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31、可怕的祖先（1）

　　莫林满拟着里头没人，大吃了一惊，叫出声来，用手捂住嘴巴。随即便看出那里面的“莫清涟”不过是她自己在镜中的映像，方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为自己能够打开橱门升起一股小小的得意：橱门把手不往外拉而是往里推，这也是莫清涟的一个小小叛逆之举，而终究被她莫林悟到。
　　此时月亮即将落下，橱内甚是幽暗，镜中影像杂乱。莫林探头进去，只见莫清涟刚刚抱进去的被褥还在，那星空之中黑黑的似有一物，镜面层层反射，那物事也无处不在。莫林伸手去摸，触手冰凉，都是镜面。最后终于摸到那物事熟悉的帆布质地，欢喜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正是她的背包！
　　莫林迫不及待将那背包扯了出来，见拉链已被拉开，包又十分轻巧，心又凉了一半。疾步奔到油灯旁边，将包中东西尽数抖了出来。相机已然不见，其他东西也似乎少了一些，这些她都已经不在意，拨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只见那金属盒仍在其中。想是那金属盒看起来黑不溜秋，毫无奇特之处，故而莫清涟对此毫无兴趣。
　　此时她方才有了片刻安定，走到床沿坐下来，一阵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让她连打了两个哈欠。不多一会儿工夫之后，油灯燃尽，房屋之内一下子变得漆黑。然而窗户纸却微微地发白了，远远的街巷之中，传来了隐约的鸡啼。

　　莫林在床前眼睁睁坐到天色大亮，听到院落中渐渐热闹起来：开门声，打水声，人说话的声音……比一百多年以后的莫氏回春堂要热闹得多。她的心渐渐宁定下来，有重回人间的喜悦。她本是自立的女孩，她父亲不大管她，她便自己设想处境，安排生活。在等待天亮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已经完全明白并接受了自己如今的处境。这个她倒并不害怕，她相信自己的曾曾祖父是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可能认为她说的是疯话，却不会令她面临危险。她相信莫仁智亦会有足够的仁爱来收留她这个孤女，不会让她流落街头。
　　关键是如何修好时间机器，重回一百年以后。她走得匆忙，未及携带图纸，手边又全无工具和材料，直是无从下手。但不管如何，此事必须去做。这是她一定要完成的使命。如果……如果机器就此损毁，再也无法修复，那又该怎样？这个问题，她却还来不及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她不知道莫清涟是否还在那衣橱中，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惹这个古怪的曾姑婆，当下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院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想来都是莫家的仆役和药店的伙计。莫林知道自己祖上有名，却不知莫家曾经繁荣至斯。她的目光第一个便去寻觅那池塘之中的时间机器，却见正有几人围在池塘边上，不知在干什么，其中一人穿着藕色衫子，指手画脚的似乎在指挥，却是丫鬟机关。莫林心中一急，转身便往楼梯跑，要下去看个究竟。却差点与上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上来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手里端着个铜脸盆，盆边搭一块毛巾。那老妇脸上皱纹密布，却面无表情。白头发齐齐绾在脑后，没有一丝杂乱。身穿一袭黑衣，衣服里空空荡荡的，仿佛没有肉，走路悄无声息，宛若一只黑猫。
　　莫林一看见她，便打了个寒噤，退后两步。
　　那老妇好似没有见到莫林一般，从莫林身边走了过去，将那盆水放在面盆架上，回过身来，没有一丝声调变化地道：“小姐，洗脸吧。”
　　莫林听到那声音，才知眼前这位老妇乃是昨晚睡在楼梯口之人。想来她才是莫清涟的贴身侍婢，照顾莫清涟的起居，同时也监管莫清涟的行动。莫林虽自己带了毛巾牙刷，但那些东西如今都给莫清涟霸占了，只得用莫清涟的毛巾擦了脸。那毛巾上带有一股淡淡幽香，很是好闻。
　　她擦完脸，那老妇便将毛巾接过去，放入水中，端起脸盆，往楼下走去。莫林担心园中的时间机器，也顾不得其他，从那老妇身旁穿过，跑出绣楼，再跑出后宅的小门，一径向那池塘跑去。
　　那群仆役见莫林跑来，互相看了几眼，急忙散了。机关迎将过来，拉住莫林，道：“小姐，你怎么又穿着睡衣到处跑，赶紧换了衣服再出来！”
　　莫林充耳不闻，见那时间机器刚刚被人拖到岸上，正自湿漉漉的，歪在一棵树干上，看起来蠢笨无用。过去察看了一番，似乎未被动过，方才放下了心，对机关道：“你记住，以后不允许随便乱动这东西。”
　　机关“哦”了一声，有点委屈地辩解道：“是老爷让拖的，说要看看是什么物事儿。”
　　莫林道：“谁让动都不行，少了一个零部件，都要你担待。”她从未有人服侍，不惯以小姐口吻说话，这句话词句严厉，语气却甚温和。
　　机关撅起了嘴，又“哦”了一声。
　　正说着，那老妇已经赶了出来，她裹着小脚，行动甚慢。清晨的阳光晒在她身上，早晒没了昨晚的森森鬼气，只是她眉目泛青，表情仍是极为严肃，口中冷冷道：“小姐去用膳罢，老爷夫人都等着呢。”
　　莫林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位老妇总是有些发怵，不敢多说，跟着她去了。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只见机关正自向时间机器里面探头探脑的。莫林知道过不多久，更多的人会对这机器产生兴趣，她恨不得哪儿也不去，时时刻刻看着那机器，但此时又绝无可能，心中忧急烦恼，无以复加。

　　用膳的地方仍是在榴厅，踏入榴厅之时，眼见得物是人非，莫林忍不住心头一酸。
　　只见莫仁智坐在上座，左手边是昨日见到的那年轻妇人，见莫林进来，微微垂了眼睛。右手边的位置空着，前面却摆着碗筷，显是莫清涟的座位。莫林一时便想告诉莫仁智她不是莫清涟，真正的莫清涟可能还在楼上的衣橱中睡觉呢。
　　莫仁智一见莫林，肥胖的脸上露出笑容来，道：“涟儿起来啦，快坐下吃饭。”
　　莫林道：“我……”
　　那老妇人替莫林拉开了椅子，自己站到莫仁智身后，便这么盯着莫林。莫林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口，慢慢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想，自己这一开口，便已表明自己并非莫清涟，这一点，身为父亲的莫仁智自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很快他就会来问她，不必她如此为难地想着如何解释。
　　眼前的乌木八仙桌新崭崭的，油光乌亮，不是百年后漆落木朽的惨样。手中的乌木筷沉甸甸的，相交之时发出温润的嗒嗒声，显然质量上乘。青花瓷的碗中，一碗雪白的米粥，中间摆着同系列的青花瓷盘，一盘中摞着三个白馒头，一盘中放着三块绿豆糕，一盘中排了三枚梅花糕，一盘由萝卜条、宝塔菜、榨菜丝和腐乳做的凉菜拼盘，一盘切成薄片的火腿肉，一盘熏鱼。莫林有生以来，不曾吃过这等丰盛的早餐，也未曾吃过如此尴尬拘束的早餐。
　　莫仁智瞧着莫林脸色，朝那妇人一笑，道：“涟儿越发像个大家闺秀了。”
　　那妇人抬眼看看莫仁智，又看看莫林，脸色不太自然，但仍勉强笑道：“谁说不是？”
　　莫林大奇，心道：“难道他们没有听见我说话？怎么还这么说？……这妇人这么年轻，莫清涟显然不是她生的。她数年后会生个儿子，给他取名莫清波，那便是我的曾祖父了。那莫清涟的母亲去了哪儿？去世了么？”一时间对莫清涟生出更多的怜悯来。
　　她低下头去欲喝粥，中途又停止，心中想：“迟说早说都是说，不如先说清楚了，免得他们浪费感情。”抬起头来，只见一桌人都不吃饭，定定地瞧着她。她越发难堪起来，放下筷子，道：“我……我其实不是莫清涟……”
　　莫仁智眼中微现诧异之色，但笑容不减，道：“哦？”
　　莫林此话一出口，后面的话便容易说了，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其实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说起来你们肯定不信，我其实也是姓莫，叫莫林，算起来……是本家，是亲戚。昨天我一时间不能适应，闹了些笑话，以后定然不会了……就算是我来投奔你们的，想暂时住上一段时间，莫老爷子是有名的大人物，应该不会见怪吧。我家也是开药店的，自小学了些抓药煎药的手艺，莫老爷子如果不喜欢我白吃饭，我也可以去店堂打打下手。等我的机器修好了，我自会离开。”说罢看着莫仁智，表情甚是诚恳。
　　莫仁智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睛打量着莫林，道：“这么说，你当真不是涟儿了？”
　　莫林笑了笑，道：“您不会连自己女儿都会认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