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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焚心以火 ...

  •   这天晚上,竟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有刺客!”第一个叫声从东南面传来,接着急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往东南面而去。
      混乱的局面里,许府上下都从睡梦中被惊醒。我们披衣出去,跟随着人群一起往东南面跑去,见着几个家丁携着木棍迎面而来,嚷道:“刺客往这边跑了!”
      丫头们一阵惊恐,忙打听情况,一个家丁道:“从六少爷院子里跑出来的,往这边去了!”我看见前边一片黑暗中,一点剑光一闪,映出一张悲绝的脸来。他人影一闪,随即消失在夜的深处。
      啊!我心内惊呼,温侠!
      七少爷也奔来,高声喊道:“别让刺客跑了!杀死刺客的有赏!”
      二少爷带着一群人从斜里冲来,也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温侠杀了六少爷!我在人流里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是好,情况天天变化太快,突然想到这个府里头唯一跟温侠交好的只有许寅初,他会不会往那边逃去?
      趁着乱,终于摸到了未名居门口,啪啪的敲着门,过了许久,听见里面慵懒的脚步声踱过来开门,灯笼照在脸上,原来是紫晴。她冷淡的看了我一下,问:“可有什么事?”
      我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嗫嚅着,“寅初……少爷他,他还好吧?”
      “少爷已经睡下了。”紫晴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寅初,是不会被这府里的事情吵醒的,我想了想,看紫晴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只得讪讪的立在门口,紫晴已经二话不说,把门关上了。
      未名居还是像从前那样吗?心里头一丝失落,像今夜的云彩一样,遮住了天空。

      温侠并没有抓到,六少爷却真的死了。许悠的棺木还停在堂上,旁边已经迅速添上了一口新棺材。六少奶奶趴在那口棺材上干嚎,她一口一个“死鬼”,像诅咒多过像哭丧,前俯后仰猛力甩头,发上的钗珠噼噼啪啪掉了一地,旁边的丫头正捏了一方手帕,蹲在地上拾珠子。
      喜事一下子变成丧事,府内上下的双喜字看在我眼内,比旁人尤其多了一份凄凉。
      我和众人忙着挂白灯笼,设灵堂,就看见众小厮在二少爷的指挥下,将那蒙了白布的重浑浑的尸体抬了过来。白布外露了一截黑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六少奶奶连看都没看那尸体一眼,只兀自抱着棺材哭。
      二少爷铁青着脸,叫小厮把六少奶奶架开,六少奶奶一眼瞥见六少爷的尸体放入棺木,忽然凄厉叫起来:“他俩个不能放在一起!不能放在一起!做出这等没人良的事情来!哎哟喂!奴家的命好苦!”
      二少爷怒极,走过来一巴掌把六少奶奶掀翻在地,命令道:“把这疯婆子给我关起来!她再胡说八道就掌烂她的嘴!”
      骄横的六少奶奶插着腰,刚想说一句“你敢!”,那个“敢”字还没出口,人已经被反拖着往院子去了,只剩下一双金莲滑过地面的撕拉声。
      二少爷森森然站在灵堂之上,目光透着一股嗜杀的浓烈戾气,想他这短短一年之内竟然死了两个胞弟,犹如斩断左膀右臂,心中的那股郁闷恐怕正想找人发泄。大家都提心吊胆,低了头默默的做事,害怕被二少爷抓出什么纰漏来。
      “你!”二少爷的眼光朝一个丫头身上一转,那小丫头吓得立即扑倒在地,“你说,九小姐和六少爷是怎么死的?”
      小丫头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跳井、刺客……”
      二少爷冷声道:“拉出去给我打死。”
      小丫头连哭都没有机会,已经悄无声息的被拖出去了。堂上的众人心上如披了一层厚霜,好似这里不止两个死人,已经是死了十七八个。
      他又将头转向一个小厮,那小厮被看得手一软,几只做祭品的水果滚了一地。
      “你来说。”
      小厮哆嗦着,“九、九、九小姐不是跳井,六、六、六少爷不是被刺客杀……九、九和六没有关系……”
      我暗叹一声,可惜他已经吓傻,居然说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果然二少爷面无表情,只说了三个字,“拖下去。”这小厮也没得活命了,如果二少爷只是想封住许府上下的口,一条人命已经足够,他现在的举动,正在演变成一场泄愤的杀残。
      正想着,二少爷突然走到我跟前,一双盯住我的眼睛内黑云密布,“沈淳泽,你来说。”
      为什么是我?我缓缓停下手里的事,望进二少爷的瞳孔中去,我望见了三分悲痛、七分恨意,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二少爷迂回着,目标不过是我。
      我跪在地上,低下头,“九小姐是起夜不小心脚滑掉进井内的,眼看大婚在即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六少爷悲伤过度,突染恶疾,不幸过世。”
      二少爷没有说话,盯着我望了很久,我看着被擦拭到一尘不染的地面,心情平静的接受着即将到来的厄运。
      正在这个时候,在丫头小厮的问安声里,七少爷走了进来,眼睛红肿着,跪在二少爷跟前哭道:“二哥,淳泽她说的对,九妹福薄命薄,眼见就能嫁得如意郎君却发生了这种意外,六哥更是走得急,从前身体很好,哪知道恶疾夺命,竟这般英年早逝,撇下六嫂和芝侄女孤儿寡母两个,许家发生了这许多不幸,爹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经不得悲痛,我二人要好好守住这个家,恪尽孝道,为今之际只能节哀顺变,好好照顾江姨娘和六嫂、芝侄女才是。”
      七少爷已经如此说,二少爷自然不能将我怎样,他一言不发,转身而去,连伸手扶他的七弟起来都嫌费力气。二少爷的不耐太明显,我觉得,并不是好事。如果七少爷没有出现,或许现在我已经被打死,二少爷清除障碍的手段并不比许老爷更温柔,寅初对我明目张胆的宠爱,已经令全府皆知他的弱点,而他的弱点,当然也就是七少爷的弱点。一下子,感觉自己已经被推到风头浪尖,心中只有苦笑。

      许悠头七的那一日,按礼当家族上下都来拜祭。许老爷率领着夫人、妾室以及许家的少爷们、少奶奶们,在灵堂内守着,迎接许氏一族的远亲近邻、生意伙伴来凭吊,本当由温侠站的主位却空着,他如今人不知所踪。
      许老爷虽然是个可怕的人,可是这几日我发现,他的可怕在于对常规伦理的誓死维护,食古不化,所有他认为违背程朱礼教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都该死。由此便知道,为何他一定要遵守温侠和许悠的婚约,又为何对男风深恶痛绝。
      如今的许老爷,穿着黑麻丧服,脸上的悲痛之色,比几个儿子都更真切一些。
      客人陆续来,陆续走,忽然寅初从七少爷身边站起来,大家不知他要干什么,都愣在那里,只见他径直走到门外头,将廊柱上贴的一个个红双喜,都撕了下来。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心急速跳着,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
      “寅初!回来!”连七少爷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许寅初慢悠悠的转过头,不解的看着七少爷,他指着红双喜,目光悲痛的摇了摇头。
      横里窜出一个丫头,按住寅初的手,“少爷!这双喜字不能撕!你怎么忘了,九小姐的婚事虽然办不成了,但你的婚事还要按时办啊!这是皇上的赐婚,许家上下都很荣光,不能视同等闲!”
      这个最令我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许寅初正神情疑惑着,小鱼跑上来,将那说话的丫头往后一推,怒道:“紫晴,七少爷要和十一少爷讲话,哪有你插话的地方!”
      寅初恍恍惚惚的向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又接着撕了两张红喜字,七少爷已经冲过来,一把抢下他手中的喜字,沉着脸,“寅初,还不快回去,不要在这里胡闹。”
      寅初盯住七少爷,他不能说话,他所有的疑问都不知该如何找人解答。本来堂上的一丧一喜已经构成尴尬奇观,而许寅初竟然亲手撕了自己的喜字,这样不吉利的兆头,一时令客人们交头接耳。
      七少爷一定没有料到这样的状况,谢婉一到许家,虽住进壁影园却再也没有抛头露面过,这是大家闺秀待嫁的礼仪,而如今许家又横生丧事,她在成亲之前是不能来祭拜的,以免没进门就沾了霉气。而府内一直喜气洋洋的筹办婚事,有许悠与温侠的这一桩挡在前面,寅初自然更加察觉不出异状来,可一下子,纸破了,真相被摆在了寅初的面前。
      “寅初,回去,回去我会和你解释。”七少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祈求。
      “怎么回事?”许老爷阴沉沉的声音从堂内传来,跟着,他的人便走到了日光下。
      许寅初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层层叠叠的面孔之中寻觅着,那些面孔漠然的看着他,看着他一个人的迷茫。
      许老爷语重心长道:“寅初,我知道你痛心悠儿和寅翰的死,但是你和谢家小姐这亲事既然是皇上的赐婚,恐怕……还是改期不得。”
      完了,我手心里的冷汗都流尽了,果然,许寅初脸色大变,他身子一晃,急急的转头,终于目光钉在我脸上。
      我看见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从他额头淌下来,幽黑的眸子好像浸在冰凉的清水里,一触就会碎。他朝我伸出手来,整个人素白素白的,绝望一层一层洒在他周围的光晕里面。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要冷静下来一想,他该明白,他现在除了伤心,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可站在那里朝我伸出手的那个人是许寅初,他是许寅初……哪怕他伸过来的是一把剑呢,我鼻子一酸,眼睛湿湿的,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无法拒绝他。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这样也许太不明智,可在这个时候,如果淳泽不能陪着寅初,我想我在离开之后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曾经怯懦过,曾经无视寅初的求助过。
      许老爷的目光落在我们相牵的手上,还没有弄明白情况,七少爷一个箭步冲上来,啪的清脆一声,我别过头去,紧皱着眉,良久,才发现自己的脸没有痛,而心却渐渐开始痛起来。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七少爷一字一字的道。
      寅初苍白着脸,他呆呆的看着他的七哥,疼他爱他的七哥,在他脸上留下了五个惨红的指印。
      “寅初!”我急急握住他的手,想温暖他冰凉的心,“快跟七少爷回去吧。”
      他的眼神飘过我的脸,我轻启嘴唇,想说的话只停留在口形上,“信我。”我想他看得懂。
      七少爷的下手虽狠,可眼睛里尽是疼惜乞求,许老爷忽然轻飘飘的道:“我当为了什么,只不过为了个丫头,寅仕,你何至于下这么狠的手打你弟弟,带寅初回去休息一下,给他上上药。”
      我和七少爷,齐齐站在寅初面前,怀着同样的焦急担心。他看着我们两个,终于垂下了头。

      第二日办流水宴,流水宴一连办了五天,我竟都没见到寅初。七少爷好像故意躲着我似的,来去匆匆,没有给我打听的机会。
      心里十分不安,思前想后,不知不觉走到未名居墙下,仅一墙之隔,怎么就像咫尺天涯。却看见门口守了两个家丁,竟是原先帮着老爷办事的人。不安更甚,我走上前去,其中一个把手一横,“老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紧蹙眉头。
      正在这时,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小鱼,她看到我一愣,立即和门口的家丁道:“这位大哥通融一下,我去给十一少爷抓药去。”说着亮了个药方,还塞了两只金镯子到两个家丁手里。那家丁拿了好处不再说话,小鱼拉着我走到拐角处,悄悄道:“你怎么来了?还不知道么,老爷说要把少爷关到大婚那日呢。”
      “啊……少爷、他还好么?”
      “少爷他……他不好,他写了封信,叫我拿去给老爷,哪知道老爷看了以后大怒,说少爷是混账东西,就把少爷给关起来了。后来我听七少爷来跟十一少爷说,若是少爷抗旨拒婚,那许家便是欺君,那是要满门抄斩诛九族的,这时候才知道少爷那信写的是拒婚。”小鱼眉间略有隐忧,瞧着我又道:“少爷那个样子,我看了难过得紧,这几天旧病复发,又咳的厉害,淳泽,这可怎么办好?你告诉我,如今我也没了主意。”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寅初,未语泪先流,想和他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惘然,只拣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话,对小鱼道:“把这话转告少爷,就说……是淳泽跟他说的。”
      小鱼念了两遍,不觉流下泪来,凄凄道:“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和少爷说。”
      小鱼和我静默了一会儿,她忽然道:“淳泽,有件事,有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心中有不祥预感,握住她的手。
      她压低了声音道:“那日……六少爷被刺了以后,温公子躲到我们院子里来过。”
      果然如此,我赶紧问:“少爷知道么?”
      小鱼摇了摇头,“少爷听不见,我们……也都没有吵醒他。”
      “那……”
      “是紫晴发现的他。他身上受了伤,他说,六少爷身手很不错,他虽然偷袭刺了六少爷一剑,但却没伤到他要害,还被六少爷伤了,他看情势不妙,赶紧伺机逃了,他那时候还说等过阵子还要回来报仇。”
      我心头一紧,“这些话紫晴也听到了?”
      小鱼道,“那时候外面有人敲门,紫晴便出去挡了一下。”
      “小鱼,这件事太重大,千万不要和别人说,紫晴也不行。”看来紫晴给我开门的那个时候,温侠正是在未名居内。
      小鱼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道:“这我晓得。紫晴这个丫头,虽然平时和我不太说话,心倒是不坏。”
      紫晴居然肯帮素未谋面的温侠,让我另眼相看。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错话,让寅初和大家都措手不及,性格还是太莽撞,让人不放心。

      过了十多天,许府把灵堂移到西园,其他的地方又开始张灯结彩,才停过灵的传思堂又结着大红色的绒花,四段巨大的五彩纹腊摆在高堂上,皇帝的贺礼也从京城运达了,下人们不敢高高兴兴的笑,也不能摆出愁苦的样子,于是表情都木木然的。这喜气很是妖异,离七月初九只不过五天了。
      我在杂院里洗衣服,忽然一个丫头跑来喊我,说是七少爷要见我。我洗了洗手,就着裙摆擦干,就被那丫头带到了七少爷的院子。
      七少爷的院子种了些奇怪的花草,我从没见过,他一个人立在书房里等我,样子很憔悴。
      “七少爷。”我不安的低着头。
      七少爷看见我,从桌上拿起一卷长轴甩到我身上,冷冷道:“是不是你写给寅初的东西?”
      我将那卷画轴展开,看见上面画着一段病竹,半片水仙,点点湿迹,墨韵染染,旁边题了阙残词: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是。”我没有别的话可说。
      “你是想害死他是不是?”七少爷一掌打在桌子上,震得一只青瓷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寅初……他怎么了?”
      “他,他说他会成亲。”七少爷走到我面前,眼中涌起泪意,他不过三十多岁,鬓边已生白发,,“但是他不吃饭,不喝水,日日只写这几句话,他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便会死。”
      “七少爷,我,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故意要这样。”我脑中一阵昏眩。
      “他若死了,你,我,还有整个许家,全解决了,这就是他的解决之道。但是淳泽,你和我,恐怕这余下的半辈子,都会活着等于死。”
      人生在世,为什么这么沉重,活着的时候,连选择死的权力都没有。
      七少爷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双膝着地。
      “我求你,救救寅初。”
      我哭着跪在他面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他……”
      “只要你答应我,便有办法。”
      “我答应!我怎么会不答应。七少爷,你救救寅初,不管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能让他活着,我都答应。”
      七少爷轻轻一拭眼角的泪,站起来道,“你去见他一次。”
      “好。”
      “你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从七少爷的院子里出来,空气中飘着温暖的香,我摇摇晃晃穿过花园,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我住的小屋里,换上碧绿的蝶花罗裙,系上鲜艳的桃红芙蓉缎带,理了理头发,挤出一丝微笑,杂院外,七少爷在等我。
      他带着我去寅初的院子,我看着他的后袍边随着脚步的起落而飘浮着,一会儿带起一片尘土,一会儿又垂在地面。
      夏天,真是一个令人出汗的时节,天色将晚,暮色凄凉也不减暑意,土黄色的天边响雷一声轰鸣,闪电一阵抽搐,暗红尘霎时雪亮,照亮了我脚下的路。
      “七少爷。”我停下步履。
      七少爷转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喝一口酒。”

      转过那道山重水复的屏风,双足踩在满地的纸墨里面,忽明忽暗的萤烛之光映在寅初的面容上。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眉间藏玉,双颊如雪。
      “寅初。”我轻轻叫唤着,感觉自己像一个碧绿的影子。
      他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像两盏冥火。
      “你不要怨我。”
      寅初清醒的望着我。
      “他来了。他要带我离开这儿。”
      一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的蛾子,停在了寅初的黑头发上。
      “我从前骗了你,你不要难过。”
      蛾子飞走了,两片薄薄的翼贴在白纱罩灯上。
      “我和他一早便认识,在比你更早的时候。”
      寅初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像琥珀里的标本一样,栩栩如生。
      “我等了他五年,他才给了我我最想要的那样东西。”
      这间屋子,就像墓穴那样寂静无声。
      “我把自己献给了他。就在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一声惊雷,夺走了一切听觉,掩盖了所有的秘密,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我想找个机会和你谈一谈,但没有机会。发生了那么多事,让我没有机会。”
      一粒灰从天花板掉下来,掉在寅初的睫毛上,他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寅初,你不要难过。十年以后,我会回来看你。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就像灰尘那么小。”
      黄昏,夕阳,晚霞。一切动情的字眼都被大雨冲走了,雨滴落在寅初的眼睛里,他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流眼泪吗?肯定不是为我。我也是。你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想明白。”
      闪电只有一刹那。有一朵血红色的蔷薇从他唇边一直开到雪白的颈项上。
      “时间不多了。他就在门外等我。我穿上了最美丽的衣裳等他来接我。”
      美丽的闪电只有一刹那,然后就死去。
      我爱你。“再见。”

      我无知无觉的走出去,穿过大雨,开始呕吐。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过了很久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的眼泪不止为了我流,也会为别人而流。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冷酷的时间会将一支花变淡,真正得到了又有什么好,你迟早发现我不过是清水,没有什么好。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谁来就碰着谁,恋爱不过是本能,不需要当成独有的荣幸,最后那个名字只会化成耀眼的疤痕,比怀念更深。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若这份厚爱没法消受,就当它是命犯不起的桃花,因为谈情不过是为了享受。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那件不值一提的疯狂小事,叫爱情。
      这些话,都是真理。我来到这里不过六年,就是再过十年,有你,或者没你,我信,我还是全部都信。

      七月初七,乞巧节。我在杂院里洗衣服,忽然听见丫头们兴奋的笑叫声。
      我转头望去,见夜空里开出了好大一朵焰火。比我所见过的所有焰火都大,都更加金灿灿,焰火的形状,是一朵莲花。
      “好漂亮呀。”我擦了擦手,站在人群里面观望。
      “听说是十一少爷院子里放的呢。”旁边一个丫头笑着瞅我。
      “乞巧节的烟花,那都是传情之物,像十一少爷这样的人物,俊模样儿又温柔细致,普通人哪真是想都不敢想呢。”另一个丫头一副闺怨的口气,嘟着粉唇。
      “那可也不一定。等十一少爷和谢姑娘成亲之后肯定需要使唤丫头,改明儿你运气好,进了十一少爷的院子,可不就能像某些人似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第三个丫头加入进来。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玩出些十一少爷喜欢的花样,瞧你们那些愣头愣脑的呆样子,十一少爷这种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看上眼。”这是第四个丫头的话。
      “哼!咱们是不如谢姑娘那样的高贵出身,精通诗书,有才又有貌,可咱们比某些不明不白的人也不差啊,这十一少爷啊,我说也是鬼迷了心窍,哪儿值得为了个丫头就要死要活的。”第五个丫头说完就盯着我看。
      “别说了,你们别看人家今日遭难,说不准儿明日就被十一少爷收成了偏房,怎么着也是你们的主子了,小心人家忌恨着,咱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第六个丫头站在五丫头身后,轻声道。
      “是啊,勾引少爷的天份没有,名正言顺的嫁个老实男人,也总比不明不白让人始乱终弃了好,女人的名节啊,那到底是要紧的。”
      “话说回来,还指不定是十一少爷呢,先前不是说,十二少爷也……”
      “嘘……乖乖啊,这样说下去还叫不叫人活了,园子里统共也就这么两位柔和着点的少爷,你可别忘了饼儿那事了。”
      “今儿乞巧节呢,我说啊,跟老天爷乞巧还不如跟人家乞个巧呢,人家那功夫呀,才真叫一个巧……”
      我的目光在这些丫头身上缓缓扫了一遍,冷冷道:“不想被老爷杖毙的,就闭上你们的嘴。”
      丫头们怒形于色,不着痕迹的将我包围在圈内,“臭丫头,还敢这么得意,你看那十一少爷院子里的烟花,你当是放给你看的么?那是朝着壁影园放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没人要的贱东西,放在我们院子里真是污了我们的清白,丫头就是个丫头,别装着一副小姐脾气。”
      烟花只有一个方向,她的方向是天空。听说人言可畏,无知的人们发疯的时候,就会用世界上最脏的污水来淹没你。可她们只不过是一群做着卑贱的活、动不动就会遭到主人打骂、可能一辈子不能嫁人也可能明天就被卖给了一个穷汉子的奴婢。
      “是啊。丫头不过就是丫头。庆幸的是我再低贱,却没有入奴籍。”
      我的话触怒到了这群丫头最耿耿于怀的事情上,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可笑,明明是自轻自贱,却又容不得别人来揭露真相。
      “不要脸的东西!”丫头们真的生气了,她们朝我涌来,伸出尖尖的手指。
      旧衣裙蒙住了烟花的色彩,手和脚从四面八方生长出来,用尽最怨毒的力气打在我身上。女人们的厮打是最可怕的,一张张嫉恨的脸像幻灯片似的,从我眼前晃过,我使力推开几个女人的身体,奋力冲出包围圈。
      “叫你跑!”我转头看见一个丫头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高举着我那条碧绿色的轻纱罗裙,桃红色的缎带飘在黑夜里,闪着霓虹色的光芒。
      我立定,她一咬牙,双手狠狠一扯,纱帛裂开的声音就像响尾鞭那么响亮。她不停的撕,将我的绿罗裙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布片,最后双手大力一抛,那些绿色的轻纱就随着夏夜的清风飞舞在了院子里,她哈哈大笑,看着我。
      她一定觉得她成功的伤害到我了。美丽的裙子,心上的人儿,做人的名声,反正这些东西我一样都不带走,我所能带走的,只有我自己的躯壳而已。
      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恨我。我头也不回的走出院子,走出许府,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七少爷说,就连寅初也是有心魔的。当日白明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身上系的玉笛抛给你,已经令人动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策马急奔来解救我们于危难,他凭什么为了许家做这么多事。更何况元宵节那夜,你和他同赏烟花,又共乘一马离去,迟迟未归。你如果不是想长久住在京城,办什么《烟云》,白明祀又为什么在我们临走的时候,对你说了那么多的嘱托。
      “七少爷,这想法究竟是你的,还是寅初的?”我当时如此问他。
      七少爷说,这不是重要的事,如果寅初没有这个心魔,那无论我在他面前说什么,无论你在他面前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他。但是,你对人心不能这么信任,人心有太多弱点,它太脆弱,尤其是对它在意的那些部分,它简直不堪一击,它会变得敏感,多疑,患得患失。
      “七少爷,你这样做,不但是扭曲真实,而且你会让寅初更痛。”
      七少爷说,能够令事情好转的真相才有意义,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有句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当我恨不得你没有存在过的时候,就发现,抹杀这件事就是对寅初最好的治疗,他现在也许会痛,但他可以不再执着,因为令他执着的东西已经消失了,没有意义了。
      “心病用心药,克毒终需毒。”
      对,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那部分,接下来,就由你完成。

      寅初,你恨我也好,忘记我也好,两个对你来说最亲的人合伙完成了一出好戏,这两个人的愿望只有一个,那便是让你好好的活着。
      许府的周围涌了许多许多百姓,他们有说有笑,兴致高昂的仰头瞧着绽放在许府上空的烟火。北面未名居的烟火刚刚泯灭在夜空,南面壁影园的上空就开出了又一朵莲花,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绽放着惊世的灿烂。若你们能做一对精美烟花,也许不枉我做一世无色烟灰。我背过身去,往前大步走,再没有向许府转头看一眼。
      大雨忽然没有预兆的落下来,浇灭世间灯火。多谢这雨势,黑暗里面的我,泪水涟涟。
      跑了一段路,发现身边的人潮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没了影儿,大雨渐歇,乌黑的泥潭闪着光,全世界静悄悄的,只听见屋檐下滴水的声音。
      一群沾着泥污的脚步从我身旁像鬼魅般飘过去。我看见十多个尼姑密集的排在一起,往前走。我不知不觉跟着那群尼姑,她们走了很久,穿过几条大街,几条小巷,最后来到了秦淮河边,然后一个接一个,鱼贯的上了一艘船。我跟在最后一个尼姑的身后,也提脚上了船。
      这条船缓缓离开了河岸,这里的秦淮河,是那么寂静,没有一丁点儿的喧闹,一丁点儿的灯影,只有一重又一重的深水波纹,一声又一声细微的虫鸣。
      我坐在船沿上,瘦小的身子就像一具石雕,没有气息和热度。这条船从顺着秦淮河一路走,又走了很久很久,前方出现了更加宽阔而陌生的水域,这条船逆流而上,朝着河水流淌的反方向,向北方开去,离金陵越来越远。
      我坐在船沿,天色渐渐亮起来,朝霞把水和天染成了一件金黄色的绣着团云的锦袍,逐渐消散的河面上的雾气,像尘埃一样拂过我的额头,清晨的空气里传来船身被水浸湿的木头腐香,最后一丝星辰的微光被凉风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世界美好的安静着,安静的美好着,阳光就要来了,它会照耀着万物,也照耀着我。我把自己的心扉晾在风里,发现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像没有痛苦。
      一首柔软的歌儿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来,在我的身边变成一只飘浮着的魂魄。

      “如果我不坠落如果我有未来 如果我很期待 如果我现在……
      和你一样洁白美得像个意外用天使的光彩来证明我存在……
      可是我害怕害怕失去害怕每一个梦境都离我而去……
      如果我会忘记如果我能放弃 如果我不敢确定如果我有勇气……
      在你的身躯之外在世界以外 找另一种澎湃 来填补情怀……
      可是我害怕害怕失去害怕每一个梦境都离我而去……
      在消失的前一秒 要所有的梦用力用力烧……
      如果我不会坠落如果我有未来 如果我很期待来证明我存在……
      可是我害怕害怕失去害怕每一个梦境结果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好听吗?”我听见这个魂魄在对我说话。
      “嗯。”
      “这首歌,是我们一起写的。”
      “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
      “你怎么忘了呢?她叫……小尘埃。”

      ————————————————————————————————————————
      
      《上卷-缘是镜中花》完请看《下卷-到底意难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焚心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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