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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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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山里多了一座新坟,左半边是那新郎,右半边是娟娟。
新坟落成的当夜,小吉做了一个梦,梦里娟娟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朝他笑,说,上辈子胆小,遗憾了一生。这辈子总算心愿得偿。小吉,你呢?你看着的是谁?
小吉从睡梦中惊醒,忽的坐起来,满头大汗。睡在旁边小行军床上的楚亭迷迷糊糊的揉眼,问,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小吉说,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
梦里的娟娟,分明有一双与姑婆一摸一样的眼。
小吉跟楚亭给娟娟和她丈夫上了一炷香,按照当地的风俗从墓前的篮子里一人拿了一个白蛋。回到学校里,楚亭先剥了蛋,扭着脸吃了。小吉把白蛋放在桌子上,直到发臭都没吃,埋在操场边上那株杏树下。
第二年,孩子们都说,杏子特别甜。
杏子收获不久,新来了三个支教。小吉和楚亭回城了。没有回家,楚亭在大学所在城市里寻了份三流杂志编辑的工作,吃不饱饿不死。楚亭被他赶回F大继续读书。
没了楚亭的陪伴,小吉有些寂寞。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小吉不是一个人。
送走楚亭那一天,回去的路上小吉被车子撞了,摔出去老远,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疼得龇牙咧嘴,但是爬起来拍拍衣服,没事了。司机吓得半死,小吉却对他笑笑,没事,没事。回家后小吉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铁罐子,打开来,里头是十几个饱满的壳杏仁。小吉呆了半晌,敲开一个,吃了。闭眼,睁眼,再敲一个。连吃了七八个,终于停手,拍拍粘在手上的碎渣,朝面前的虚空傻兮兮的咧嘴一笑,哟。
小吉看见那一片虚空微微扭曲,显出一个人影来。
陌生的模样,熟悉的气息。
小时候,小吉与同伴一道出去玩,几个淘气孩子商量着要去李老头家偷甜瓜吃。小吉忽然开口,别去,他家大黄今天没绑。小伙伴们一惊,说,你看见了?小吉摇头,我知道,脑子里那个人告诉我了。没人告诉你们么?
小伙伴们一脸惊奇,喳喳叫小吉骗人。可是跑去李老头家一看,大黄真就在园子里散着步,雄赳赳气昂昂。
小吉这才知道自己跟别人是不同的,于是对脑子里的“那个人”绝口不提。
许多年后,娟娟死前那花儿一样的微笑里头,小吉恍惚看到“那个人”隐约的背影。娟娟朝他挥挥手,转头跳下,那个人伸出一只雾一般模糊的手,什么也拉不住。小吉终于明白,多少年来,他真的不是一个人。
娟娟墓前的白蛋,他知道是怎样回事,但是究竟不敢吃。他怕,怕真正看见那个一直伴随在自己身后的人,怕面对那深深凝视的双眼。楚亭吃了,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个面目依旧有些模糊的男人说,他叫李守一,却对为何护着小吉二十多年只字不提,小吉看着这个在空中隐现明灭的身影笑了。谢谢你,救了我这么多次。
李守一脸一扭,撇向一边不说话。苦涩似乎要从眉梢上溢出来。
小吉最不缺耐心,他等得起。
楚亭毕业了。F大的毕业生走到哪里都抢手,楚亭进了一间有名的公司,拿第一个月的工资请全家人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顿。小吉没去,之后那个周末受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块不大便宜也不大贵的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好像心跳。小吉把表收在抽屉里,压在那个小铁罐子底下。李守一看着他的动作,扭过头假装看窗外一只麻雀飞过,停在电线杆上缩着脑袋。
李守一的身影渐渐清晰,他有一双好看的眸子,常常望着背后的墙发呆。小吉觉得这个男鬼真有意思,外头俊男美女铺天塞地,何苦守着他这么个庸庸碌碌又没情没趣的李守一默默看他,不说话。
楚亭忽然打电话过来,天南地北的扯了一路也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末了终于挤出一句,哥,生日快乐。
小吉恍然,今天是十一月一日,爸妈决定的,他的生日。
这座城市靠北,初雪早在一周前就已落下。现在雪停了,被路人踏成薄冰贴在地上。
你的生日不是今天,是十月三十号。李守一忽然说。小吉回头看他,耳朵里听见楚亭期期艾艾的声音,哥,你和谁在一起?
没和谁,在看电视呢。小吉说。李守一默默低了头,飘到窗边看夜色弥漫。
楚亭没说什么,静静道一声晚安,挂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小吉收到了迟到的礼物,一个手工相框。里头的照片是楚亭和他,十几岁的少年笑得比阳光明媚。照片上有弄湿的痕迹。快递小弟抓着头说,对不起,雪天路滑,公司的车子出了车祸,一车子东西只有这一个还算坏的不太彻底。
小吉想起来,三天前雪下的最大的那一天,李守一一天都不在。
李守一,你是什么意思。
小吉把相框放进抽屉,和那块表一起。
过年了,再不回去一趟也实在说不过去。小吉拎了个行李箱去了机场。快进候机厅的时候才想起来两手空空,匆匆在机场特产商店里胡乱买了点东西叮铃桄榔的上了飞机。两个半小时在天上,三个小时在地上,回到家里已经将近薄暮。楚亭开的门,看见小吉站在门口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小吉想起,他要回家这件事,都没跟家人说起一声。
爸妈见到大儿子回家还是高兴的,张罗着弄了一桌子好菜,妈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你跟妈妈说,我马上去买。小吉看了眼桌子,装作惊喜的样子,说,不用不用,我最爱吃这个。楚亭不停的给他夹菜,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他。小吉举起筷子吃饭,袖子滑落,露出光秃秃的手腕。
楚亭的眼黯了。
晚饭后小吉洗了个澡就打算睡觉去,进的是楚亭的房间,他自己的早在多年前就成了储藏室。楚亭跟着进了房,从背后拿出一个保鲜盒,打开一看,装着大半盒子红烧青鱼。楚亭把保鲜盒塞进小吉手里,说,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我是第一次做,你别嫌弃。
晚饭后楚亭就一直埋在厨房里,折腾了半个多钟头。红烧青鱼还是热的。
小吉吃了一口,却咽不下去。
李守一一直不在。小吉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忽然很想见他。
这天晚上,楚亭在客厅里睡了一夜。东方泛白才回到房间,傻坐在椅子上,看着在睡梦中皱眉的小吉,直到天大亮。
正月十五元宵节,如今的城市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妈妈早上煮了汤圆,伺候一家人吃了就拖了丈夫去血拼,一天下来大包小包堆了一地。小吉哪儿也没去,在家守了一天,等李守一。
李守一消失了半个月,终于回来。
小吉觉得要是鬼魂可以不总是苍白的话,李守一的眼睛一定是红的。小吉轻轻抬起胳膊环住那一片苍白的虚空,嗫嚅着想说点什么。李守一从他双臂间穿过,远远滑开,带着几分仓惶逃出门去。小吉追出去,推开半掩的门,看见楚亭端着点心站在门口。
小吉扭曲了脸,越过楚亭比自己高大的肩膀往后看,却看不见李守一的影子。
楚亭摔了碗,滚烫的汤圆擦着小吉的耳边飞过,砸在身后的墙面上。几点热汤溅在他脸上,好像滚烫的泪水,滑落下来。楚亭转身走了,消失在楼梯拐角。
小吉抱着头蹲下来,干涩的眼瞪着木地板的花纹。
这一个像李守一的眉毛,那一个像楚亭的眼角。却又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