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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游园惊梦 ...

  •   十一被冷雨的寒气所袭,第二日就病来如山倒,本来咳嗽病一直绵延不愈,这次竟又高热不退。一时间,院内两个病人,我和饼儿也是手忙脚乱。
      十一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多日,我每夜必被其咳嗽声惊醒,只好衣不解带,在书房内临时搭了一张榻,以便随时侍奉。红烛影乱,十一长发散落于枕,脸色比之平日的苍白,竟显出一股奇异的红晕,这自然是高热表象,我将他额头冰袋取下换上新的,又将被角重新掖好。折腾了一会,竟然睡意全无,便席地坐在十一榻前,就着那红烛看几页书。十一在榻上轻轻辗转,我见他眉头微皱,想是头与身体都疼得十分厉害,我在现代之时,也时常发烧头痛,每次都咬牙死撑了去药店买药,回家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流几滴眼泪,然后捧了床边的橙汁狂喝,因为常年住在外面,这种病痛折磨之时的孤单感和无助感总是骤然放大,将心比心,我亦知道伤寒之痛,是怎样的折磨人心。十一轻轻呻吟出声,我见他并没出汗,又往炉中多投了几块炭,回头来轻轻给他按摩四肢,又给他缓缓地按摩太阳穴。他朦胧中睁眼,我柔声安慰道:“过了这夜,病就会好起来。”
      他勉力牵扯着嘴角,朝我微微一笑,虽气息微弱,可目光温淳甜暖,我心中一热,心也慢慢安定,仿佛生病的是我,安慰我的人是他。我将他凌乱的发丝理顺,复又坐在榻下,他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来,我便捏住他手掌,缓缓揉按,以减轻他疼痛之苦。
      十一的手掌单薄无力,初时火烫,后又掌心渗出冷汗,他人却是渐渐睡了过去。我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内,吹熄了蜡烛,就着床前明月,看着静悄悄的房间,床榻,帷幔,小案,以及那一点一点在炉内闪烁的火星,十一的呼吸漂浮在空气之中,不紧不慢,平缓舒畅。时光如凝,夜色如水,今夕何夕。
      清晨我睡得迷糊,忽感有人轻轻拍我的头,抬起头来,却见十一双颊上红晕已退,又恢复了往日的苍白,他的手从我发间滑落,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谢谢。
      我探探他的额头,又捏捏他的手,笑道:“果然好啦。”随即端水来给他洗漱,又给他梳好了发髻。十一在病中亦坚持每日梳洗更衣,只是伤寒不宜洗浴,他素爱清洁,发病多日自然感觉身上药味浓厚,沉滞不爽,当下他就定要饼儿烧了热水来沐浴。
      我同饼儿在浴室内准备停当,又烧了两个炭炉,刚要出门,饼儿却拦住我,笑道:“淳泽,你别走,就在这儿伺候着吧。”
      我一愣,道:“少爷沐浴从不让人伺候的。”
      饼儿道:“平常是如此,但少爷刚刚病愈,体虚气弱,怕受不了浴房内的热气,还是有人看着好一点。”
      我心虚道:“那还是你们平常伺候惯的比较熟门熟路,我不行的。”
      饼儿瞅着我一笑,道:“你这是犯了什么傻,你是男人,你伺候着,少爷也少些尴尬,他可从来不让我们这些丫头伺候洗澡。”
      我心中暗叫倒霉,眼见十一低头进门来,回身又把门关了,我立时转过头面壁,又闭紧了眼睛,只听见衣物唏唏簌簌的声音,才响了几下,接着我肩膀被轻轻一拍,我睁眼回头,十一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指了一指屏风。我呼出一口气来,走到屏风前,坐在小凳上,不由自主竖耳倾听。顷刻,水声从屏风后传来,我听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聊,后背的衣物倒是被水蒸气给浸得湿了。

      十一沐浴过后,换好衣裳,精神十分不错,喝了一碗莲子粥,便叫饼儿在院子里的老树下放一张躺椅,半躺半坐,微闭着眼,凝神养性。
      我将十一卧室的窗门都打开来,散散病气,这时天气已经开始暖和起来,虽然风还有几分寒气,但已不似剪刀般刺人。从窗口一溜烟地吹进来,小案上的纸页都哗哗作响,落了满地。我一页一页拾好,忽然看到适才十一写的那句“谢谢”,想了一想,便将这张纸叠好,放入怀里。十一的字,风骨潇洒,极有灵性。
      正清理间,却听见院子里有陌生的人声,走出去一看,一个尖脸丫头正提着一个食盒同饼儿说着什么,我走近了去,饼儿笑道:“这不说着就来了。”
      我二丈摸不着头脑,饼儿接过食盒道:“十二少爷送了些乡下园子里刚摘的枇杷过来,正好治少爷的咳嗽。”
      “那挺好。十二少爷有心了。”我点点头道。
      那尖脸丫头一双丹凤眼往我脸上一转,笑道:“我先去了,呆会还要劳驾小兄弟把食盒送过来,这食盒花纹雕得细,我们少爷很是喜欢。”说着便径自去了。
      我和饼儿把枇杷仔细洗了,又端来小桌放在十一身前。十一剥了一个吃,我又剥了一些放在碗中,他也吃得干净。
      饼儿却在一旁催促我去还食盒,我瞪她一眼道:“你去还,我不去,我不认识路。”
      饼儿笑道:“我才不去那魔王那儿,并且,人家指名要你去的。”
      我一惊,心想我上次肯定把十二给吐得怀恨在心了,难不成是等着这么个机会来修理我?这么想着,自然心思更定,越发不肯去了,只在十一膝前剥枇杷。
      枇杷剥得多了,十一笑着摆摆手,提起脚边那个绛色食盒,对着我一晃。我撅了嘴,只是不接,饼儿倒好,硬是把食盒塞到我手里,又把我推出门去。一咬牙,只好往十二院里去了。
      十二住的院和十一是背靠着背,所以虽贴得近,我过去也还是要走些路,绕个大圈。路到了十二院外,景象又有些不同,院墙似刚刚修缮过,黄墙红瓦,鲜艳夺目,就和他那五颜六色的锦袍一般。那高高的门檐上,悬了块牌匾,上曰“惊梦”,门旁一副楹联,两行狂草。我惊得到要笑出来,方敲了门进去。
      来应门的是方才那尖脸丫头,一见我笑着叫道:“小兄弟来啦。进来坐坐。”
      我只想还了食盒便走,哪知道越怕越是来得快,只见那十二少爷已经满脸堆笑地朝我行来,朗声道:“淳泽,来瞧瞧我这出戏。”
      我低头随他走,心中早已上上下下又骂又咒六神无主。他把我领进室内,却见这里翠纱轻垂,一地竹席,中间摆着一方矮几,几个绣花蒲团,布置得清幽典雅。他招呼我坐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书纸来,神色兴奋自得。
      我拿来一看,大概看出来写的是戏剧,一出一出,都标了词牌名。我对这玩意儿本没什么研究,一边装作仔细阅读的模样,一边心中打鼓,奇怪这十二行事诡异,他沉迷戏剧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方才那牌匾的题字我还认得,想来必然是出自大名鼎鼎的《牡丹亭》,但怎会一副将我当作知音的样子,真是想也想不透。
      “怎么样?”他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桃花眼望着我。
      “还……还不错。这唱词押韵又顺口,可这故事……”
      “怎么了?故事不好么?”他皱起眉头问。
      “书童恋慕书生,而书生穷困潦倒,把书童卖给别人家,书童遭了毒打一命呜呼,转世投胎成了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十六年后小姐出嫁,新婚当夜,发现新郎竟是前世深爱的书生,书生中了举,做了官,取得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两人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故事,真有新意。”我一边讲,一边心中狂笑,觉得这故事和那个韩国电影《爱的蹦极》有一拼,十二少爷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故事来,可见思维与旁人很是不同,用了文化艺术批评家的论调来讲,该剧极富浪漫主义精神,深刻抨击了封建社会的残酷恶毒,歌颂了书童对美好爱情孜孜不倦的追求和作者敢于打破世俗目光的勇气。
      十二显然十分高兴,道:“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故事,我写了一年改了数稿,自己也十分喜欢,不过……却没找着合适的人选来排演。”
      我道:“十二少爷院子里这么多丫头小厮,怎么会找不到人。”
      十二淬道:“这些个没慧根的笨家伙,只配走个过场。还是要我来亲自上阵,我演这书生还比较适合,可这书童——”他说道这里,我已明白几分,他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瞅,道:“那日我见了小兄弟你,就觉得你是演这书童的不二人选!淳泽,千万别跟我推辞,我也断断续续找了一年,金陵的戏园子都逛遍了,一见你,我就知道,这书童的角色非你莫属!我瞅着你聪明伶俐,长得秀气好看,连那转世的千金小姐也可以一并演。”
      他一口气说下来,就是不容我拒绝,我心中一下子用了好几个网络流行语,无语……昏……寒……汗……绝倒,但却觉得这十二并非如旁人说得那样纨绔败家,倒是有趣的很。
      我口吃道:“可……可我不会唱戏。”
      “没关系!你嗓子好可以学,要是实在学不好,我就找个人在幕后唱,你只要出场做些动作便可。”十二见我没有明显的拒绝之意,乐得开了花。
      我本来就是个射手好动好玩的个性,见十二没什么主奴之分,待人又这样热切无间,于是也来了兴致,只道:“只是……你这故事应该改改。”
      “怎么改?”
      “书童与书生互相恋慕,苦于世俗目光不能在一起,书生遭人诬陷入狱,书童十分焦急悲伤,于是卖身筹钱,贿赂了官府将书生赎出,自己却被新主人毒打致死。”
      十二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抓住我的手道:“没想到你——,淳泽,这故事就照你说的改。”说罢,一位身穿绿绸绣花袄的少妇端来茶和点心,对我和蔼地说道:“小兄弟,吃点糕点。”
      十二道:“这是内子婵娟。”
      我见竟是十二少奶奶亲自端茶,她又小腹突起,有孕在身,实在受宠若惊,忙站起来答谢了。
      吃喝一会,十二依旧滔滔不绝,讲起了他最喜欢的戏,大多数我是闻所未闻,但也发现十二最偏爱那一类奇情荒诞的传奇,神魔鬼怪,回魂转世,又讲到《牡丹亭》那一出游园惊梦,言中之意是无限联想赞叹,夸是古往今来第一戏。
      《牡丹亭》的绮丽瑰华,我也十分喜欢,惊梦那就是一出“跟有情人做快乐事”的典范,炙肤冰肌,顷刻浮离,浪语倾诉,无尽爱慕。与十二聊得兴起,他领了我参观院落,这院子和十一的院子差不多大,少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却建了一座雕红飞檐的小戏台,他又叫了两个丫鬟换上水袖衫,在戏台上跳了一出舞,自己便随口唱了起来。
      我见耽搁时辰太长,向十二告了辞,他执意送我至门口,我道:“说了这么久,这书生叫什么名字?”
      他一笑:“梅心棠。”

      我回了院,十一已经在房内午睡,饼儿坐在屋门口一边同小鱼闲谈,一边纳鞋底。我和十二谈了许多,竟然也被他的兴奋感染,回到自己屋里,铺开纸笔,胡乱写了些断断续续的词句,一会又呆呆盯住窗外发呆。
      片刻,觉得窗前光线一暗,却站了一个人影。十一看了看我,伸头要看我写的东西,我赶忙抓了那张纸,揉了一个团。哪知道露出下面一张纸,更觉尴尬,我又双手去遮。十一把我手移开,看了半晌,神色无异,他因为口哑的关系不喜与人交流,当下朝我点个头,就走开了。
      我方呼出一口气来,看我那纸上画了一支歪歪扭扭的白梅,还象模象样地题字道:缘是镜中花。这种丢脸法简直是撞到了枪口上,同样是史夫子的门生,怎么就能一个天一个地,史夫子要是知道了,恐怕要想不开了。

      过几日,一夜要歇了,忽然有人来敲院门。我披衣去开门,却见到十二院里那个尖脸的丫头风荷,提了一盏灯笼,看见我喜道:“小兄弟果然还没睡,少爷刚忙完了药铺生意回来,一回来就嚷着叫奴婢来喊小兄弟。”
      我打着瞌睡,跟着风荷去了,十二院子里灯火通明,丫头们在廊内奔走忙碌,端水倒茶好不热闹,远远就听见十二的声音,看起来他忙了一天,精神还不错。
      我走入室内,正赶上十二换了便服,他净了手,刚端着茶,看见我进来,咧嘴笑开:“淳泽啊——瞧我这几天忙的,药铺里新进了一些药草,今儿才清点好了,这不我赶紧就找了几个乐师来,咱们练练曲。”
      我一看,果然旁边侍立了两个男子,一个手中提了二胡,一个手中一把翠笛。十二命丫头们退下,就招手示意乐师吹吹拉拉起来,自己也就着蜡烛看手中的唱词,很有兴味。
      我和他在灯下讨论唱词,说到高潮部分,我脑中竟然涌现出不少流行歌曲的歌词,于是便借花献佛,提笔写了一些。
      “无需惶恐,你在受惊中淌泪,别怕!爱本是无罪。请关上窗,冀望梦想于今后,让我再握着你手,无需逃走,世俗目光虽荒谬,为你我甘愿承受……”十二喃喃道,竟然落下泪来,想是这话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色彩,愿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外……”我被他悲伤感染,轻轻吟唱了起来,我看着他的泪一滴滴落在纸上,化开了黑色的墨水。
      一首歌唱完,室内竟然被痛哀填满,我俩相视无语,早忘记了还有两个乐师在旁边呆着。
      “这曲子,叫什么?”
      “禁色。”我答,很多年以后,哼起这旋律,歌词如流水般再次浮现脑海,想起了另一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窗外的夜雨,每当夜雨时分,我就会想起这首歌来。
      “我的戏,名字定好了,就叫《禁色》。”十二提笔,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来。
      由于气氛太凝涩,我便提议乐师吹奏些优美的曲子,十二亦道讨论了许久,应该放松一下。我不喜二胡的悲凉,就叫那个吹笛子的乐师独奏,又嫌他吹的曲子老套,当下就自己哼了些曲子,这乐师也是好技艺,我哼了几遍他就能吹得差不多,十二在旁边听了一会,只觉得旋律流畅,回味无穷,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身外情。”
      我叫乐师吹了好几遍,只是百听不厌,心中无限舒畅,又有这等悠然环境,清风习习,明月淡淡,绿纱飘扬,我心中一动,问十二道:“你会不会吹笛子?”
      “当然会。怎么?”
      “我……我想学吹笛子,我觉得特别好听。”
      “那简单啊,我教你。”
      “我就想学这首。平常想听了,自己就可以吹,不用求人。”
      “好,我先学,学了教你。”十二当下便叫人拿了笛子来,跟着乐师记谱,学习。
      我却是瞌睡虫上来,眼皮撑不住,可十二就是个热血朝天的,精力用不完,一个人兴高采烈,又命二胡先生在旁伴奏。怪不得我们院子里的小鱼饼儿都怨声载道,恐怕这会儿她们也没睡好。
      我见快到子时,便推说要明儿要起早照顾十一少爷,该回去休息了。十二知道闹得太晚,赶忙又送我出门,和我道别。

      我出了门,总算摒退了一点睡意,提着灯笼往回走。湖上水榭还点着灯笼,这是通夜长明灯,今夜映在水面上不显灵秀,却有点幽森森的。忽然湖边冒出一个人影来,也没提着灯笼,只黑黑的一片剪影,我一慌,可怕的念头窜出,忙走近了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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