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盛小妹

15、凤求凰

　　两个月的时光过得很快，这短短的两个月却发生了很大的变故，雪婕妤因怀有龙种连晋多级，如今已是九嫔昭容，皇帝御赐紫云阁予雪昭容静养龙子，还免去了晨昏三叩首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可谓是风光凛凛，就连一贯处于上风的玉贤妃竟也半月有余不曾见过皇上，雪昭容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贵妃与贤妃互相制衡的两党格局，后宫无人不在踮足观望着。
　　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抖，寒症在身，让我在这寒春面前却显得十分没用。
　　人说春寒料峭，古人诚不欺我也，已是三月天，我却仍穿着厚重的棉袄，一举一动都不免显得有些笨拙。我如往常一般要去医药署为雪昭容领“安胎药”，却不料行至半途便逢天降绵绵春雨，好在一路小跑就近着钻进一座烟雨亭中暂避，否则淋了一场雨，我一定会毫无意外地再发一场烧不可。
　　这一避就避了好几个时辰，雨势却丝毫不见停，站在烟雨亭下，望着这座氤氲在水汽之中朦胧而有些不真切的瀚国金陵皇城，我却丝毫感受不到春的生机，反倒被这淅沥沥的春雨无端端恼得心烦意乱。
　　“你太过浮躁了。”
　　此刻的宁静突然被人打断了，我寻声望去，只见漫漫细密得丝毫不给人空隙可钻的大雨之中，一抹淡薄凛然的素白身影正缓缓而来，他一身孑然、素袍磊落，静静地端坐在看起来有些厚重的黑木金漆轮椅之上，神情淡漠，唇角是一贯似有若无的淡笑，竟邪魅而清寒。
　　他身后沉默地为他撑着伞的黑袍男子还是一如当年第一次见到时那样不苟言笑，一言不发，反倒将那个本是淡薄如陌的男子衬得英姿飒爽，温润如风。
　　“嗯。”缓缓收回视线，我闷闷地低下了头，一如从前犯了错站在他面前一般。
　　我的确是太过浮躁了，对任何事都是如此，就如当日不经思量就擅自闯入清思殿责问他一般，就如自以为是地出手帮助当日那个刺客一般，就如我自负地与皇帝斗心思一般，每一件事情在现在看来，的确都太过冲动浮躁了。
　　“身子可还好？”他的脸上依旧是温润不变的淡笑，但眼神却深沉了几分。
　　“嗯。”木讷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与他之间的相处模式不知不觉间就发生了改变，以前我性情顽皮，最怕念书，常常试图赖在他身边耍耍嘴皮子，却不料如今连抬起头来看他都几乎花光了我所拥有的勇气。
　　天色渐暗，雨势未停，此地风景虽好，但却甚为绕远，倒是凄静无人，在这里能见到明夕阳，我还是有些诧异的。
　　“你还是长大了。”
　　他不经意间的一声轻叹仿若一根花瓣落在了我绷紧了的心弦之上，竟无端有些酸楚起来，我还是没能忍住，毕竟那是我日夜思念的熟悉面容，如今就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我的成长，似乎没有让他生起过多的欣喜，反倒在他的眼中多了一丝怜悯。
　　为什么要怜悯我？人不是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吗。
　　我更情愿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是对我的在意或是不舍，而不是怜悯。
　　他端坐在诺大的轮椅上，英俊而气质凛然，淡笑之中，那温润的神韵曾经不止一次让我迷惘，只因我从未觉得自己真正地靠近他过。
　　“我还记得小时候偷偷喝酒捣乱，最后把你的书房烧了个精光。”我忽然想到这件事，最后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明夕阳真正生气过，所以小时候胆大包天的我总是想方设法做些荒唐离奇的事，把他的书房烧了，可以算是我做过的一件最大胆的事了吧，很可惜，他最多沉默地将我冷落了好几天不曾搭理，但就是没有机会见到他发怒的样子。
　　明夕阳淡然一笑，烟雨亭下，一时竟然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样的静默之中，一缕有些缥缈的琴音时而清晰时而减弱，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微微一怔，我的心竟然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是《凤求凰》，记忆如潮涌，但每一寸每一缕都让我的心止不住猛烈颤动，上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六年前，那年爹爹大胜归来，我偷偷从将军府中溜了出来，就站在城门上眺望着，我看到整个金陵城人潮涌动，人人口中都高声呼喊着爹爹的名字，他们喊他大将军，说他骁勇善战，是天下第一的战神。
　　那一刻的感觉我穷尽这辈子也不能忘记，那天的天好蓝，天边还有如胭脂一般醉人的火烧云热烈地翻滚着，满城百姓都夹道欢呼我的爹爹凯旋，爹爹的军队士气如虹，他们一路高歌，气势凛凛，我站在城门之上，未见军队的影子，就已经听到了他们慷慨激昂的歌声。
　　就在那一天，我吹着箫，穿着碎花白翎百褶裙，学着大人一般梳着流云发髻，抹了胭脂，点了殷唇，边吹着刚刚学会不久的《凤求凰》，边在城楼之上翩翩起舞，迎接爹爹和爹爹的军队。
　　那时我也是不谙世事，只是想要以最醒目的方式迎接爹爹凯旋，却不料回去以后反倒被爹爹训斥了，说女儿家怎能学风尘女子那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吹奏起舞，从那以后，我便至今不曾再抚过琴，吹过箫，跳过舞了。
　　只是，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在奏这首《凤求凰》？
　　“乐舞司离这里很近。”明夕阳低沉好听的声音淡淡响起，唇角挂着淡笑，眉目俊逸，墨眸温柔。
　　微微一愣，我只觉得自己心中竟然重新涌起了一种炙热的东西，那是属于我的记忆，属于我的幸福，属于我的无拘无束，属于我的《凤求凰》。
　　“明夕阳，我想跳舞。”一时之间，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处深宫，仿佛自己还仍然是当年那个会犯错会捣乱的青涩少女，我目光湛然，竟是充满祈望地看着依旧淡漠悠然的明夕阳。
　　明夕阳沉默了两秒，但最终似乎无比珍惜我眼中难得的光彩，轻轻扯动唇角，他默许地点了点头，顿时给了我莫大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