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 画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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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好的玉原本晶莹剔透，光华流转，如今落在了土上，蒙了尘，就好似前面这个“不识好歹”的画仙明明颇有才干傲骨，却实在是“有眼无珠”。收起了笑容，我 “唰”的一下子冷下脸来，把金牌子收入衣襟中，却任由玉躺在地上，冷声道：“我知道先生执着于相思玉，只是先生也是知识渊博之人，怎么如此目光短浅糟蹋好物？”
他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突然平静了下来，掩住了口鼻咳嗽了两声生硬地说道：“失态了。老朽不过是不喜发现自己所想被驳罢了。刚见你那小女儿姿态，自然以为是心上人没错。”
我虽不悦，但见事情仍有余地，便笑道：“好说好说，先生不必自责。若您这般想也没有错，是我没有说清。”
他不语，却让人觉得他仿佛更有些生气了，像是根本不领我的情。
给人台阶下也有错？
我恼怒的同时竟有些后悔这次出宫了。黎大人瞎了眼吧，这般喜怒无常的人怎么会是国之栋梁？
“先生意下如何？”我微微有些不耐道，心中盘算着要是画仙再不给我好脸色看我立马就甩手走人。
“哼——只有一个问题——宫中画师各个出众，为何要找老朽？”
我笑了：“相遇即是缘分。先生才华横溢，是十个宫中画师也比不上的。”此话有拍马溜须的嫌疑，却十分受用。只是他不过是点了点头，像是不想再开口了，挥了挥袖子示意我赶紧走。
“那明日晨时，我派人来接先生。”他状似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改道，“我亲自带人来。”
他颔首，然后不再看我，抬头眯着眼睛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由来的觉得他很难过。
走了挺远的时候我回首，看到他带着病弱的身体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的那块玉，捧着它就着袖子擦了擦，看了看，收入怀中，仿佛那个就是他心心念着的相思玉似的。
相思玉里盼相思。
那块玉里，他可是也盼到了什么？
忽有白鸽飞来，落在我的肩上。
我摸了摸鸽子圆圆的脑袋，取下它脚上的纸片，念道：“ ‘弹指捻花落，岁岁催人老。’听闻西城梨花浓，片片催零落（《虞美人》纳兰性德），花海汪洋。后日可要结伴同行？”
死小八，又把我的消息卖给安冉之。
我把纸片揉成一团，抚了下掌心鸽子的背脊。它“咕咕”叫了两声，迷惑地看着我，像是不清楚为何我不回信。
“回吧。”它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挑了一个干净的小酒馆，点了两壶烧刀子，发愣了一会儿。我问小二，你知道相思玉吗，他说不知道。我问说书的，你知道相思玉吗，他装起了腔调跟我说了一堆典故，却不是我想要的。我问邻桌的，你知道相思玉吗，他们笑我被画仙下了迷魂药，竟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那相思玉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是你着了魔，自己臆想出来的美好。
那为什么画仙不要金银珠宝，不要我的玉，偏偏要那相思玉呢？
我又想到那时少年风流，嬉戏常伴。
就是那一次亭中赏花会，他像是变戏法似的在袖中掏出一束牡丹，笑嘻嘻地放到亭中央的桌上，冲她道：“美人如花，花赠美人，聊表相思。”
那时的她想，为什么不送金银首饰，不送筹划已好的惊喜，偏偏是一朵随性摘下的花朵呢？许是不在意吧。
只是……“美人”？
这是讽刺还是赞美？自己看着眼前这人笑意盈盈的样子，倒也不似有任何恶意，却也和“夸赞”八竿子打不着边。
那时的她灵机一动，站起来从探进亭子的柳枝中轻轻摘了一根柳条，轻巧地也放在桌上的花旁，淡然道：“文人似柳，柳似文人，聊表谢意。”
他听闻哈哈大笑：“我可不是什么闲散文人，也就是个地痞之流。”
她也不紧不慢道：“我亦不是什么窈窕美人，也就是个无盐之辈。”
两人相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
只是没过了一会儿他就变得不一样了。他狰狞而恶毒地看着她，怨恨地控诉道：“你敢赶我走？你敢赶我走？”她想道歉，疯了地想道歉，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又恐惧又心寒地看着他仿佛变得丑陋的面容，愈发地想要摆脱。
逃！
逃！
逃！
毒蛇缠上了我的身体，它的牙犹疑在我的脸颊边。我觉得它的毒液早已渗透进了我的躯壳，和我的血液掺杂在一起烧，让我又痛又难过；只是它冰凉的鳞片却更早地冻结住了我的颤抖，冰封住了我的尖叫。我看上去无事而又冷淡。
毒蛇嘶嘶地说：“你说你是为我好，却从不问我愿不愿。”
可笑。
我拍了拍脸。呀！不过是烧刀子在我胃里叫嚣罢了。
旁人笑我一个姑娘家来买醉。我回以妖娆一笑。他们嘿嘿直笑，夸赞我酒量甚好。
或许吧。
不知什么时候起，边上多了一个人。
我望过去，竟然是画仙。
他好像冲我笑了笑，跟我碰了碰酒坛子，像是在庆祝这场偶遇。我看看我手里的壶，他的坛子，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喝的太多，我竟然没有注意他是摘掉头上的斗篷喝，还是撩开纱的一角；只是眼前一片白，一片红，一片黑，仿佛是白花花的脸，红彤彤的衫子和黑乎乎的……
咦，那哪里来的白和红呢？
我仿佛昏了过去，像是倒在软绵绵的被窝里，听到边上画仙醉醺醺的细语：“老子没地方去了……老子无家可归了……”我仿佛还咯咯笑出声来，像是找到了同伴似的。
“我又何尝不是呢……”
醒来前仿佛还听到不断的咒骂和嘀咕，一睁眼却都统统不见了。此时已是黄昏末，酒馆里人都换了几批，各个对醉倒的我们俩投以不屑的目光。我转过头，看到画仙毫无形象地倒在长凳上，睡得安稳，脸上的黑纱好好地覆在脸上。我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手，歪着的脑袋，突然想看看他斗篷下的面容，是不是真的可怕？
这年头的怪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然后我转过头，看到了安冉之。
安冉之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背对着光，神色莫辨。我却知道，他生气了。我招了招手。他抿着嘴走了过来。
我搓搓手，嘿嘿笑笑：“抱歉，一时间喝醉了。”
他偏过头瞟了我一下，眼神冰冷，却落在了画仙身上：“你错过了我们议事的时间。”
“知道。”
“是很重要的事情。”
“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扬起语调，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红，“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想你啊——”我毫无顾忌地说道，下一秒却被拢进了他的怀中。我愣了一下，还是顺从而心安理得地窝在了他的怀中，打了个哈欠，“那是画仙，明天去给小七作画。”
“让他睡在这里吧。”安冉之沉默了一会儿说，步子却没有停下来，往门外走去，“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下次叫人去办就是。”
“好。”
我看了画仙一眼，莫名地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对于这样古怪的人，我一向敬而远之。只是真的听说他颇有才情，才好意相交，也不知是好是坏。第一次的相遇是我求画，第二次的偶遇是巧合。他不问我为何买醉，我也不问他为何也来这酒馆。有些事情，烂在彼此的肚子里比较好。至于安冉之？
他做他的丞相，好好辅佐我，我便什么都不会去理会。姓安不姓安，于我都是一样的。
至于那个名字，也已经有些久远。
也许有一天，我甚至会忘记。
我忽的想起我那时冷漠地对着他：“像你这样的人，早就已经污浊不堪，内心阴暗……不是吗？你根本做不到御史的铁面无私，你根本不适合留在大理寺。做我五年的丞相，你要王位我也给你，要子嗣我也给你，要自由我也给你，怎么样？”
他低垂着脑袋，掩去了他一脸的苍白。
“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你不过是行人事，尽天道……你的天道又在哪里？”我咄咄逼人道，脸上满是杀意和嘲笑，“你放任丞相谋朝篡位，你笑看我沦落棋子，你与那些人狼狈为奸，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你的人道天道又在哪里？你害我的，你欠我的，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醉意上涌。
月色正浓。
哪里有仇恨？哪里有过往？
是我一厢情愿地在苦自己。
“西城的梨花真的好看？”
“好看……”安冉之背着我，把脆弱的脖颈暴露在我的眼前，宠溺地说，“你若喜欢，我带你去看。”
“好。”我笑，收紧了胳膊，“若是不好，你提头来见。”
“臣遵旨……”
我问安冉之，你知道相思玉吗。
安冉之想了想，道：“略有所闻。”
只是安冉之的相思玉，和画仙的又有不同。
***
相思姑娘是一个妖。
她乃红豆所化。
那时的顾国还不是顾国，是鸢城。
鸢城的主人不愿做皇帝，便自封为城主，并把鸢城分划为一个个的小县城和村落。相思姑娘就住在鸢城西南部的阿兹山脉的边缘处。
那相思玉的赤红，是相思姑娘的心头血所化。
相思姑娘不是泪流而亡的。她是自杀的。
爱而不得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 画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