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患》望月幽灵

17、再会

　　“殿下！”杰克破门而入，却欲言又止。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屋内的少年，缓慢地抽了口冷气。

　　拉尔夫一手捋开凌乱地低垂在眼前的发丝，抬起一双几近疯狂的眼睛。杰克正好能看见他握着匕首，还在不停颤抖的手。

　　见到这种场面，杰克虽然有些顾忌，但还是尽量保持了冷静。“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步。拉尔夫紧咬着下唇，手心的汗水已经浸湿了把手。

　　“我要……”

　　“今天我看到了。”杰克淡淡地说。面对拉尔夫立刻因为惊讶而瞪圆的双眼，杰克显得很平静，走到桌子前，坐下。

　　“你……？”

　　“其实你早上离开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一直在跟着你。”

　　“你……”拉尔夫咬牙，“你居然敢跟踪我？”

　　“我只是在担心……”

　　“我不需要你担心！”拉尔夫这句话差一点就把屋顶都震得颤起来。他和杰克面对面，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抖着。“你明白什么？我知道你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在监视我而已！”

　　杰克毫不回避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如果，你真决定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那现在呢，你想对我说什么？尽管说吧，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把我看作是一个笨蛋！”

　　杰克叹了口气，“我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想说的。”拉尔夫低下头来。他总觉得杰克的目光会时不时地漂浮到他手中的匕首上，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杰克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目光稳重，像是对其他事情没有丝毫顾虑。

　　“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是要去哪里？”杰克回答他道。

　　拉尔夫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我要去杀了他。”

　　“杀了他？”

　　“是的。我和你说过，如果他没有死的话，我会亲手再杀他一遍的。”

　　“你亲自动手？”

　　“没错。你想阻止我吗？”

　　杰克缓缓站起身来。他的呼吸十分均匀，听不出任何心乱的征兆。他站在拉尔夫的面前，清晰地说，“那就请让我替你杀了他。”

　　这下换拉尔夫震惊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杰克不应该是西瓦的朋友吗？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他们却好像真的没有关系。他心立刻乱了。

　　“你……替我杀他？”拉尔夫不确信地重复了一遍。

　　杰克点头，“你贵为王子，应该没有亲自杀过人吧。让我来告诉你，第一次杀人不会是个很好的回忆。当你感觉到被杀的人在你的手中挣扎着死去时，会有一种自己罪大恶极的感觉，就算做再多好事也抹去不了那种负罪感。”

　　“你……”拉尔夫顿了顿，“杀过人？”

　　杰克点点头。

　　“那时我还很小。我和家人被一群强盗包围，为了自卫我才拿起了剑。即使这样，杀人依旧是杀人。”

　　拉尔夫没说话，但是杰克意识到，他握着匕首的手颤得更厉害了。

　　“拉尔夫，即使为了自卫杀人都足以让你痛苦一辈子了，”杰克继续说，“更何况是杀一个对你意义重大的人呢？”

　　拉尔夫的手虽然依然是颤抖的，但嘴角却扬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原来你还是在阻止我啊！”

　　“我不是……”

　　“我一定要杀了他！”拉尔夫咬着牙说，“你不必问为什么。我和那个男孩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劲敌！我注定得杀了他。我已经失手了一次，这次我一定要成功！我要亲自动手，亲眼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是你……能够下得了手吗？”

　　杰克一句简单的话，却立刻让拉尔夫呆愣住了。他迟疑了片刻，然后用倔强的语气说，“为什么不行！”

　　“今天我已经亲眼见你失过一次手了，你本想勒死他，但是……”

　　“你住口！”拉尔夫立刻说出这话来，却耐不住脸已经变得通红。“我、我只是……我那是一时失手！所、所以这次我一定……”

　　看着王子说话的声音越变越小，最终再也听不见了，杰克心中早已摸清了一切。他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把手轻轻搭在拉尔夫的手上，将匕首从他紧握的手指间拿了下来。

　　“就算你真的杀了他，你觉得你会从此就心安了吗？”

　　“当然了，这是我一直期望的……”

　　“殿下，能允许我说句话吗？”

　　拉尔夫抬头，茫然的目光看着杰克，有些疑惑。“你要说什么？”

　　“我觉得，”杰克平静地说，“你这是一种逞强。因为当你想做一件事，却频频因为自己的心软而失手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因为你不过是个重感情的人而已。你希望用杀死西瓦来证明自己并不软弱，这是行不通的。这种做法才是软弱的象征，它只能说明你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对西瓦的重视。”

　　拉尔夫被杰克说得呆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缓缓流了下来，注视着杰克的眼睛，顿顿地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极度怨恨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做的事情有两件。你可以杀死他；或者……”杰克微微收起下巴，嘴角挑起微笑的同时，眼瞳中闪过一丝无比皎洁的光。“或者就是，得到他。”

　　拉尔夫的泪水干在了两颊。他茫然的表情已经消失殆尽，静静地看着杰克，仿佛也在思索他刚刚说的话。

　　“殿下，你不妨想一下。当你的仇人无论身心都拜倒在你脚下的时候，还有什么好担忧的？”他轻笑了一声，“对你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拉尔夫忧虑地转过身去，似乎还是对杰克的话半信半疑。

　　“但是……这要怎么才能做到？”

　　杰克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用轻松的语气说，“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在拉尔夫面前展开。那是写在一片很旧的布料上的信条。拉尔夫读不懂上面写着什么，因为它是某种异族的文字。

　　他看了看信条，又看了看杰克嘴角露出的微笑。想出口询问，却欲言又止。

　　书店的早晨，看起来还是和平常一样。大家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时不时有几个客人走进来。只是有细心的人，却能够发现此时这里微妙的气氛。

　　昨天，萨姆在柳树下，找到了沉默的西瓦。

　　他到那里的时候，除了他已经没有别人了。他立刻就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说自己忘了准备什么东西。但男孩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呆呆地望着前方。

　　近距离地看，萨姆才发现西瓦脖子上泛红的指痕。他心想自己应该开口询问，但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男孩的脸颊和嘴唇上还带着些微红，简直就像那些贵族小姐们会化的妆。只有萨姆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尴尬地在那里站了许久，最终只能向西瓦伸出手来，说要带他回家。

　　男孩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默默地和他一起回到了书店。精明的威廉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趁西瓦不注意，把萨姆拉到一旁，询问真相。

　　可是萨姆怎么可能会对他说出真相呢？因为这一切都牵连着他与同胞弟弟和杰克的阴谋。最终他只能用一个浅薄的谎言搪塞了过去。

　　‘和一个外乡人起了冲突，就因为想阻止那个家伙买东西赊账，而被他侮辱。’

　　这样愚蠢的假话连萨姆自己都不信。像威廉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相信呢？从他的眼神中他也是能看到无尽的怀疑。但好在他没有再问，于是萨姆也就没有再说。

　　今天，看着西瓦一个安静地摆放书架上的图书，萨姆只能静静地在后面看着。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还是觉得对这个年幼的孩子有些愧疚。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应该说些什么。

　　他走到西瓦的身旁，刚想开口。书店的门却忽然间推开，进来的是两个意想不到的客人。萨姆心里一惊，不慎将手中的书掉到了地上。

　　那客人也正好把目光投向这边，刚好看见了站在萨姆身后的男孩。西瓦抬头，正好对上一双冰冷的目光，令他浑身就像被寒流侵蚀一样，瞬间结了冰。

　　拉尔夫身后站着的杰克本是面对着店主的。此时注意到这边发生的矛盾，表现得却很冷静。西瓦来不及思考，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转身就逃。

　　拉尔夫急了。他迈上前一步，大声地说，“别逃！”

　　这一声喊叫，立刻让店里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不明真相的埃里克从一边探过头来，而柜台后面的威廉皱了皱眉。

　　看见拉尔夫马上就要追上来，有个多事的客人立刻拦住了他。埃里克把西瓦护进自己的怀里，脸上尽是警惕的神情。

　　“你放开我，”拉尔夫拉下脸来，冷冷地对拦着自己的客人说，“那边那个小鬼是我家里的人。这次逃跑，还偷了东西。我来就是要带他回去的。”

　　“先生，请冷静一下，”那人好声好气地说，“西瓦是个不错的孩子，不会偷东西的。我想这其中应该有些误会。”

　　“你是在说我骗人吗？”拉尔夫的口气听上去很不好，好像能嗅到隐隐的愤怒，随时准备爆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各位，请等一下，”威廉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冷静的店主绕过前台，侧身绕过拉尔夫的身旁，停留在他与西瓦之间，隔离开他们间的距离。他一双富有经验的魅力的眸子在短暂地扫过萨姆之后，停留在拉尔夫身上。“我是这里的店主，这孩子是我店里的人。有什么问题的话，先生可以和我说。”

　　“他是你店里的人？”拉尔夫阴沉沉地说，“你想护着他吗？他是我的奴隶，你知道我……”

　　“抱歉，”杰克打断他的话，将手轻轻放在他主人的肩上，将他拉开。他抬头用柔和的眼神和威廉对视，说话的音调无比安稳。“我家少爷最近一直在为这件事心烦，所以显得莽撞了。”

　　威廉在用锐利的眼神和拉尔夫相对过之后，转向杰克，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容。

　　“没什么，”他说，“我只希望大家能够和气地谈话而已。”

　　“打扰了你们的工作真很抱歉，”杰克不紧不慢地说，“可这件事对少爷和我都很重要。”

　　“既然这样，我愿意听听事情的前因后果。”

　　杰克吸了口气，将一只手插入口袋里，摆弄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里面的一枚硬币。这是他紧张的时候经常会做的小动作。此时面对威廉这样的聪明人，他确实心里还稍微有些顾忌。

　　“事情是这样的，”他解释道，“你身后的那个男孩本是少爷家的奴隶。他前段时间逃走，我们追踪了许久都没有下落。”

　　威廉脸上的笑容不减。他柔柔地说，“既然这样，那他身上的伤，也一定是你们追踪他时留下的是吗？”

　　听到威廉提到追杀的事情，拉尔夫暗自颤栗了一下。杰克却面不改色，坦然地继续道，“这个孩子，因为临走时拿走了……对夫人很重要的饰品，少爷才派人追捕他……”

　　“才没有呢！”躲在埃里克身后的西瓦突然大声说。有威廉的关照，他似乎也变得大胆了起来。看见杰克陪伴在拉尔夫身边时他本来很高兴，但杰克的话却立刻让他的心坠入了深渊。他焦急地为自己辩解着，“他在说谎，我没有偷东西！”

　　“确实，”威廉冷静地说，“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你说的那个饰品。”

　　“说不定是被藏起来了，”杰克微微一笑，“毕竟，看不见的东西并不代表是不存在的。你说是吗？”

　　威廉点头，“你说的事情，我很同意。既然这样，我可以理解成你们这次是为了找回重要的饰物而来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只要你们放过西瓦。”

　　拉尔夫立刻变得惊愕，而旁观的顾客都差点就开始为威廉鼓掌。店主因简单的一句话就扭转了局势，只有杰克依然显得很平静。

　　“店主，你那么想留下这个孩子吗？别忘了，他以前可是个奴隶。”

　　“这我自然是清楚的，”威廉微笑着说，“但正因为他对你们来说只是个奴隶，对这位先生的价值又怎么可能超越母亲最珍贵的饰品呢？以我们替你找回饰品为交换，你们就大气地放过西瓦，应该还算是个合理的交易吧？”

　　说到这里，杰克也忍不住笑了。他摇摇头，看着威廉说道，“拜托，这算什么交易？”

　　威廉的微笑没有褪色，只是目光中闪烁着皎洁的光。“既然这样，如果有什么能让你们放弃这孩子的条件的话，请尽管说出来。”

　　杰克顿了顿。

　　威廉心中的猜测已经有了着落。事实上找饰物的事情只是他开的一个借口，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西瓦对于这个所谓的“以前的主人”来说究竟有多重要。虽然这两个少年这样凭空出现还是有些蹊跷，但从两人的表现来看还是能猜出些什么的。

　　“这真让我为难，在家的时候，夫人本身对他的待遇不差的。”杰克搔了搔脑袋，这句话却是对着西瓦说的。“你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还带走了那么重要的东西，难道不知道她会伤心难过的吗？”

　　西瓦咬着下嘴唇，对于这个问题，不知如何回应。

　　看着杰克这么快就把矛头转向了西瓦，威廉心里早已有数。

　　“店主，”杰克突然说，“夫人十分想让我们把他带回到她的身边。如果你一定要执意的话，就开个价吧。”

　　威廉眯起了眼。“你这是什么意思？请原谅我不明白。”

　　“我想夫人一定是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回到她身边的，”杰克淡淡地说，“如果这件事只能以交易的方式来解决，那我也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威廉摇头，“这件事……”

　　“我知道，”杰克继续说，“店主一定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在这个地方的奴隶交易本是很常见的，如果你愿意出价的话，我们可以妥协。”

　　听到这里，威廉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带着些无奈地说，“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如果西瓦曾经真是你的奴隶，那也理应是我给你出钱才对。只是我不愿意这么做，原因是对我们来说西瓦不单单是个仆人那样简单。”

　　杰克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干笑了两声。“真是的，弄得这么尴尬。你知道其实我并不想这样的，但是很抱歉少爷和夫人都坚持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回去。因为这个我不能退步。无论如何，我会把他从你的手里买回来的。”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我们做个约定怎么样？”

　　“哦？”威廉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杰克颇感兴趣，他歪了歪脑袋，问道，“什么样的约定？”

　　“就约那个被拿走的饰物吧，”威廉说，“给我们五天的时间，若能把它找出来，就用它来换这个孩子的自由。”

　　“五天？这不行，”杰克为难地说，“我们还有急事，五天内必须……”

　　“那就三天，”威廉立刻答道，“如果三天找不到的话，就算我输。”

　　杰克皱了皱眉，心想看不出这一个小小书店的店主居然还有这样深的心计。为了一个还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饰品作下这样的赌注，在这些旁边看热闹的顾客眼里简直不可理喻，但对杰克来说，却是拖延时间以深入调查最好不过的借口了。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饰品究竟是什么样的，难道就不想问么？”他疑惑地问。

　　威廉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说，“你愿意说，我就问。”

　　“是个红宝石的戒指，”杰克想都没想就脱口说出，“宝石很大。”

　　威廉点头。“既然这样，我尽力而为。”

　　“好，”杰克深深吸了口气，“我接受你这个约定。三天后我们再来。”

　　他说着，对拉尔夫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了店门。拉尔夫向西瓦抛来最后一个眼神，也离去了。

　　听着店门在身后关上，走在大街上的杰克心里有些混乱。他深知王后的宝石已经不在西瓦的身上，所以才随口说了出来。只是这并不是他所担心的。他害怕，如果像威廉这样的人对他们的事情展开调查的话，难保双胞胎和自己的计划不会一起被揭露出来。

　　单是威廉的话，他并不害怕。只是如果这件事被拉尔夫知道的话……

　　这是杰克首次感到这般的威胁。他深呼吸，意识到，从现在开始的这三天里，每一刻都是在和威胁自己的势力进行决定成败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