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二 小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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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鸟鸣划破天空。
我是在自己的寝宫里醒来的。一睁眼，只觉得手脚有些酸软，嗓子意外地疼，脑袋却是轻盈的。所有昨天睡觉时候嘟囔的，缠着的梦寐我都记不得了。然后下一刻我发现外面天大亮，我竟然误了早朝——转而一想又有些恍然，顾朝百年，自然是大赦三天，官员们或许也在家里呼呼大睡呢。也只有安冉之那种呆板的家伙，才会想要整天找人议事。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那种只愿当大理寺御史的铁面人去当丞相，对谁都是一种折磨了吧。我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小腹，安冉之，怒吧，怒吧。
我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洗漱完了，看小八冷冰冰的脸布满了别扭和不赞同，我才正色道：“下次不会了。”
“生气的是安丞相，”他笑着摇了摇头：“王这种性子，说的话我才不信。不过说实话，小八觉得王这次出去回来倒心情好了很多。”
“何以见得？”
“王可是很久没有睡一个踏实觉了。”他说，“更别提笑了。”
我摸了摸脸，看着那依旧雾蒙蒙看不清，却更有神彩的眼，喃喃：“是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王……你的脖子青了一圈……”小八突然踌躇道，“可是安相……”
我愣了一下，抚摸上脖子，反驳道，“不是。”
“备轿吧。”
依稀记得昨夜，我烂醉如泥地坐了安冉之的马车回宫。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醉话，他后来的一路上都不太高兴，整张脸黑了一半，也不搭理我，手却紧紧地扣住了我的胳膊。一到宫门口，他便把我扔给候着的小八去安顿，扬长而去。
我嗤笑了一声，在小八地搀扶下坐上软轿，慢悠悠地前往北朝院。小七已经用过了膳，见我跌跌撞撞进来了，皱着眉看着我不知是醉还是清醒。
“我像是醉了吗？”我扬起眉看着他。
“小七不敢说。”
“得了得了……”我扑哧一笑，“那我看上去开心吗？”
小七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笑了好多呢……今天……”我敲了敲脑门，又弯起嘴角，“哈，那我笑给你看。哈，是不是？……唔？这样你都看不出来吗？”
他仍不回答我，只是忧心忡忡地盯着我，想把我看穿：“下次别喝了，伤身体。”
我想，他失败了。
他不想理我，却被我反手扣着了胳膊，只好无奈地看着我。我撒泼般地缠着他问了好多好的问题——好多好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或是好多好多我自己都听不懂的。小七却从不正面回答我，只是时不时地点头和符合，也从来没有说“不”。问累了，我抱着他坐在窗边，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了他的柔顺和细嫩的皮肤底下跳动的叛逆，柔声道：“别难过，别生气，别怨恨。就这样……对了，我今天去了市井，看到了一个很古怪的老头子，他们都叫他画仙。我好不容易请了他明天来给你作画……你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个你。”
他只是轻轻地说：“小七何时怨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脸埋在了他的脖颈处，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他的肩膀上，“好小七……你是我的好小七……”
我说了好久好久，说到自己都厌烦了自己的唠叨，说到自己都发觉了眼眶的湿润。我只是握紧了眼前的这个人，喃喃：“不许离开我……谁都不许离开我。”只是说却是这么说，我却觉得自己手下的人是了无生机。
他坚定而又温柔地按住我肩，说“小七不走……小七不走……”
“真好……”我汲取着这种温暖，吸了吸鼻子，“只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怎么办，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那个人的影子。小八变成了他，小七变成了他，安冉之变成了他，我变成了他，就连有了一面之缘的画仙也变成了他……
然后，梦寐成灾。
小七……
小七……
可曾真不怨我？
手无意识地敲打着轿子，我听到自己冷笑了出来。
路上，我问小八：“小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画仙来嘛？
“为了七公子？小七那天很难过吧。”
“正巧顾朝百年，礼官们说要作画放入史册里……我就说，宫中的画师他不喜欢，就找一个宫外的吧……这样他心里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好吧，我是骗你的。
“我听到了。他很出名。他什么都会画——只要你说得出，他就画得出来，且分毫不差。我……”
“是的，王。”小八打断了我，“您要怎么做并不需要同小八说。”
“你还是在怪我。”我道，“我每次都装作没事，每次都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看着我痛，你看着我傻，你却什么都不说。”
“是的，王。”他恭敬地回话道，“只是您其实什么都知道的，我不必说。”
“为什么我的话变多了，你却不爱说了？”我摇摇头，看着他，目光沉痛，“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忘掉或者是把小七看成他，会不会好过很多。只是我做不到。看着小七我总会想，这样一个温顺的人是不是总是少了点什么呢？是生气啊。他在我眼里，就像一个木偶，一个尸体，让我怎么能去忍受？然后我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想看他生气，看他颤抖……只是时间久了，他便还一直都是那温温柔柔的样儿了。然后啊，我去看他的时候，我却觉得他是愤怒的。我却觉得满足。是不是很病态？但是他终究不是他，我知道，却不愿意放他走。就算知道他别有目的也是一样。”
小八还是没有回我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都是我在说，他却学会了沉默。也许这亦是一种包容吧。
“那个时候，你还是一个孩子。”我看着小八，轻轻地说，“我也只是个孩子。”
“王，我们都长大了。”
我们如愿在街上找到了画仙。他翘着脚坐在一个面瘫上啃着馒头，全身依旧包裹在黑色斗篷和尖顶圆帽之下，仿佛已经等候多时。只是在我请他上车的时候他没有讥讽我的姗姗来迟，看上去仿佛心情还不错。
“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还好，睡的正香呢就被酒馆老板娘撵出去了，在大街上躺了一夜。”他磨刀般的声音里含着愉悦，“昨天你怎么走了？”
“被丞相抓回去了。”
“丞相？”他覆着黑纱的脸转向我，疑问道，“姓安的？”
“是呀，先生不知道？”
“知道，就是有点奇怪现在丞相怎么这么年轻。”他咂咂嘴，站了起来，拍了拍斗篷，“命真好。”
我笑了笑：“其实市井里传的不是这么说的吧？”
他点点头，捏着沙哑的嗓子说：“这安丞相长得如花似玉的，不知道有多好看，多半是皇帝的入幕之宾吧？”
“我上次听到的可是丞相每天在宫里穿着花裙子个皇帝跳舞。”我笑了，觉得讽刺安冉之意外地让人心情愉悦，“然后七公子效仿丞相，却被笑做不伦不类。”
他拍手赞叹：“丞相爱民如子，经常为民请命，做起事而来一丝不苟，不知道听了有多气？”
“恨得牙痒痒吧，明面上却什么都不能说。”我眯眼，“气了好几天。”
“所以安丞相可是真的靠自己的本事上去的？”
“你说呢？”我挑挑眉，仗着画仙不知道自己身份安冉之又不在自己身边，厚颜无耻地说，“皇帝怎么想我不知，这安冉之对皇帝可是顶喜欢的，要不然以他的小心眼，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吃哑巴亏。”
他嗤笑了一声：“皇帝怕是被那七公子迷了眼吧，怎么会看上丞相？”继而又幽幽道，“也不知道这七公子什么本事，把原本昏庸的皇帝制得服服帖帖的，宫中就他一个侍公子。”
我干巴巴地笑笑：“许是皇帝专情呢。”
他冷笑连连。
我也觉得心虚，便一路无话。
小八倒是在轿子外面叹了一口气。
回到了宫中，小七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我说去御花园里，他却坚持要留在自己的北朝院里，也不知道在倔个什么劲。画仙进了宫中倒是这边看看那里摸摸，我装作没看见他偷偷把价值不菲的琉璃珠子从轿子上扣下来塞进腰间，只是依旧装作是王宫中女皇重视的女管家，为他引路介绍。小八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的腰带，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画仙像是没看见，仍不为所动。
画仙看着已经备好的笔墨宣纸爱不释手地掂量了一番，像是在计算典当后的价钱，我适时地告诉他“作完画这些先生自然可以拿去”，得到了满意的轻哼。
小七一见到画仙就浑身紧绷，嘴也抿得死死的，警惕地看着画仙，目光里似有惊惧。画仙见了哈哈大笑：“七公子不必怕，老朽并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道士，所以也不会把你收了去！”
听着画仙诡异的嗓音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地调侃，远处的侍从们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见到我凌厉的眼神后又害怕地低了头。
“我不想请人作画。”小七硬邦邦地说，脸色难看地吓人，“还是改日吧。”他今日明明微微做了些打扮，一身素色，头发也一丝不苟地绾起，看上去像秀气的贵公子，却透着一股病态的美。只是不知为什么，却又改了念头？
画仙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看着画仙被包裹在浓浓的黑色下阴森森的模样，若有所悟。我坐直了，咳了一下，冲小七道：“不要任性。宫里的画师你又不喜欢。顾朝百年，礼官们现在为了史册忙的焦头烂额，就差你的画像了。”
“那你陪我。”小七道，冷冷地看了画仙一眼，“我要你陪我。”
我皱起了眉头，却也无奈地点了点头。被他这么一说，这下我的身份，怕是也暴露无遗了。
画仙敲了敲桌子，不悦道：“不行！”
“这是为何？”
“不画二人，这是老朽的规矩……”
“先生不必把我画进去……”
“不行就是不行！”画仙哼了一声。
我无语。这二人若是相看两厌倒也罢了，如此孩子气却是叫人为难。
我轻咳了一声。
半晌，还是小七无奈地松了口，不言不语地坐在软榻上，眼神不知道游移到了那儿去，看上起漫不经心，只是那紧绷的身体还有略重的呼吸出卖了他。
为何紧张？
画仙也不含糊，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扯住左手衣袖，左手抓笔一挥而就，没一会儿便勾出了画中男子的轮廓……衣着……眉目……竟是个左撇子。我看着他纤细的手腕却带着一股狠劲的力道，心中暗暗赞叹。我虽不在行字画，却对水墨画收藏情有独钟。见到如此大师，也不由得心动。只是一想到画仙的为人，又觉得此人不甚靠谱不甚专心，平白污我心目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师形象。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画仙笔锋一转，收了笔。像是极累，他很快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抱怨道：“呀，凉了。”我点点头，侍女走过来为画仙换茶。画仙却摆摆手，浑不在意地端了我的茶盏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我下巴一抬，小八在我的示意下过去一看，眼睛一亮，过一会儿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如何？”
“甚好……只是……有点奇怪？”
“奇怪？”
“小八也说不上来……不如王自己看看。”
我走到桌前，入目的的确是份佳作，至少和宫中画师也不分上下，只是……
“怎地画得如此妖娆？”我不满道，看着坐着的那眉眼淡淡的男子，“这神韵倒是差了几分。”画中人衣着朴素，却脸带粉黛，虽不似女子，却失了男子七分气概。
画仙也不恼，咂嘴道：“莫说在下眼拙，我觉得挺神似的。七侍公子到底说来身份特殊，如此记入史册也不为过。”这是在暗讽小七的“侍公子”身份了。见我瞟了安静的小七一眼，画仙拂袖开口，语气带着薄怒，“怎的还是看不起老朽了？若要重画，还请另请高明。”
“就这张吧。”在有些僵持不下的时候，小七开口了，却不看那画，像是早就有所预料，“别为了我这卑微的……”
“小七！”
小七淡淡叹了一口气，交错放在膝上的双手有些颤抖，目光却温柔地追逐着我：“是我任性。”
我踱步过去，抚了抚他的肩，安慰道：“是我擅做主张。”
“酸死了酸死了！”画仙跺了跺脚，啐了一口，大叫，“恶心死老子了！”
想起这人各种刁钻和放肆，我立马不悦道：“小八，送客！”
画仙看着我俩冷笑连连：“世人诚不欺我！果真是个狐媚。我这画，作得可是绝！”见我冷眼看他，小七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突然哈哈大笑，“世人笑我疯癫，我却笑他人看不穿！”说罢扬长而去。小八向我一躬，随后追了去。
“他在发什么疯。”小七扯了扯嘴角，慵懒地侧卧在软榻上，渐渐放松了下来，自嘲道“我还是不喜欢生人，尤其是这种老头子。”
我摸摸他的脑袋：“这画仙性格古怪，或许见不得别人好，非非要背道而驰。这次是我鲁莽了，下次断不让别人来桡你清眠。”
他点点头，歪过头，呼吸渐渐变得清浅。
他的身体，到底是越来越差了。
小七从小生活清苦，被多次贩卖奴役一直辗转到宫中，早就落下了病根。前几年被“逐”出宫去，回来的时候更是体弱了，像是一阵风都能刮了去；有一阵子他遇到陌生人，便会蜷缩成一团，吓得流泪，不知是何时落下的心病。侍从们御医们天天把他像菩萨一样供着也不见他身体有所好转，被我问到是也只是淡然笑之：“我本事就对医术略知一二，我的身体自然自己清楚。莫担心。”他像是极容易累，常常就是像这样一躺下就睡着了，还叫也叫不醒。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惊慌，如今……倒也习惯了。
竟是过了那么久。
我卷起了桌上的画，却见桌上还放在我曾经写给他的词，被细心地誊好在宣纸上。
“有君唤七，柳腰花态娇无力（柳永《法曲献仙音》）。雁将南回，大鹏欲飞，宫锁深春玉楼香。君不自惜我自怜。遇佳景、临风对月，事须时恁相忆（柳永《法曲献仙音》）。”
雁将南回，大鹏欲飞。
这里怎么锁得住你？
我叹了一口气，悄悄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二 小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