迈步而去。
      诸葛靓此刻正深深凝望眼前的小女儿,问道:“棠儿有什么话?”
      这时便是——最佳时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此身何属(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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