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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千秋家国(大结局) ...

  •   崇祯十七年,大雪。
      一阵阵空荡的脚步声,在皇城内回响。
      毓庆宫内白雪皑皑的空地上,出现一串悠长的足印。
      “姐姐,你骗我。”谙然披着长发,赤脚坐在冰凉的炕头上,时光如水,浸洗过他盈满诗情画意的脸庞,好似没能留下一点儿痕迹。
      “再等等。”我摩挲着发凉的指尖,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几张陌生的脸在门边一闪,接着便有一人跨进门槛来。那人拍拍肩头的雪渣子,他衣襟上明黄色的五爪龙被阳光一射,熠熠生辉。
      我诧异的站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淳泽……”他虚弱的朝我笑笑,眼敛泛着一圈乌青的黑,双颊深深的凹陷下去,“这么久没有来看你,可有怪朕?”
      “淳泽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我缓缓驱使僵硬的膝盖弯曲,跪在他脚下,我记得他曾经教过我,要懂规矩。
      他目光如灰尘,刷刷飘过我,落在谙然的身上。
      谙然防备的缩了缩身子,眼神充满敌意,不肯行礼。
      “是时候搬出这地方了。”他俯身来扶我,淡淡的龙诞香突然从怀里滚进我鼻间,令我唬了一跳。
      “皇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从今日起迁进咸福宫去。”
      他一句话,就改变我们的生活。我正在疑惑中,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谙然,你去咸福宫和太子做伴,至于淳泽,便仍留在这儿。”
      心一沉,立即道,“皇上,我要和谙然在一起。”
      “在一处?不行。朕取消你的禁足令,但你不能和谙然一起去咸福宫,若不想住在这儿,便去宁寿宫和长平一块儿住。”
      “多谢皇上,我住在这儿就好。”我隐约有些忐忑。
      “那好,”他又仔细的瞧了瞧谙然,让谙然有些不自在,只能仰着头,不发一语,“事不宜迟,今日便搬。”

      长空弥漫着一股拧不出水来的烟蓝色。干涩的雪沫没住我的鞋尖,这条漫长的甬道,让我感觉挤迫难捱。
      我已有好几年没有得到过白明祀的消息。起先刺在心头的那段冰尖,也渐渐融化在了血液里,顺着循环麻痹住神经。
      崇祯漫步在我身旁,他一招手,身后一群随从便往后退去,离开我们好几米远。我未曾想过,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会如此好心,亲近同人一起赏雪,偷瞄他,眼角好几条皱纹,瘦长的下巴上冒出青色的须根,他老的很快。
      “皇上,我想见白明祀。”我但愿一直能这样直接,随随便便狂妄的要求就可以脱口而出,然后被自己吓了大跳。
      他神情严苛,眼皮耷拉着,寂静的可怕。
      我逐渐浑身热血都涌上心头,那泵从未如此用力抽吐。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轻轻说道。
      我松一口气,真怕自他口中听到悲剧重演,“多谢皇上开恩。”
      “你没怎么变。”他说着这样的话,眼睛却盯住远处,远处只是又一扇宫门而已。
      “皇上有些变了。”
      “有时候朕会想,天下这么重,全握在手中,会不会把手腕压断。”
      “若皇上这么想,自然也知道,握不住的就该放开。”
      “你大胆。”他语气仍是轻无,并不带一丝怒气,“这样的话没人敢对朕说。”
      “皇上,听我这样说了,是不是好过一点?”
      他沉默无言,很快眉峰上就聚起一层冰花。
      “身前身后,本就什么也带不走,执着这样东西,更是虚无飘渺,佛家的真意,不过是劝世人息心平怨,坦然面对失去。”我缓速道出近年来的感悟。
      “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这个道理朕怎么不懂。”他叹口气。
      “原以为多壮烈的事,到最后不过是历史中寥寥数语,赔进一辈子有什么值得。”
      “你也不过是巧辞令色,淳泽。”
      “我没有,皇上认为哪样快乐,便选择哪样,人人都有这权利。”
      “情也是身外之物,你花了七年时间,为何又没能堪破?”
      我露出微笑,“皇上,你只不过是羡慕我。”
      他企图用眼角余光震慑我,“不知所谓。”
      “又有何畏?”我随意接话。
      “他若这么好,你在他和谙然中间,会怎么选?如果老天爷不准你贪心。”
      我自然毫无犹疑,与白明祀的跌宕,与谙然的平淡,都一样珍贵,“皇上原来爱叫人做选择题,我要谙然。”
      他不动声色,却略略有些失望,“哦?原来白明祀不过如此。”
      “我会救谙然,然后陪着明祀一起死。”
      “你想的可真好。”他木着脸,终于有了一丝不悦,掀起袍角,跨上了舆轿。
      皇帝的仪仗队伍从那扇宫门中消失,我知道,前头便是乾清宫。
      崇祯的闲话里头,几分真几分假,我始终觉得,他言语中陷阱过多,八年前盛放的气焰一点点被回天乏力的国事吞噬,心思却越发阴郁。

      白明祀已不是锦衣卫呼风唤雨的白大人。早在六年前,白容熙辞世,崇祯便趁着这个机会,将白府的许多朝中人脉尽数掐断。白家父子关系一向不好,白明祀对白容熙在朝中的暗势力根本就不感兴趣,他一向只把他当作府内赋闲、满腹唠叨的倔强老头。哪里知道白容熙去的这么突然,好像是崇祯十一年春天,一场春雨下了一夜,早晨院子里的洼地都积了水,散落着几朵残花,白容熙坐在书房内他最常坐的椅子上,兴致很好,铺了纸,想画一幅画,画到一半,他叹了口气,感到眼皮子很沉,便闭上眼,就此没有醒过来。毛笔顺着桌沿滚落在地上,那幅画也十分普通,不过就是窗外的寻常园景,绿茵浓浓的槐树底下,两条粗细不一的墨笔线条在纸上化了开来,可惜他停了笔,没有继续下去。
      白明祀料理了白容熙的后事,崇祯招他进宫的时候,他便知道白家的气数再长不过今年。花无百日红,白家在城内风光占足两世,已经算是好命的让众人淌口水。
      皇帝说,你伤心过度,准你为父守丧,按照孝子的标准,应是三年,这三年你都可放假。
      这个皇帝,从前经常抓正在回乡守丧期的官员,临时调去战场给他卖命。他管什么孝道,必要时刻,什么人都似他铁钳底下的玩具,从东夹到西,从西夹到东,来不及逃跑。如今好心来讲孝道。
      白明祀无异议,当场解了锦衣卫的令牌,放在太和殿的地板中央。
      满朝文武看在眼内,无一人为他说话,他到乐的不欠人情。
      我听北全儿低声叙述,他未见过白明祀,这些故事,早变成街头巷尾的家常,被人们风传。
      “那三年,白公子离开了京城,听说,去了江南的一个小地方。”
      白明祀辞官之后,先是去了金陵。许家那幢大宅,被一次地震给震塌了半边,砖块堆里还露出封条的字样,常有一些小孩子爬过断壁,跑进里头去玩捉迷藏,大人们便举着扫把大声咒骂,驱赶着小孩们的屁股,大人们说,这宅子很凶,娃娃进来会沾上怨气。
      他先是沿着还可辨认的一条小路走,随后又越过一片废墟,揭开一扇歪倒半边的木门。这个院子里,落了一些从屋檐掉下来的木梁,石槽里的水早已干了,杂草过膝,倒是生长的十分青翠。他走进北面的小屋,用袖子扫了扫床上厚厚的灰尘,坐下来,看见窗前有一盆枯萎的吊兰。
      他在这里住了两天,和衣躺在那张冰凉的小床上,闭上眼睛就有楚楚画面。
      第三天他在院内除草,忽然人影一闪,他追出去,那陌生男子步伐如飞,对路形极为熟悉,转过几道弯,带他到了一处更偏僻的所在。
      那一片全都残破掉了,唯有一口井还完好如初。
      陌生男子转过脸来,“你追我做什么?”
      “你在我院前张望作什么?”
      “我当是个流浪汉把这儿当作落脚地,于是看看。”
      “你是许家人?竟然这样关心许宅。”
      “我不是。”他负手,立于井边,青衣随风而动,“有位故友是许家人而已。”
      白明祀打量了他一番,不以为意,“公子倒是有心人。白某今日便要启程离开,这便告辞。”
      那人在他身后,跟着走了几步,开口道,“公子又是许家的什么人?”
      他转过头微微一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偶尔路过,见金陵人都说这大宅很凶,便进来住两日试试胆量,可也没什么怪东西出现。”
      “哦……是么?白公子真是志趣与常人迥异。”
      “后会有期。”白明祀不多话,径自离去。他出了金陵,往东南方行去,不过一天一夜,就见到了那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山。
      “后来听说白公子便隐居在这山头上。这山上原先有一座鹿鸣书院,后来不知怎么就关了,白公子就住在这座书院里头。”
      白明祀住了三年,整个后山都种上了凤凰竹,藏书阁内近万部书册,他一本一本的摊在书院的空地上,连续晒了十多个白昼。那些书,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泛黄的书页被清风一吹,满院飞舞,白明祀举起弓,一支小箭急速穿过空气,发出短促的一声闷响,便将那些不老实的纸页尽数钉在了对面的廊柱上。
      他守着这些书并不寂寞。
      三年之后,就在镇上的人还在传说这个奇怪的公子之时,他突然离开鹿鸣,回到了京城。眼见着大明一天天在往尽头走,到处皆是天灾人祸,蝗灾、旱涝、瘟疫此起彼伏,国库空的不胜一滴油,偏偏还有各处起义军造反,慢慢养成了气候,关外又是清军虎视眈眈,随时那外族铁骑都会扫平中原。皇帝早已无心猜忌手无重权的白明祀,反而念起他的好来,温言软语请他回来分忧。
      白明祀记得我一句话,不要替崇祯卖命。他只取得一个小差事,每日庸庸碌碌,得过且过。
      昔日风光四射的锦衣卫指挥史,现下成了玄武门楼上的一个末等侍卫,他的名字很快淹没在京城仅存的贵胄之中。记得或是忘记,在很多人的心内,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这取决于利益和地位。
      我还记得有一日他在回楼上对我说那些曾流连于十里梦的贵客们的命运,如今白明祀的名字,应当也正被人轻描淡写的提起。

      他如今日夜守着玄武门,离我那么近。我极目远眺,只有连绵的宫墙,一直插入天空。可他离我这么近,我按住胸口,让暖流缓缓游走周身,深吸一气,寒梅慨然的暗香铺天盖地,当头淋下。日子应当近了,我们守得云初见月明。
      “你……还不快下来……”耿乔立在院门口,一瞧见我,大惊失色。
      我晃了晃身子,赶忙抱住顶上尖石,笑道,“我在登高望远呢。”
      “望得了多远,这样小一块假山,你爬上去只有吓坏我们而已!”她招呼着太监过来双手托在下头,一众人担忧的仰头望我。
      我目光扫过那些脸孔,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叹口气,索性坐在山顶,不愿下来,“你们走吧,我想再呆会儿。”
      耿乔见状,屏退了那些太监,也坐在山下,“你若心里烦,我也会陪着你。”
      “小乔,有时候我羡慕你更多。”
      “可笑了,我这样的出身,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真是白日说梦话。”
      “自然有。出身有什么紧要,小乔,你若喜欢,我有什么不能应允的。你不要顾虑,纵然是在这高墙之内,也没人有权管你们半分。”
      耿乔愣出神来,惊愕瞪我,答不上半个字。
      我柔笑,“你涉世未深,怎么就当我看不出来,这七年来我和你们朝昔相对,其实最希望你们好,你当我有心也罢,总之我不愿见你……你知道的,女人还是趁青春好好恋爱一场,不要辜负良辰美景。”
      “淳泽,你莫说笑了。”她咬紧牙,硬是不认。
      “小乔,我们是姐妹,是不是?听过我这么多心事,你还不知我是怎样一个人么?这些年我没有少劳累你,闹也罢,哭也罢,我所有的不甘与怨气,在这个阎王殿一般的冷宫里头,也只有你来替我们姐弟俩化解。我们过了这么久,到今日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只盼你有好归宿。”
      “我身份卑微,那样的事,怎么敢想?”
      “身份算什么,如若身份真的有用,你看我何须坐在这样一座假山上头,却连宫外的白雪都看不到?”
      “淳泽……我每年都求神仙保佑,求老天爷让你和他团圆。”
      “只要你好,我内心也有一点安慰,只要你……和谙然好。”
      鼻尖微酸的时刻,又有一人抬脚进院来,兀自怒气冲冲的,阴着一张脸,忽然看见坐在山头的我,眉头一皱,破口嚷道,“你是猴子吗?”
      说曹操曹操便到。“你不是在给太子伴读?怎么跑出来了?”
      “伴读!那些乱七八糟的狗文,我看不懂!什么之乎者也,那个老头只会嚼八股!”
      耿乔在一侧,却不像往常自如,看见谙然发火,还有点瑟缩。
      “你这样烈的性子,放出毓庆宫去真是把我给担心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惹祸上身。说,这几日和太子相处的好不好?有没有给别人脸色看?”
      他倚住假山,捻了一根长草,咬牙切齿道,“小破孩,谁要理他?竟然叫我给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做伴读!真是没劲死了!”
      “沈谙然,你可别忘了,姐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才是个十六岁的小破孩,姐姐可没嫌弃过你。”
      他果然有些理亏,于是也扭捏着辩解,“那自然不同,姐姐说我是美少年,美少年总是得宠些的,怪只怪老天爷就是厚此薄彼,偏把我生好看了些。”
      “沈谙然,我看你再说下去,就要不正常了。”
      “不正常?我看今天最不正常的是小乔吧?”他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跑到小乔身后,一把环抱住她,哈哈笑道,“姐姐,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想我了?”
      耿乔大惊,一张秀脸涨的通红,又瘫软的没力气挣脱这个恶魔的掌握,吓的更是说不出话来了。
      我见她急的快流眼泪,才解围道,“你瞧你在做什么?真不害臊!”
      谙然松了手,撅住嘴道,“不可以么?沈淳泽,你要好好看住小乔,不要让皇帝看到她。”
      “皇帝看到又如何?”
      “书里头说个个皇帝都是色狼,看见漂亮的宫女就……,我们小乔长的这么美,被皇帝看见要坏了大事。”
      这个傻子,耿乔原先不是皇帝亲自贬到冷宫来的么,早见过了的,亏他还在瞎担心。
      “殿下,你别胡说了,你……你总是这样乱说话,如今出了毓庆宫,说这样的话,是会被杀头的。”
      “担心什么,反正天塌下来也有她——”谙然朝我一指,我心中正复杂难安,又听他道,“这个爬在山上不肯下来的猴子,一定要等到月亮上了天,她能在水中捞一把才算过了瘾。”
      我恼怒了,抓了一粒小石子去扔他,他大叫着躲开,牵住小乔的手,赶紧往院子外头跑,刚跑出去便止了步,两个人躲在墙角边上喘气,我在山上头,看的微微一笑。
      谙然浑然不怕,要去吻小乔的脸颊,我忽然瞧见这一串长道的拐角处来了两个太监,急的只好呼叫,“救命救命!我要掉下来了!”
      两人听见我呼喊,果然又快奔进院内来,我身子一个不稳,双手一摊,就直直坠落,谙然眼明手快,没半分犹豫,先是双手来接,下坠之力过大,他难以承担,索性仰了身体,任我整个儿的跌在他胸膛上,两个人摔在一处,他“哎哟”大叫一声,我在这刹那却恍然重回十多年前,心中一颤,赶紧爬起来,拍掉手上的泥土。
      “叫你别爬那么高!可吓死人了!”耿乔来给我拍身上的灰,那边谙然却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我趁势道,“谙然,你救我一命,我也送你一份礼。”
      他不理我,仍低声抱怨,揉着胸口。
      我将小乔推过去,“这份礼,你要是不要?”
      他怒意更甚,“谁是你的礼,给你随便送的么?人家未必肯受你摆布。”
      “殿下,你,你别这么说。”小乔低着头,楚楚可爱。
      “沈谙然,我看要不是这么多年有个小乔陪着你,你非要不正常了不可,好在你如今还算正常,赶紧成个家,让我也能抱个外甥。”
      “淳泽,这,这……我们自个儿做不得主的,这事儿,得皇上做主。”小乔昏头昏脑,好像一下子被脱个精光。
      “你们两人的事,关他什么事?为什么要他做主?”
      “姐姐,你不愧是我的亲姐姐,我们英雄所见略同。”谙然摇摇摆摆的站起来,大方向小乔道,“小乔姐姐,我很喜欢你,你要是也喜欢我,那便嫁给我吧。反正,我们在这宫里也没别的事可干,不如让我姐姐早点抱外甥。”
      沈谙然果然是怪胎,行事大异常人,这样的话他念来如背书,脸不红心不跳,只当自己是亚当再世。
      小乔一副立即会晕倒的模样,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羞的没了主意,我在一旁朗声道,“若是我的心上人问我,要不要嫁给他,十年前我或许会羞涩犹豫,不肯卸下面子来,如今我一定会立即说好。”
      好姑娘,嫁给我。
      好。
      我当初就是少说了这么一个字。
      谙然有些惶然不安了,“小乔,你为什么不说话?”
      “殿下,我……”
      她可要急死我了,“别叫殿下了,叫他名字,谙然。”
      “我……我都听淳泽的。”她声如细蚊。
      “听她的做什么?今后要听我的。”谙然走上来,稚嫩脸庞已有男人般的光彩,温柔凝视着小乔,这场景太毒,我几乎背过气去,赶紧夺门而跑。
      甜美大结局,但愿分一些福分给我,让我坚信自己不会被遗漏。
      却有个皇帝跟前的年轻太监迎面而来,双手缩在袖筒内,鼻子还抽着气,“哟!大公主,奴才奉了皇上的命,正在找您。”
      “哦?难得。”我停住脚步,一想到要见崇祯,心里没来由,只是堵的慌。
      “皇上可惦记着大公主呢。”
      这样的历史人物,见一次开开眼界也就足够,常常要见,实在不是轻松事。

      崇祯换了一身银白的五爪龙袍,颜色虽素淡了些,可尊贵的气质一点儿也没消退,反而更儒雅飘逸了几分。他从前不是不英俊的,更兼服饰耀眼,比别人多出些望尘莫及的气势,足以担当姑娘们理想中的那个皇上。本来该是没有缺憾的皇帝,安坐龙椅一世,权衡利弊,抚慰众生。
      他抬头见我,嘴角牵出一丝细纹,靠在椅上,任阳光照着。
      我亦反常的忘了请安,有一刻突然当他是常人,随口就说,“这样的天气该出去打一个雪仗,滑个冰。”
      “你倒是可以。”他伸手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袖子一闪,我看的分明,上头一道细细的裂口。
      “皇上,你的袖子破了。”
      他既不发怒也不诧异,面色平常的弯了手腕看,“没事,过一会儿换下来叫他们拿去补补。”
      “没想到皇上也这样勤俭。”
      “可又能如何?朝中上下若都能和朕一样多想着点国家,也不至到如今……”
      我暗叹,他做了些什么,也早是丢弃本意的,他的本意已经变成了大明的本意。我仍是狠不了心来怪他。
      “你在宫中这样久,朕要和你道歉。”
      “皇上何出此言,令人惶惶不安。”
      “我自然一早便知你的心上人是谁,还一直困住你,存了自己的私心,你毕竟是我皇兄的女儿,我也愿你有个好归宿。”他站起来,将刚刚写好晾干的薄薄一册皇页递到我手中,“赐婚的圣旨我已拟好,纵然是晚了这样长的时间,到底还没有犯下什么后悔遗憾的事。”
      “皇上……”我哑然,这道圣旨来临的无声无息,把我压住。
      他笑的飘缈,“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刻,过不多久,你们就可团聚。”
      “白明祀对你已没有用处,皇上何必牺牲了我这样好的棋子。”
      “朕敢怎么用你。”他声音凉了一片,低沉又刺耳,顿了一下,仍是勉强婉转了些,“朕在有些事上,是对明祀不住,可朕是一国之君,唯有如此。朕如今赐婚,你拿着这道圣旨,和白明祀远走高飞,愿去哪儿,便去哪儿。”
      “皇上,有一个方面您一直未曾提到,敢问我的弟弟,谙然,您是打算如何处置呢?”
      “沈淳泽,你走便走了,当初你入宫来时,也是一个人而已。谙然要留在宫里头,不能出去。让一切和八年前保持原样就好。”
      “谙然是我弟弟,皇上,八年前和现在,怎么可能一样呢?我说过,我要和谙然在一起。”
      “谙然不走,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你就甘愿放弃这个机会,你想一辈子见不到白明祀?”
      我死死盯住崇祯,“皇上,谙然不会有机会,李自成的军队已经攻近了京城,对么?谙然不会有机会,若宫城失陷,谙然就会变成替罪羔羊,任反贼宰割。”
      崇祯毫无愧色,“太子不能死。他是大明的命脉。”
      “所以该死的是谙然?”
      “谙然是大明的皇子,为大明牺牲,是他的光荣。”
      “狗屁。”我快忍无可忍,你要杀你自己的孩子那便不关我的事,却不能这样冠冕堂皇拿谙然的命开玩笑。
      崇祯顺手抓起一支大狼毫笔向我掷来,那笔尖沾着墨,湿湿凉凉的落在我胸前,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惨淡银灰。
      幸好他只是扔笔。怒极攻心之后,又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有失皇帝尊严,眉心闪着一团乌黑的炭火,咬牙道,“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皇上不让人活。”我索性更豁出去,反正没什么好失去。
      他渐渐按下怒气,站立起来,立时便有躲在阴暗中的太监上前,无微不至的为他系上盘龙金线大裘衣。我跟在他身后,不知他要带我去何处。
      他调转了头,径直往后行,大步似流星,身后的太监宫女们赶的辛苦而小心,只听见一群小碎步细细簌簌的磨过雪地。直至进了御花园,上了清望楼,这奇山异石堆砌而成的高亭,建在巍巍老柏树边,靠于御花园的最北侧,两道窄仄的之字石梯,一路陡峭而上,高逾百尺,是难得的观景佳处。
      他率先走上石梯,再缓缓转身来,拉住我的手,“雪没有化开,地有些滑。”
      我惴惴不安起来,随他上了清望楼,果然视野开阔,一片白茫茫的银光下,金色琉璃瓦与鲜红的宫墙倒有几分艳绝。
      他倚着栏坐了,修剪整齐的手指捻着一只细花宝钿的四角杯儿,清茶刚冲上头道,并不立时就喝,只是鼻间轻嗅了一味,便端下去倒了。我在一旁看的揪心,帝王再肯屈尊降贵,也都丢不掉自小养来的脾性。
      他拿眼角瞄我一缕,朝北面望去,我顺着他的目光,这才一怔。御花园离玄武门已很近,这儿把城楼瞧的很清晰。
      “他今儿当值。”崇祯道。
      我心一提,跳的像颗火苗,从胸口燃烧到脚踝,又好像忘记了如何兴奋,手足无措的快跌倒。
      极目凝望,城楼上几条灰影,来来回回的走动着,差点儿被整个艳丽的背景吞灭了去。
      我探身的太厉害,崇祯一手扶住我,将我徐徐拉回,一面道,“这样也看不清楚什么。”
      “你……你……”我急的,不知该怎么表达。
      他示意了一下,便有太监快步往玄武门走去,身子缩在蓝袍内,像只小的蓝色甲克虫,在巨大的铜钉宫门下面,跟侍卫交待了几句话。
      那侍卫慵懒颓顿的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立在了玄武门下。
      一身烟青色盔甲,珠灰的长靴,戴着一顶盔帽,头发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来,在冬日的阳光内如刀锋一般,反射着刺眼的芒。
      他的目光像飞投而来的一双小箭,直直钉在清望楼的雕栏上。我不自觉退后一步,身躯便隐在檐下。兀自还惊慌难定,仿佛肉身上已被灼出两个窟窿,穿梭着空荡荡的风。
      我们之间隔着的这几十尺,用时间来衡量,竟然不知不觉将近八年。八年足够翻云覆雨,让一切形势逆转。自我来到这,直至爱上他,恰好也是一个八年。想一想都觉得恐怖。然而又舍不得放弃这样空前的欢喜,吸住一口气,还是上前去,探出头,与他遥遥对望。一泓秋水知冷暖,一段柔肠终无解。
      他绰绰约约的神色,像一支细细的松针叶子,扎在我眉心上,谜一样的诱人。我便不能转开视线。
      “不过就一步,跨过去了,你便不用只这样看着他。”崇祯在我耳边低语。
      我顿时清醒,惊怒他的狡诈,把白明祀当诱饵,逼我就范。
      “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要什么便是什么,何必这样大费心机来降服一个淳泽。”
      “天下?这天下,我恐怕要不起。我更没有要降服你,到如今,能走一个便是一个,淳泽,我虽囚你七年,但心里并不真的要为难你,你也该明白,不然,以你这样的言行,早该死了百次。”
      “皇上能放过我,我很感激,可是就算我贪心,也不能丢下谙然,他实在太可怜。”
      “愿世世代代勿生帝王家。淳泽,你,还有谙然,和我那些孩子们,你们谁不可怜。”
      我这才注意到,他和我说的这一段话,竟没有用“朕”,而是用“我”。
      “皇上,你……”
      “下雪了,走吧。”他的背影如一道冰柱,异常绝望寒冷。
      钉住七寸的龙,大约便是这样,我忽然害怕看到他最后的光景。

      雪开始缓慢融化。这个过不完的春天,像一幅撕破了的画。
      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在宫内行走,害怕大声说话,数千上万的人,一旦隐藏到角落里,宫殿就空旷的可怕。
      李自成攻入京城的这一天,一切特别安静。被掏空了心肺的猛兽,未能发出最后一声哀鸣。我解开衣襟,正要入睡,忽然屋门被一剑砍开,一个黑影走进室内,借着月光,见他满身的鲜血,脸容惨绝。
      我退后一步,靠住床。
      他一步步朝我行来,举起了手中的剑,“记住我的话,世世代代勿生帝王家。”
      我心中一寒,捡起床上的枕头朝他砸去,他挥剑砍下,竹编枕顿时散成两截。
      “姐姐!”门口窜出两条影,谙然和耿乔冲进来,一左一右,护在我身边。
      “死皇帝,没人性,杀了自己的老婆女儿,还要来杀我姐姐!”谙然恶语相向。
      耿乔抖着身子,被浴血的崇祯给吓着了。
      我心下无限凄凉,按住崇祯的剑,“皇上,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他摇了摇头,目中空洞无一物,“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剑跌落于地,他转身走出房去,我才发现,他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睡袍,风一起,便裹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姐姐……”谙然松了一口气,紧紧抱住我。
      “谙然,我们快走!”我一手拉住谙然,一手拉住小乔,黑暗中,跑出宫去,望着一片昏沉的夹道,失去了方向。
      “我们去哪儿?”
      “出宫。”
      凌晨,不闻更漏声。我们三人的脚步,疏一阵紧一阵,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不知不觉出了汗。还未走到头,忽然雾色中一团巨大的影,慢慢飘近。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我们身旁。
      为首的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他身上的银色盔甲在月光下闪着温润的水光,头盔护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见过这双眼睛。
      他挥一挥手,那些士兵们又悄无声息的流过我们身边,继续前进,陆陆续续涌入各个宫门。待士兵们的身影尽数消失,那将领仍立于原地,他身下的马拍打着蹄子,不安的转着头。
      “姐姐,他是谁?”谙然小声问道。
      他听见这句话,明亮的眼睛中浅浅泛出一丝温暖的火光。我以微笑回应他的恩德。
      “谢谢。”我说完这句话,拉住谙然和耿乔,头也不回的往外奔去。

      玄武门,火把簇簇燃烧,照亮半片天空。宫门敞开着,陌生的闯字军旗飘在城墙上,几个穿银色盔甲的将士在墙下行走,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没有想到最后便是这样波澜不惊的结局。
      我惴惴不安,走出玄武门,那几个将士看了我一眼,竟没有阻拦。
      他在哪里?
      对面的景山漆黑一片。护城河内的尸山上下浮动。近处的一具浮尸仰面飘着,身体发了胀,我的目光滑过他的脸,呼吸骤停。
      “啊——”耿乔低声叫着,转过脸去。
      我靠在谙然身上,有点想哭。
      “姐姐……那边那个人,好像在看我们。”
      我抬头一望,景山下的阴影里,立着一个人,披着雪白的披风。
      八年前,他就是在这里送我入宫。
      他仿佛站了很久,像山中少年,等候千载,轮廓飘忽如我心目中一个古老的梦。
      我望着他,“你不怕留下一世骂名?”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历史不会记得我。”
      说完这句话,他缓慢又用力的,把我抱进怀里,这个动作,漫长的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被时间切断的线索,再次复活。
      “皇上刚才走过这里,和我告别,我想,我也不用有什么愧疚和坚持了。”他叹了口气,揽住我,仰着头望阴沉沉的景山。
      “姐姐!他是谁?”谙然一脸戒备的盯住白明祀。
      “谙然,我要你亲手安葬北全儿,他是我们的恩人。”我对谙然下命令。
      谙然尖刻的表情柔软下来,哀伤浸没头顶,无言的点了点头。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亡国的皇子,跳进充满腐尸气味的河中,拉起了一具臃肿丑陋的被蓝色太监服包裹的尸体。他扛着尸体走到景山的山脚下,用树枝和手挖开了土地,用袖子擦尽尸体脸上的黄水和污泥,将他安葬于此。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做完了这件事,跪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磕了三个头。
      天色逐渐放光,东方露出肚白,时间仍在继续,改朝换代这一刻,谁陨灭谁奋起。而我们立于中间,在乱世中顽固的求一个圆满,迎着风走,沿岸的风景,一路消亡,前方的黑暗,缓缓减退,白明祀牵着我的手,霞光投射在我们的影子里,流动着凄艳的壮烈。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白明祀,我们生个孩子吧。”
      “什么……”
      “沈淳泽,你的脸皮太厚了!连我都替你害羞!”
      “谙然,别这么说你姐姐。”
      “淳泽,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
      “不要说出来,这是我们的秘密。”
      “什么秘密?告诉我,沈淳泽你竟然连你弟弟都不告诉。”
      “谙然,我看你还是走远一点好了。”
      谙然咬住牙,亦步亦趋的跟着,嘴巴里还在碎碎念,白明祀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盯住谙然,“你——”
      “你什么你啊?要娶我姐姐,先给我交聘礼。”谙然伸出手掌。
      白明祀一把抓住谙然的衣领,将他提到铺满尸体的河面上,谙然吓的尖叫一声,他的衣服才刚刚风干。
      “你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谙然仍扯着嗓子不断尖叫。
      “谙然!闭嘴。不然我叫小乔不嫁给你。”
      他果然闭了嘴。白明祀把他拉上来,顺道拍了拍他肩上的灰。
      “淳泽,我们刚刚说到哪里?”
      “嗯……我想要一个孩子……”
      “你肯定?”
      “嗯。”
      “好。”

      倾慕过的,牵挂过的,伤害过的,挣扎过的。
      想象过的,得到过的,等待过的,失去过的。
      不愉快的,不算差的,不后悔的,不结果的。
      不实际的,不见光的,不便说的,不记得的。
      这便是我的一段身外情。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千秋家国(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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