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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4章 自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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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第一场雪来得颇早了些,窗外簌簌沙沙,白茫茫一片。寒梅露出花骨朵,点点殷红在白雪中衬得愈发娇艳。轻哈一口气,便是一片水雾弥漫。我裹紧了狐裘,还是能感觉几分寒意。
翕儿登基已然半月,那日大殿情景却清晰浮现在脑海。那日我的翕儿在将士与朝臣拥立下,站上御座前方,而宁王被囚,宜妃自尽,北康王军队亦全被二哥拦下。有父亲的扶持,还有即将归朝的几十万大军,北康王自知势力不及,便在新皇登基后很快离开了京城。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转变了态度支持翕儿,二哥后来告诉我,翕儿回京后,在长公主安排下,曾与父亲单独见过一面,至于谈及的内容,便只有他二人知晓了。但不管如何,如今的翕儿,再不需要我了。果真如他那夜所说,即便没有我,他依旧是他的帝王,不会改变。
“屋里暖炉点燃,太后怎么还是这般寒凉?”苏玖稍碰着我的手心,担忧道。
我冲玖丫头笑笑,已经半月了,我还不能习惯太后这个称呼,不过双十年华,却为何有着这般苍凉的心境。太后?呵呵,太后呢,这个称呼,将我与翕儿远远隔开。除开登基那日,我便再没见过翕儿一面...
如今我身边,也就只有玖丫头贴心了。子宸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再次搬入衍卿阁,倒是清静,静到,日日焚香念佛,再无一人打扰。
哈口气,为自己暖了暖手,“没事,雪景看得入迷了,一时将手掌露出着凉了。罢了,景色也赏了,陪我入佛堂念经吧。”
我让人在衍卿阁西边设下佛堂,这半月,日日待在佛堂,为了娘亲,为了姐姐,为了嫂嫂,为了淡眉,亦为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多念些经文,超度一番。
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小姑姑的心境,当尘缘尽去,徒留哀伤时,只愿在佛前求得一片心如止水。
“太后娘娘,有人送来一封信笺。”正当我拿起佛珠,便听见小桃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的佛堂一般只有苏玖能踏入,也难怪小丫头远远站在,怕是苏玖出去了吧。
我点头,让她进来,见她闪躲的眼神,我却觉着奇怪,这信来得巧合了,若是苏玖在,势必要盘问再三才敢送到我手里的。
“行了,你下去吧。”我将信笺放置一旁,遂拾起木鱼敲打着,闭目不在看任何事物。
“这…是…”
佛堂一时安静异常,我不知佛经念了多久,只觉有些口干,手臂也有些酥麻。睁眼看,天色已近昏暗,想想玖丫头该送晚饭过来了吧。
转眼时,却看见桌上放着的信笺,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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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怎么不动筷子?今日的斋菜不合口味么?”
看着满满一桌菜肴,却无半分胃口,我摇摇头,放下筷子。“玖丫头,替我给萧将军传个话,今夜,我要见宁王。”
玖丫头看了我一会,点头,随后转身离去。我却也舒心了,总该最后再见一次,有些东西,就今夜划上句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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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不似想象般阴暗潮湿,反而有幽幽清香,牢中只困有宁王一人,有桌有椅,还有茶水。看得出,是皇上刻意吩咐的。
沿阶而下,看着安详坐在牢中的宁王,如初见时一般,眉目疏朗,温润谦和,宁静专注地翻阅着书籍,半分没有囚困中的落魄。
我行至牢门前,顿住。二哥倒是心细,并未给牢门钥匙,这是要我隔着栅栏与宁王见面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宁王将头从书中抬起,直直看着我,眼底有着丝丝笑意。
我挥退众人,才道:“你费尽心思让芜音帮忙传信,到底所为何事。”
他合上书,缓缓站起,走近了几步,“就是,想见见你。”
我叹息,转身走开,其实只不过想将备下的椅子搬近些,却不想引起宁王误会,他终是急切叫道:“梓菀。”
“我不会走,今夜,且好好聊上一番。”说完扬起手中食盒,“我备下了你爱喝的竹叶青。”
隔着栅栏,我们靠坐着,斟酒细品,一时很是宁静。
“记得从前,你总说酒太过辛辣,不喜欢那味儿的。”
我笑笑,是啊,酒一直是我厌恶的,何时起,却也享受起酒后迷蒙情绪了?“人总是会变的,你我,都不是曾经的你我了。”
他愣了会,随后笑了:“是啊,你我,都不是曾经的你我了。”说完连着三杯酒下肚,凄婉道:“那年,为了剪纸,我熬了七个夜晚,我一直以为世间事情都难不倒我,可这般细腻的活,着实困难。”
我听完,从袖口掏出信笺,宁王托人送来的信笺内,空无一字,不过是一张剪纸,一张已褪去嫣红,淡淡泛着黄白的剪纸。我只需一眼便明白,那是我十二岁那年,恪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凤凰紫菀剪纸。它曾被我放在香囊贴身带了五年,只不过在三年前,被我丢弃在了谢府。没想到最终却又回到了我手里。
我展开剪纸,凝神看着,“那你可知,那年收到这张剪纸,我有多么高兴,甚至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说完笑了笑:“如今想想,着实傻气得很。”
“傻吗?”他盯着在手中把玩酒杯,半晌道:“确是,傻气呢。可却在如今记忆里,最是深刻。这些年,我们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到头来,我却有些看不清了。”
“宁王是想告诉我,你后悔了?”我一边替他斟酒,一边问着。
他取过酒杯,转了个圈,才喝下,“那你呢,入宫,你可曾后悔过?”
我摇摇头,然后看着他也无奈摇头,道:“那就是了,你不悔,我自然也不悔。只是可惜,最后败了。”
之后他看着我,道:“虽无后悔,却曾痛心,在筝儿将紫菀发簪与剪纸交给我时,却是那样的痛心。在你入宫后,与我那般冷漠地擦肩而过时,也是心痛异常。”
“我也痛心过,为你,为翕儿,痛过许久。待伤口结痂,一切便会好了。”
“会好么?也许会,可我等不到那一天…”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那封遗诏,我曾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直到刚刚谈起剪纸,我才忆起了,那年你帮皇上为先皇寿辰抄写经文,竟可以与皇上字迹无二,就连对书法颇有研究的父皇都没有区分出来。十二岁的小丫头已然这般了了,如今,怕是这临摹笔法愈发精进了。”
我耸肩,倒是大方地点头,“是的,那日子宸殿的大火,确实把遗诏烧毁了,可惜,没有烧死我这个人。”
“呵呵,果然,那玉玺印?”
“先帝曾赐过我一纸空白诏书,本是为了日后我脱身皇宫用的。”
“你却这般浪费在皇上身上?我想,没有诏书,这帝位也终究是皇上的,他,是我们三人中,变化最大的。”
我点头,确实,翕儿的变化颇大。一杯一杯,我已然有些晕眩之感,无力靠着栅栏,思绪渐渐飘散,回到了那年的初遇,若时光能倒流,确多好。
“恪哥哥,你知道么,第一次见你,我便喜欢你,我始终记得,那日一袭紫衣帮我挡下了羽箭,只一眼,我便想,世上怎有这般好看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莫不就是你。”
“是么,可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模样我却记不清了,我那时只嫉妒着你。你可知,从小,父皇便没有抱过我,可那日,他这般轻易地抱起你,那样自然的笑容,刺痛了我。”
我歉意一笑,“要是那时我知道你心底的想法,是断然不会再喜欢你的。”
“可惜,你不知道,也庆幸,你不知道。不过,那时我却不是讨厌你的,因为我记得,有个小丫头指着我,说要和我一起上学。”
“是啊,三个人的学堂,你总是安静在一旁,用心学习。那时我总想,你为何学识这般渊博,好似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而翕儿,却总是聒噪,一无是处。”
“可最后,却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做了最大的成功者。”
他登上高位,确实是成功者,可是…我摇头:“我想,若可以选择,翕儿会喜欢曾经的自己,单纯极了,快乐极了。”
“我们三个,便是他起初活得最肆意,总归要还的嘛,如今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他该好好享受。”
“其实翕儿很喜欢你这个哥哥。”
“我知道,所以我更恨,为何是他,为何拿去我一切的是他,是那个傻傻爱着我的弟弟…”一壶酒尽,酒杯酒壶均倒在地上,他亦任由自己随意躺在地上,不再是那边文质彬彬模样,反多了几分随性。
“其实身为哥哥,你也爱护着这个弟弟,我们俩都爱着他。可惜你的爱被深深掩盖在心底了,若你们是一母同胞,该是怎样的幸福。”
是啊,若没有宜妃容妃,没有何家,恪哥哥也许不是今天这般情景,也许,他不会有这般出色才情,但也不会有这般凄婉下场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说,今夜你来见我,他知道了,可会气死。”
他会知道么?呵呵,他不关心我很久了,很久很久了…我摇着头:“无所谓了,如今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每日吃斋念佛,倒是轻松宁静。”
“是么?那,改日帮我念上几段经文吧。”
我听了,侧头看着他,从他眼底,我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却不愿去细想,只摇摇头,“你有宁王妃,还有女儿。”
“他,不会放过我,你是知道的,又何须自欺。见过你,我便也无憾了,可惜,今生负了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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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牢房的,只记得,我走时,他已经双目紧闭、醉卧在地,右手里紧紧握着的,是那年他亲手雕刻给我的紫菀发簪。
我回来时,将苏玖吓了一跳,我满面的泪痕,却一言不发,只空洞洞的眼神对着她们。
那一夜,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我,有恪哥哥,有翕儿,还有有桃花,有长剑,我们嬉笑,追逐,好似永远不知疲倦。
然第二日醒来,我便听着了一个消息,宁王昨夜自缢于牢中。
我听后只是愣了会,随即依旧平静起身梳洗,吃食,念经,与往常无异。不过我今后每日念的经文,却要多上一篇了。过去的一切,用死亡来结束,未尝不好,至少,不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