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患》望月幽灵

18、调查

　　“埃里克。”

　　少年迟疑地从书架后面走来，脸上带着狐疑的表情，看着他们的店主。

　　“找我有事？”

　　威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他微微一笑。“过来，坐下。我们说说话吧。”

　　他的面前有另外一张椅子。柜台的后面还有个小茶几，上面放了两杯红茶。

　　埃里克咽了下口水，心里担忧着万一一旦真的坐下，就只能等着被诱供和拷问了。

　　“这……”他勉强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冷汗淋淋地试图找借口开脱。“……我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没关系，我今天放你一天假。”

　　“我还得带克莱布出去散步……”

　　“我已经拜托萨姆去做了。”

　　“我还有书……”

　　“你平常看的书在我这里，”威廉皎洁地对他笑笑，从身边拿起埃里克平常在看的小说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听说你对情节有疑问，正好，我可以趁这机会和你探讨一下。”

　　埃里克失败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在威廉面前坐了下来。

　　“好吧，”他深呼吸道，“你想说什么？”

　　店主轻轻地将书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也不心急，微微笑着喝了口红茶。他耐心地品尝着茶水的味道，就好像根本看不见坐在他身前的少年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水。

　　过了一会儿，他喝完了茶，将茶杯轻盈地放下，一双皎洁的眸子抬起，对上埃里克的目光。

　　“没想到，”他一边缓缓开口，一边将目光投向茶几上的书本，“你会对我父亲写的书这么感兴趣。”

　　埃里克尴尬地笑了两声。“还好吧。”

　　“不知你觉得这样的故事，究竟有趣在哪里？”

　　埃里克抬头对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摸了摸后脑勺。虽然还不能确定威廉具体在盘算些什么，但这个问题还是让他的警惕心大起，眼珠转来转去，像是在思索最婉转的答案。

　　威廉倒是显得不着急，嘴角一直挂着那个胸有成竹的微笑，双手交叉放在腿上。

　　“可能……”埃里克顿顿地说，“……是因为题材新颖吧。”

　　威廉淡然地喝了口茶，抿了抿嘴唇，说，“我的父亲是为他最爱的人写的。故事里发生的一切据说都是受到了那个姑娘的启发。”

　　“什么姑娘？”埃里克一头雾水地问道，“难道不是你的母亲？”

　　威廉叹了口气。摇摇头。

　　“很可惜，不是。其实，你从书的剧情里都能够看得出来吧？那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嫁给我父亲这样的穷光蛋？”他说完干笑了两声，“我的父亲在书里只是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保护被贪婪的亲人囚禁的女主角逃出幻境。仅此而已。”

　　“那他是一个愿意为爱人牺牲自己的老实人，”埃里克点头说道。

　　“就因如此，他写的东西才会受到前王后的青睐，”威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中带着少许自豪，“你知道吗？如果她不是出不了宫殿的话，可能会天天都来这个店里光顾呢！想想看，那得是多么大的荣幸啊！”

　　听到这里，埃里克的脸立刻煞白。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不了宫殿……那是为什么？”

　　“啊，可能是因为身份特殊吧，”威廉表现得异常平静，拿出茶勺来细心搅拌杯里的茶水。但埃里克却清楚地看到他研究的目光正透过眼镜的镜片，看向这边。“这个国家国王以前的妻子，本是侯爵的妹妹。说来话长了，这些皇室间复杂的关系，还有争权夺利的那些个阴谋……”

　　“听上去确实很……”

　　威廉放下了茶杯，重新靠在椅背上面。“你知道，这个国家本身的继承人并不是现在的国王。而是侯爵大人——前代国王的嫡子。他的妹妹蒂亚公主是他唯一存活下来的同辈。本来国王的地位应该是属于他的。只是……”

　　埃里克咽下口水，“只是什么？”

　　“不知出了什么原因，侯爵的精神逐渐变得失常。最后他已经不能胜任接班人了，老国王年迈又无法管事，他便被锁在一个塔楼上，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现任的国王德里克本是个贵族，在侯爵精神失常的那段时间和他的妹妹坠入了爱河。他们后来结婚，于是等老国王逝世后，王位才传给了他。”

　　“你……给我讲这些事情，”埃里克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用意？”

　　“没有，只是想向外乡人多讲解一下这个国家的历史罢了，”店主的声音异常轻松。“不过这个故事有个部分你可能会感兴趣：在那之后，有人认为侯爵死了。但也有人认为他逃走了，离开了那个地方，带着他的妻儿、仆人，以及仅剩了那些个金银首饰。说不定现在他还活在某处，等着拿回自己的王位呢。……对了，你今年几岁？”

　　“十七。”埃里克淡淡地说。

　　“……是吗，少年的年龄，”威廉轻笑着说，“昨天想要带走西瓦的那个少年，他身边那个有着……不寻常的红头发的少年，叫什么？是杰克吧？记得和他谈过一次。十九岁啊……都还是孩子的年龄。那件事发生时的你们恐怕都还对此毫不知情呢。”

　　埃里克打了个冷颤。威廉眼里的神情令他不寒而栗，话中的内涵更让他心有余悸。他开始思索能够逃离这个对话的方法。

　　像是没有意识到埃里克的异样，威廉继续说，“现今的王子应该比你们都小一些的样子。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是听说，是个有着和蒂亚公主一样金色头发的美少年。说起来，国王现在的妻子似乎也曾经生过一个儿子，如果到现在的话应该……应该已经十一岁了吧……”

　　“……对不起，”埃里克打断威廉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我必须出去走走。”

　　威廉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笑了笑。

　　“那你去吧，”他说，“我们以后再谈。”

　　这句话还没说完，埃里克就像飞一样的逃走了。威廉摇摇头，稍等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向店的后面走去。

　　他绕过几个书架，走上阶梯。二楼，三楼。他爬上梯子，用手扣了扣阁楼的底门。

　　“谁？”男孩的声音响起。

　　“是我，”威廉说，“可以进来吗？”

　　倒扣着底门的插销传来滑落的声音，木门向上开启。西瓦从屋内拉开门，顶窗的光立刻撒了威廉一身。

　　他的镜片有些反光，朝西瓦绅士地一笑。“早上好。”

　　“早上好。”

　　男孩侧身，让他上来。

　　威廉轻松地将双手放入口袋，走上阁楼的房间。没关严的顶窗摄入的日光令他伸手遮挡。他回头看了看西瓦，后者好像有什么心事，默默寡言。

　　他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握住男孩的手把他拉近。

　　“昨夜睡得还好吗？”

　　男孩迟缓地点点头。“一夜都能听到海鸥的鸣叫声。可能从水边飞来的它们也会想家吧。”

　　威廉微微一笑。“可它们是坚韧的动物，无论多远的距离，都能飞跃。先不说这个了。我们谈一谈昨天来这里的那两个少年吧。”

　　西瓦惊颤地眸子一瞬间抬起。但很快目光暗淡了下来。“他们说的那个宝石……我没有……”

　　威廉的笑容未减，“我知道。”

　　“你知道还……？”

　　威廉深深地吐出气息，舒适地向后靠了靠，仰头望着阁楼的屋顶。他的嘴角还是微微向上翘起的。“不明白吗？那只是他们提出的一个借口。我听得出来他们有什么想要瞒着我，所以我便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这个借口。只是为了能给自己多一些时间把这件事解决。”

　　“你……能让我留下来吗？”男孩听到这句话后的语气显得无比期待。见威廉冲他点了点头，似乎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得把一切弄得水落石出才行，”威廉说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似乎这个问题让他很在意，男孩咬着下嘴唇，像是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该向他坦白。

　　“如果你能信任我的话，”威廉继续说，“就应该可以坦诚地告诉我。这个情报对我来说会很有用。”

　　“我是……”西瓦迟疑着，说话断断续续，眼睛也不自觉地撇向一旁。“从海的对面的……东方那边来的，奴隶……和很多和我一样的人被带来这个国家……”

　　他开始喃喃地陈诉自己的经历，就连以前那些犹豫着不想讲出口的事情都如实地坦白了。就像是豁出去了一样，试图抓住任何一条能够帮助自己的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逃脱。曾经对拉尔夫的仰慕从未消失过；或许这只是他在逃避，不敢再面对那个一次次令他心中充满幻想却又一次次将它打碎的少年。

　　“那个……黄色头发的少年，他不是……不是什么‘少爷’，他其实就是这里的王子……穿成了普通人的样子。他的名字叫做拉尔夫……我曾经是他那里工作……”

　　“是这样，”威廉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对于男孩口中的这个惊人真相，他表现得异常平静，像是一切早已在意料之中一样。“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你回去？”

　　“我偷了东西……他说的那个戒指……”

　　“就这个而已吗？”

　　“就这个……”西瓦说了一半，却语塞了。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

　　威廉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光芒，不慌不忙地说，“其实戒指已经回到他们手上了，是吗？”

　　西瓦迟疑着点头。

　　“既然这样，普通的奴隶又怎么可能让王子殿下亲自出马邀请回宫呢？”

　　一切事情越想越不对头，男孩渐渐沉默了。

　　威廉也不着急。他看似轻松地玩弄着床头柜上的一个老旧水杯，眼带笑意。

　　“西瓦，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伤是怎么受的了呢？”

　　男孩的目光四处游离，还是不自觉地咬起拇指的指甲。“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件事……”

　　“那个伤你的人你不认识？”

　　西瓦点头，“我被带出牢里时，那个黑衣人就埋伏在森林里。我只记得自己开始跑，没命地跑……可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杀我……”

　　威廉认真地听他说完，微笑着轻叹了口气，将手柔和地放在男孩肩上，拍了拍。

　　“西瓦，你在吗？”

　　屋内的两人同时将视线投向开启的底门，伴随着大狗克莱布的叫声，一阵脚步声顺着阶梯走了上来。

　　“西瓦？”萨姆留着短短金发的头发从门洞下伸了出来，看见西瓦，先是面露喜色，但随即意识到他面前坐着威廉，脸色立刻变得有些泛白。“啊！店主……你、你也在啊！”

　　威廉对他笑了笑。

　　“唉，”萨姆奋力地从门口爬上来，克莱布跟在他身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围着威廉团团转。“外面空气真好。”

　　“我想是的。克莱布散完步了？”

　　“我是来……”萨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看看西瓦……”

　　“西瓦应该很高兴你来和他玩的，”威廉笑笑，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男孩，像个家长一样帮他整了整衣领，“既然这样，我就先下去看店了。”

　　看着威廉站起来，走下楼梯，听着脚步声的回音逐渐远去，萨姆松了口气。

　　他走到西瓦面前，尴尬地笑了笑。“关于那天，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看着年幼的男孩故作坚强地朝他露出笑容，萨姆的心中的负罪感逐渐强得令他窒息。他清了清嗓子，在椅子上坐下。

　　“昨天的那个人，真的是你的主人吗？”

　　西瓦先是点点头，接着又很快的摇了摇头，显得比萨姆还要紧张。这令他苍白地笑了笑。

　　“其实……每个人都有令他不愉快的过去，这没什么。”萨姆用安慰的语气说，“不过我相信，有威廉在，一定可以想办法把你留下来的。”

　　“……谢、谢谢你……”

　　萨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很旧的布料，将它递给西瓦。西瓦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意识到这块布是从他最亲近的人——米娜的围巾上拆下来的。但更令他惊恐的是上面的文字。他只呆在原地颤抖，根本没有要接的意思。

　　萨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好奇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个……是刚刚出去的时候，遇到了昨天那个少爷的随从，交给我的，”萨姆解释道，“我一开始很警惕，因为看不懂上面的字。但那个少年说是你的一个朋友想要交给你的东西，一定要我转送给你。我看可能只有你能看懂上面写的东西……害怕有什么急事，所以就答应他把这个给你。”

　　男孩缓慢地伸出手，双手抖着接过布条。他不停地颤着将它展开。

　　上面的波斯语用很粗糙的油笔写出来，但字体十分眼熟。男孩的瞳孔不安地收缩，因为他立刻就意识到这是米娜的笔迹。

　　这是一封很短的信件。米娜用悲壮的笔划写出了短短的一段话，“西瓦，他们说你还活着，但我不信任；我不敢妄想，即使我那么希望你还活着。我知道他们想要利用我来散播谣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会扯破这个谎言。假如你还活着的话，快跑，不要管我，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我只希望你能够平安……”。

　　布上的字迹越来越草，到最后西瓦已经完全看不出究竟写了什么。他握着信件的手又开始颤抖了，想起米娜还有那些和他一起来到这个国家、共患难的同伴们还在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受苦，就令他的心像刀绞一样。

　　“西瓦，怎么了？”萨姆担心地问，“是不是很重要的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西瓦的手开始缩紧。他的目光游离到布料的角落，突然间发现了一排颜色很浅、完全不显眼的字迹。上面是个地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西瓦？”萨姆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在西瓦的脑海中逐渐变成了噪音。

　　西瓦想到了米娜昔日的笑容。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还是清楚了拉尔夫给他这信件的用意。

　　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放下那些他珍爱的同伴的。他们还在宫中，生死还握在拉尔夫手中。今天在书店的一切都不过是神赐予他的，西瓦明白他本不该奢望。手中的布条已经被握得皱了。

　　想着自己快乐地生活的时候，同伴们都还在那个随时可能送命的地方，心中立刻充满了罪恶感。西瓦垂下眼帘。或许，已经是时候回去了？

　　深夜。当所有人都睡熟了之后，他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

　　最后的决定做得有些匆忙，但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为了不吵醒睡着的大家，西瓦留下了告别书，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他轻声绕过躺在门口的狗，穿过静悄悄的大厅。西瓦走出了前门。他回过头，看了这个留恋的地方最后一眼，还舍不得说再见，便硬下心来，转身快步地走了。

　　头发划过一丝毫不起眼的弧度，安静的夜里，唯一留下的就只有一行在空中盘旋着，逐渐落地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