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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路过蜻蜓 ...

  •   人间四月芳菲尽,开到荼靡,美好到极致,岂非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四月浓郁的青草味道混合在阳光里,城郊的大树已是绿荫满盖,一行刷着新漆的马车停在连绵不尽的官道上,家丁们守候一旁,几位大夫思家心切,脸上也都喜气洋洋。只有冯大夫被七少爷留在了京城,说是要顶替查大夫,那时候我已知道,当时善和堂接到查大夫的飞鸽传书,七少爷又不在金陵,就是冯大夫自作主张将消息带去了许府。如果他没有这么做,如果这封信当初落在了七少爷手里,那么我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寅初了。
      这一次,白明祀依然来送别,他与七少爷在树荫下说着什么,我眼光略过他们,转向城门,看见两辆马车往这边方向奔来,最后,停在近前。
      一双纤纤玉手,一袅款款身姿,谢婉秀发如云,步摇轻颤,三寸金莲轻点地,秋黄罗裙随风摆。我在心中暗叹,她毕竟有她大家闺秀的那分惹人怜爱,是别人所不能及的。
      许寅初露了笑容,走上前去扶她下车。他并不知道谢婉此去金陵的目的,七少爷告诉他谢婉是回老家省亲,和我们一路作伴。我转过身,假装着欣赏风景的样子,走到远处,望着地面发呆。听见身后衣袂簌簌,白明祀的声音响起,“淳泽,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我转头,见他目光灼灼,线条分明的脸上有一丝凝重,心中突突一跳,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该不会要跟我表白吧?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在不伤害他自尊心的前提下委婉拒绝,他开口了,“淳泽,你不能和许寅初在一起。你最好趁早离开许家。”
      我脸色一变,“这件事轮不到你来命令我。”
      白明祀的眼神带有强烈的蛊惑性,让人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指示走,“相信我的话,你要记得,许寅初如果抗婚,不止是他自己,整个许家都会满门抄斩,包括其实跟许家没有关系的你在内,你不能和他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
      我自然已经下过决心的,但是白明祀的提醒却让人很不开心,我踢着脚下的石子,他已经快速塞了一物在我手内,说道:“找机会离开许家之后,就拿着这个找锦衣卫,在金陵等我接你也好,或者由锦衣卫送到京城来也好,反正,尽快。”
      我手掌摊开一看,是个不起眼的小木牌,我将木牌还他,“你费心了,我没想过再回京城。”
      “那你办《烟云》是为了什么?淳泽,你早就想好离开许寅初之后回京城,不是么?”
      我心中一凛,盯住他,“你全知道?你知道《烟云》是我办的?”
      白明祀又将木牌缓慢有力的塞到我手中,“别忘记锦衣卫是做什么的,木牌你拿着,离开许家以后,要是你不想用,就还给锦衣卫。”
      想想也是,锦衣卫这种特务机构不会允许眼皮子底下出现可疑人物,销香公子恐怕早就被调查了个底朝天,但是白明祀为何要如此对我?同门之谊也不至如此。
      正想问他,七少爷已经走过来说,车队要出发了。
      匆匆告别,匆匆离去,就这样,崇祯六年春末,我们一行终于回到了金陵,只是,少了一个寅涵,多了一个谢婉,更频添许多愁。

      “七少爷、十一少爷回来啦!”
      响亮的叫喊在许府内此起彼伏,我跟在许寅初身边跨进许家的大门,心中感慨无限,却同时感觉有一片阴云罩在了头顶。尽管我并没卖身给许府,但在这个环境里,似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会告诉你,你是个下人,京城内那种自由自在的气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旅途劳顿还没安置好,老爷已经传话叫七少爷和我去堂上,我心中七上八下,心想从没见过老爷,他为何知道我。
      到了堂上,见主位上坐着一个瘦削严肃的老头子,穿着黑底红福字的袍子,面容普通,若他不是坐在这个位置,我肯定不会认为他就是许家的一家之主,许老爷。左右两边坐了二少爷和六少爷,都是一脸庄严肃穆,气氛十分沉重。
      七少爷见到许老爷,二话不说,已经悄无声息的佝偻着背跪在了地上,悲恸道:“儿子该死!儿子对不起十二弟,对不起爹,对不起许家的列祖列宗!”
      我吓了一跳,从没见过七少爷这般作戏的样子,由此也明白了他在许家何以能够培养势力到现在这样的关键。
      许老爷脸上沟壑交错,如雕刻一般一动不动,看都没看七少爷一眼,只摆摆手,七少爷已经自动自发,三步一叩首,往宗祠里去了。
      天啊,我暗自想,这个许老爷实在是可怕的人物,其实以当时的情况,七少爷没能把寅涵救回来也并不是他的错,起码他尽了力,许老爷还要如此大开家法,我原先以为这个为许悠和温侠婚事作主的老头子会是个慈祥正义的老头儿呢。
      待七少爷出去了,许老爷那眼珠才动了动,直直盯住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默默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还没想出头绪来,就听见瓷器破空之声,许老爷已狠狠扔出一只杯盖,直打在我额头,我头上剧痛,血流如注,身子顿时坐在了地上。
      “不知检点的狗东西!给我掌嘴!”许老爷阴森森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无从辩驳,旁边已经有个家奴走来,抓住我头发,手掌用力打在我脸上,打得我头晕目眩,脸颊肿痛难忍。
      我在堂上受辱的风声传得快,被打得快失去知觉时,但觉一个暖暖怀抱将我抱住,睁开眼一看,果然是许寅初,他惊痛不知所以,抱着我跪在堂前。几乎是同时,已去宗祠罚跪的七少爷急急抬脚进来又是一跪,仰首对许老爷道:“请爹恕罪!不知淳泽犯了什么错?”他肯定是听说寅初过来了,怕出事端,才跑过来控制场面。
      许老爷见两个少爷都为我跪在堂前,更是气得不轻,脸色已沉到了极点,他咬牙道:“你好厉害啊!真是个厉害的书童啊!死了的寅涵被你污了名声,现下又来迷惑我其他的儿子了,你这个不知耻的下贱东西,敢将外头那些下流的淫风带到我许家来,我不管外头都在搞些什么胡天胡地的事,我许家的儿子不可以!我许家的儿子都要给我干干净净的做男人!”
      听他这番话,我隐约有些明白,七少爷已经扑到地上,“请爹勿听流言,淳泽和十二弟并无苟且,淳泽本非男子,又何来断袖之说?”
      许老爷听见七少爷这样说,显然也掩饰不住吃惊,又将我看了一眼,此时的我脸肿如猪头,唇角撕伤讲不出话来,许老爷冷笑道:“荒唐!竟编了这样的理由来唬我!想为这小子求情!我看你们都被他迷昏了头!我许家怎么竟然出了这样的脏事!把寅初拖走,把这小子给我往死里打!”
      七少爷一言不发,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衣襟狠狠一撕,只听见裂帛之声在空气中嘎然而止,我上身已经光凉凉的露在风里,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羞辱与悲愤占据了所有的意识,堂内静了下来,寅初不出一秒钟的光景,已经解开深衣将我的身体裹在怀内,我们两人的眼泪混在了一处,我闭着眼,老天啊,你让我现在就昏过去吧。

      如今我才明白,当初寅涵被顾横波抓住了把柄,会是那么害怕,原来可怕的不是断袖之癖,而是许家对男风的讳莫如深,现在追想,寅涵这样的人,呆在这样的府里,该有多么度日如年,惶惶不安,我头也痛,心也痛,恍恍惚惚的,感觉许寅初用深衣裹着我,一路将我抱回未名居,周遭有许多人声,又有许多脚步声,日光似乎还亮得刺眼,而我有预感,我已跌落谷底。
      许老爷的奇怪观念,是深恶男风,然而对于女子,看他纳了那么多妾室,就知道他对女子的态度,是女人如衣服,只要换得起,多换几件也没关系。于是我便因为自己是女子的关系,拣了一条命回来。
      寅初亲自给我敷了药,小鱼在旁帮忙,这样忙乱了一阵,我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醒过来是黄昏时刻,寅初不在身边,只有小鱼一个人守着我,见我已醒,她脸上悲喜交加的错综表情令我疑惑顿生。
      “小鱼,少爷呢?”
      “少爷他——在宗祠和七少爷一起跪着。”小鱼泪珠一滑,“怎么一回来,什么都变了,少爷也是,你也是。”
      我大惊失色,“少爷跪什么?”
      “老爷传话说,要赶你出府,少爷他就……”小鱼抹了抹脸上的泪。
      “他……”我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起身披了衣就跑出院子去。
      跑到宗祠外面,见两个家丁守着,宗祠是不准女人入内的。
      “寅初!”我望着寅初跪在祠堂里直直的背影,那样萧瑟,又那样优雅不屈。
      “寅初——”我叫到一半,声音哽咽在喉,他听不见,我怎么忘了,他听不见。
      七少爷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是痛是恨,是哀是怨,如果他的目光是一种武器,此刻我大概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
      “七少爷,对不起……”我被自责的情绪吞没,“你告诉寅初,别为了我和老爷怄气!”
      寅初也慢慢转过头来,我随即道:“不要为难我,寅初,我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他眼中的难过,令我恨不得立即消失在空气里,就当我从未存在过,如果,他可以从未心痛过。
      “寅初,我这里,好痛。不要让我痛,好不好。”我跪在门口,轻捂胸口。
      寅初见了,轻蹙着眉头,把手放在胸口,摇了摇头。别痛,我不要你痛。
      我听见了他的话,泪湿衣襟。
      忽然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一阵香风里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淳泽,快起来。”
      她伸手扶我,我抬头一看,是许悠。
      许悠神色担忧焦急,对寅初道:“寅初,快去跟爹谢恩,我已劝了爹,他同意留淳泽下来,在杂院内做个粗使丫头。”
      寅初一听,刚要站起来,腿一软又倒下,不知跪了多久,膝上衣料磨损出浅浅的糙痕。七少爷赶紧扶了他起来,我这才舒了一口气,感激许悠的雪中送炭,“九小姐……”
      许悠伸手拢了拢我的头发,细细看着我,露出一丝欣慰,“淳泽,想不到你竟是女子,你放心,我和爹说过不多久府内要办喜事,不要多添枝节,触了霉头,爹应不会再难为你。”
      我心中一黯,想起如今住在壁影园的谢婉,当初我在那里吓退了来向许悠求亲的韩公子,却没有本事让一切再次重演。

      我已搬出未名居十日,住在杂院的丫头房内,和五个丫头一起分享一间通铺。原来,人的心里一难受,那么肉身所受的折磨,便叫人感觉微不足道。算了算日子,离寅初的大婚还有月余,七月初九一到,我就可以悄悄的离开许府,好在我不是奴籍,还有一个可以随时离开的自由身。这样不常见面也是好事,寅初可以慢慢学习习惯我不在身边的日子。过了很久,我才辗转听房内的丫头说,我们在京城外经受生死考验的时候,饼儿因为在府内散播了我和十二少爷的事,被老爷仗毙了。那夜寅涵坐在树上情不自禁吻了我,饼儿在房内看见,震惊的很,后来我和寅涵一起出门,府内不知怎么就传起一些秘闻,说我们是私奔在逃,绝不会再回来的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风言风语是七少爷命人传起来的,以老爷对男风的憎恶,一怒之下也决计不会去查寅涵的生死,只怕是他死了更清净,世界上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七少爷是如何不知不觉将寅涵置之死地的。原来当初七少爷硬要我和寅涵一起走,有他的筹谋。可惜了饼儿爱凑热闹的个性,伙同着众人的流言,将那夜的事情讲了出来,撞到了老爷的枪口上。
      一日,我上街送六少奶奶掉了珍珠的金钗去首饰店修补,这种事原本该是六少奶奶房内的贴身丫头做,那个丫头却仗着主子很是骄纵,懒得移步,使唤了我出门。
      我走出许府就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一些,走到那家首饰店,办好事,经过一家金碧辉煌的热闹楼宇,望见那楼匾眼熟的很。
      金羽楼。想起寅涵曾经还央求我陪他一起来看戏,据说,他最喜欢的角儿季苑笙就是金羽楼的台柱。摸了摸怀内藏着的禁色簿,我走进楼去。
      因为时辰的关系,楼里面没有开戏,冷清的很,只有一阵阵笑语轻扬,从深处传来。我顺着这声音走上楼,脚步停在一间厢房外面。门虚掩着,一丝丝浓郁的香气从里面渗了出来。
      我敲了敲门,笑声停下来,“谁在外面?”
      “我找……季苑笙公子。”我喊了一句。
      “你是谁?”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问道。
      “我是许府的丫头。”
      “进来吧。”过了许久,里面方才传出那个天鹅绒般迷离的声线。
      我小心翼翼推门进去,顿时被看到的景象怔住。房内本不小,却因为挂了一屋子的戏袍而显得拥挤凌乱,那些色彩斑斓的戏袍绣着各式各样的花纹,美的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梦,妆台上各色胭脂颜料散落着,薰笼里冉冉的浓香和一股不知名的烟雾混合在一块儿,令空气很是旖旎醉人。
      一只柔美的手将挂着的戏袍缓缓掀开,我才看见,一个肤色雪白的男人倚在软塌上,嘴角擒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他也不束发,衣襟半开,露出一截清瘦的胸膛,最惹眼的是,那胸膛上遍布吻痕,令人遐想。
      我刚想说话,又看见他身旁那堆华彩四溢的绫罗绸缎里动了起来,钻出两个年轻男子的头来。三个人衣衫不整,还在犯懒的样子,一室春光令我有点尴尬。
      “我就是,有什么事?”那个肤色雪白的男子也不看我,只顾专注玩着另一个男子的长发。
      “我……我替寅涵少爷送一件东西给你。”我将禁色簿拿出来,递给他。
      “哦?”他饶有兴致的一挑眉,我清晰看见季苑笙清秀的眼角,已经起了一丝皱纹。
      “这是寅涵少爷花了很久时间写的戏本,他想看到这出戏公演。”寅涵一生痴迷着戏曲,我想为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如果他的好友季苑笙,这个金陵最红的角儿能站在台上款款唱着寅涵写的唱词,我想不止寅涵,连我也很想看。
      “这个痴子,这样的戏也亏他写的出来。”季苑笙轻笑,一页一页碾着手指翻开,他柔若无骨的风韵令我看呆,张扬的妩媚比顾横波还胜了三分,虽然远远比不上许寅涵的俊美,但这个男子从魂魄里散发出来摄人的魔力,令我懂得为何许寅涵会为他着迷。
      看到最后一页,他的笑忽然僵在脸上,“淳泽是谁?”
      我莫名其妙,“我就是,怎么了。”
      他将那戏本甩到我面前,脸色骤变,“你胡说!怎么会是你!”
      我拾起戏本,见最后一页的下角,写着三个不起眼的小字,“给淳泽。”
      心中霎时雪亮,原来寅涵坚持着写完的这个戏本,原本是为了送给我,可是他知道我是女子以后,最终没有拿出来。这件事如此复杂,一时我跟季苑笙解释不清,只好道:“想是我给寅涵少爷的这出戏出了些主意,他才这样写的。”
      季苑笙冷冷一笑,强自按下了怒气,“寅涵啊,就是这样爱招惹人家,也不知道个分寸,他第一次来捧我场子的时候,送的花篮从金羽楼二楼一直排到了大街上,我去顾横波的迷楼玩儿了一下,还生我的气呢,怎么一生气,一年多了也不来金羽楼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搂住一个年轻男子,同他耳鬓厮磨的,好不亲热,眼睛却盯住我道,“你回去同他说,我已许久不唱戏了,叫他找别的角儿去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对不住,季公子,恐怕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季苑笙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那便算了,反正,你看我现下也忙得很。”
      “寅涵少爷他……去年秋天在京城外病故了。”
      房内有三秒钟的空气凝固,季苑笙用发了霉一般的天鹅绒的声调问道,“你说什么?”
      “寅涵少爷,去年秋天去京城的时候,遇着了瘟疫,他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季苑笙脸色灰白,喃喃的念着这句话,就像念着一句摧毁心智的魔咒。
      一瞬间,房内的旖旎就化成了腐烂的黄水,妩媚、风韵、摄人的魔力这些东西从季苑笙身上滚落了下来,他猛地从塌上跳下来,双手颤抖着将房内所有戏袍都撕下来,变了调的尖叫反反复复回响在屋内,“他死了?他死了?”
      我们三人都被吓住,他狠狠将妆台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像一个疯子那样甩着长发,宽大的袍角被他踩在脚底,撕裂了一半,忽然他转过头将软塌上的绫罗绸缎往空中一抛,尖叫道:“滚!都给我滚!”
      两个刚才还娇柔万千的年轻男子顿时脸色仓惶的狼狈而出,他又抓住我,用可怖的神情对住我,“他死了?”
      我轻轻将他的长袍系拢在胸前,轻声道,“季公子,不要这样。”
      他颓然瘫在地上,眼泪才缓缓流了出来,蒙蒙的烟雾里,阳光洒在他已不年轻的脸上,好像从他身上一下子夺走了十年的青春。
      “他……说了什么没有?”烧成灰的天鹅绒声音无力问道。
      “他最后说……要把这个戏本交给你,只有你,才能演他的戏。”我略略迟疑,撒了一个谎。
      季苑笙泪水汹涌,嘴角浮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他将那本禁色簿抱在怀里,神情温柔的沉浸到回忆中去。
      “他十六岁,第一次看我的戏,便为我着迷。我那个时候正当红,身边追求者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宠爱。”
      “我嗓子不适,第二天却要唱一出大戏,他彻夜为我敲开全金陵的药堂门,将所有治嗓子的药材送到了我的床前。”
      “我得罪了同行,同行设计让我赌输了金羽楼,他出银子替我赎回来,我赌得欠了顾横波几千两银子,也是他……去给我把借据赎了回来。”
      “这几年,我枕边换了无数过客,我还是太寂寞,太寂寞,我在迷楼里胡闹的时候,他进来给了我一巴掌,我从没这么生气过,从来,从来没人打过我。”
      季苑笙抱着那本书,就像抱着寅涵一样柔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觉得,季苑笙是个比寅涵还可怜的人。
      走出金羽楼,想将这段经历抛在脑后,季苑笙寂寞绝望的容颜却萦绕在眼前。寅涵,你是被爱着的。我在回许府的路上,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听见夜的各种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远处打更的声音,近处的虫鸣,左边的丫头翻了个身,打起呼噜,墙边的木头橱里吱吱的老鼠叫,深井里噗的一声闷响,像掉进了一个沉重的东西。都是些奇特的,我从来没有仔细听过的声音。
      凌晨,一个凄厉的尖叫将许府上的天空撕出一条裂缝,这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灯影从四处亮起来,我们摸黑下了床,清凉的院子外,月亮收起最后的一丝光。
      青苔丛生的井边,蜷着一个黑影。
      二少爷披着衣服来了,七少爷披着衣服来了,最后一个来的,是六少爷。
      几个小厮用了很久的功夫,才把井下的那个东西打捞上来。
      第一缕朝霞升起来,照耀着许悠浸过水的,浮肿的脸。她湿透的中衣,裹着一个单薄的身子。
      风过阵阵,我们一圈圈的人,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这个曾经的美人,现在眼球外凸,湿发与水草纠缠在一起,嘴唇泛紫,变成了丑陋的,冰凉的尸体。
      “抬走。”二少爷只说了两个字。
      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悠的样子。

      这一天,许府有着不同寻常的气氛。我一路看见下人们欲言又止的嘴唇,仿佛在交流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又仿佛一切都湮没在了空气中。
      即将和温侠成亲的九小姐投井了,她衣衫不整,就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哭泣着义无反顾的跳入了井里。能让一个女子只身在月夜赴死的,只有为了守护贞节的决心。许老爷的家法再可怕,也不能堵住人们的嘴,阻止人们的联想。
      而那个许悠绝望心碎的瞬间,许府外的温侠公子,也许还沉浸在即将得偿所愿的美梦之中。幸福,就在瞬间化成泡影。
      许悠死的很不明白,连许老爷都震怒了,誓要查出真相。还以为总有人的爱情可以获得圆满结局,寅涵不可以,寅初不可以,结果连许悠也不可以。

      两日后,许府张灯结彩贴满喜字的高堂上,钉棺材的声音有节奏的敲着。许老爷出来了,二少爷出来了,六少爷出来了,七少爷出来了,寅初出来了,江姨娘出来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温侠。他踉跄着,跑出来扑倒在地,恸哭声穿过一层层茂密灿烂的花丛,刺进我的耳膜。
      我转过头去,寅初走过来,他伸手想拭去我脸上的眼泪,自己却也泪光闪动。
      我们在树下站了很久,相对无言,死神在逐渐剥夺着我们身边最亲的人,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承受。
      忽然一阵难听的怒骂盖过了温侠,六少奶奶拖着半边假髻,钗环耷拉着,肥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她呲牙咧嘴的将一只精巧绣花鞋扔在六少爷脸上,往地上一坐,就大哭大嚷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背着我偷娘们!还把情人的鞋子藏在书房里头!老娘也不想活了!让你许家只有办丧事的份!”那只大红底的三寸元宝鞋上绣着一对鸳鸯,小巧可爱,显而易见六少奶奶这庞大的身子穿不了这样的鞋。
      六少爷先是惊恐,又是难堪,忽然江姨娘又冲了上来,哭叫道:“这是悠悠的鞋!悠悠的鞋啊!我给她绣的鸳鸯鞋面!”她状如鬼魅,恶狠狠的盯住六少爷,“原来是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
      许老爷立即走上来甩了江姨娘一个巴掌,怒喝道:“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回院子去!”
      江姨娘嘴角淌下一丝血,冲着许老爷叫道:“是你的儿子,你许尧彻的儿子害死我女儿!我做鬼也不放过他!畜牲!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你们许家会得到报应!会有报应!”许老爷一个巴掌将江姨娘掀倒在地,命下人堵住她的嘴,将她拖走,又转身盯住六少奶奶,将六少奶奶看的一寒,吓得忘记了哭闹。
      许老爷也不理六少奶奶,对六少爷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六少爷吓得浑身一软,颤抖着道:“爹,我没有……”他眼光望人群里一望,额头渗出汗来,衣襟竟已全湿,跟在许老爷身后,脚步虚浮,最后回头的时候,祈求的目光落在了二少爷身上。
      “少爷,七少爷命我扶您回院子。”一把娇嫩的声音响在我和寅初旁边,这个明眸皓齿的丫头关切的看着寅初。我想起来,这是以前在大夫人房里见过的,七少爷的丫头紫晴,听说她被七少爷调进了寅初的院子,就住在从前饼儿的屋子。
      寅初脚步不动,我皱了眉,悄悄摆摆手,我也该去做自己的活了,许家的丑事看得太多,未必是好事。目光一收,先转身离开,却遥遥看见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个穿着青白色素服的女子,脸色苍白着,眼眶内盈盈两点泪光。我心中一动,这不是寅涵的寡妻婵娟么?
      萧条的夏初时节,知了的叫声一阵阵从树上落到我头上,望着婵娟幽怨的神情,寅涵的那句话在心里响了起来。
      许家,作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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