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只有我和你》林初四

7、陆·骗子

　　爸爸和景忆哥哥离开，已经有一个星期。

　　不知道爸爸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不知道景忆哥哥，现在好不好。

　　“骆叔叔……”我扯着嗓子，喊着骆叔叔的名字。

　　他就立即出现在我的面前，像阿拉丁神灯一样的神奇迅速。

　　骆叔叔是爸爸请来的临时管家。从洗衣做饭，到保镖司机的工作，他一个人，全部揽下。

　　若不是因为已经年过三十，却还童心未泯的他常常孩子般地对我扮鬼脸，我会以为他只是一个众多零件与程序拼凑成的全能机器人。

　　“骆叔叔，爸爸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看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极具□□气质的骆叔叔，“骆叔叔不是说自己潜力巨足，开几天几夜的车都不会累吗？那你开车带我去见见爸爸和景忆哥哥好不好？我想他们了。”

　　“左儿大小姐，从这里开车到你爸爸那里，好象不是几天几夜就能解决的问题。想要见你的‘景忆哥哥’，OK，我带你去，想见你爸爸，你最好还是行行好，自己去买张机票算了。”骆叔叔说到“景忆哥哥”的时候，用的是不伦不类的人妖化语气。

　　我却没有依他计划中的那样被他逗笑。

　　因为我听到了让我无法忽略的信息。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景忆哥哥吧，骆叔叔。”我怪声怪气地要求他。

　　“好。”骆叔叔欣然转身。

　　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地立即回过身来，定定地立着，不敢抬头看我。

　　“景忆哥哥在哪里？”我收起所有让他觉得可以蒙混过关的表情。

　　没有留给他编造谎言的时间。

　　“他……”骆叔叔张了张口。

　　又闭上。

　　“他根本没有跟爸爸一起出国是不是？他在哪里？”我又问了一遍。

　　骆叔叔依旧低头不语。定定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很有职业道德。

　　“骆叔叔，告诉我吧，求求你……景忆哥哥他到底在哪里……”我站起身来，走到骆叔叔面前，看着他。

　　我知道他感觉得到我乞求的目光。

　　“对不起，我答应过你爸爸不告诉你。”他给我的，只是这样的回应。

　　——“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于是骆叔叔被我赶上车。

　　用极没有礼貌的方式。

　　然后对他喊了一路的，“快点！”。

　　他没有任何异议地默默顺从了我，带着几分愧疚的神色。

　　车停下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令我从血管到心脏都一阵揪结的三个字。

　　——“疗养院”。

　　听说，那里是老人们得以终老的天堂，是伤病者们被收容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我想到的，只有那令我寒心的两个字。

　　——“遗弃”。

　　只有被儿女所遗弃的老人们，才会出现在这里。只有被家人所遗弃的病残者，才会出现在这里。

　　而景忆哥哥……真的在这里么？

　　“骆叔叔……”我偏过头去看骆叔叔。他也正鬼鬼祟祟地观察着我。“景忆哥哥，是不是在这里面？”

　　“摇头……否认……摇头……”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可是骆叔叔还是点了头。

　　“你骗人！”我狠狠地跺脚，然后丢下骆叔叔，一个人跑在最前面。

　　然后我看到了所谓的天堂。

　　四处是穿着白色病服的精神病人，絮絮不止地说着连他们自己都不懂的话，偶尔猝然抬起头来，对着路过的人，露出令人心悸的傻笑。

　　四处是四肢僵硬的老人，目光呆滞，口涎横流，实在无法让人联想到诸如家与温馨之类稍带褒义的词。

　　四处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孤单地拨动着两个硕大的轮子，缺乏表达的表情中，满是空洞。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寂寞……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茫然……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两个字——遗弃。

　　低下头，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地，向我接近。

　　他的背影，瘦弱，便更看得出骨架的宽大。是个男人。

　　他是坐在地上的。一双手撑住地面，一同向后腾空又着地地交替着，拖着自己的身子向后挪动。

　　他的左腿，从小腿处被生生地截断，而右腿，被完整地截除，没有留下一分一毫。

　　长长的裤腿，从地上一点一点地拖过。

　　鼻尖的酸涩，终于凝聚成泪，簌簌而落。

　　我感觉到我的双腿在奔跑，感觉到我的重心在下降，然后是双臂紧紧地环住一个男人的胸膛，泣不成声。

　　“哥……”我哭着喊他。

　　然后他向我转过脸来。

　　陌生的面孔，让我抱住他的双手，瞬间松动，脱落。

　　不是哥哥。

　　“对不起。”我匆忙地站起。

　　“谢谢你。”他却这样回应我。

　　谢谢你……

　　哥，你在哪里？

　　哥，你快乐吗？

　　哥……

　　我在那个陈设简单的房间里见到哥哥。

　　房间里有床。哥哥却不在床上。而是用半截左腿跪在地上，双手拼命地抓住床板，想爬上床去。

　　他努力着。一次又一次。却是一次比一次失败，一次比一次无力。

　　“哥……”我在心里喊了他千遍，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

　　直到他双手一滑，向后仰倒在地。看见我。

　　他看见的我，一定是倒立的。像梦一样，一点儿也不真实。所以他闭上了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哥……”我跑到哥的身边，跪坐下来，伸出手，想去抚摸哥哥被汗湿透的脸颊。

　　却有一股热浪，向我袭来。

　　用手覆住哥哥的额头，骤然升高的温度，让我反射性地缩回手。

　　哥哥病了，哥哥在发烧，哥哥……

　　“哥，你怎么了……”我握住哥哥平躺在地上的左手。

　　淤伤未退的手背上，透出火热。

　　哥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

　　“哥，你病了……那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先扶你上床，然后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我安慰地用一只手摸摸哥哥短短的头发，另一只手，想替哥哥将倒下时被他压在身下的那截短短的小腿残肢放平。

　　却被他用力地挡开。

　　然后哥哥挣扎着用双手撑起身子，迅速的拖过床上的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自己裸露的左腿，以及整个下身。

　　哥哥的身子在颤抖，一阵又一阵。

　　是因为紧张，激动，或是寒冷……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哥哥的样子，让我的心，痛到麻木。

　　已经忘了，什么叫痛。

　　然后骆叔叔终于出现，果断地用双手勾住哥哥的肩膀，将他拖上床。

　　而哥哥的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那条可以让他用来遮掩下身的被子。始终没有放开。

　　“他发烧了。我去找医生。”骆叔叔转身小跑着离开。

　　只留下我和哥哥，彼此痛苦地对视。

　　“哥，我是左儿，我是你妹妹啊。为什么要害怕我看见，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哥，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试着让哥哥松开攥紧被子的双手。

　　却失败了。

　　“不要……左儿……不要看……你会害怕的……不要，求求你……”哥哥疲惫的眼里，竟有了几分惊恐的神色。

　　“我不会……我发誓！左儿一定不害怕，哥……”我坚持着。

　　“不。”哥哥也没有让步。

　　“好，我不看，我不看。哥，你休息吧，医生很快就来。”我轻轻地抚摸着哥哥的手背。

　　轻轻地。怕一不小心，就弄痛他。

　　哥犹豫着，却还是无法抗拒层层袭来的倦意。终于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哥哥滚烫的身体上，眼底的液体，再也找不到隐忍的理由。

　　我不敢哭出声。怕把哥哥，从睡梦中惊醒。

　　于是我默默地流泪，流到忘记了一切。也忘了自己是谁。

　　除了哥哥。

　　我就这样流着泪，坐在哥哥身边，看着面容憔悴的他，安静地睡着。

　　直到骆叔叔带来医生。才不舍地放开哥哥的手，静静地走开。

　　而骆叔叔，仿佛也了解我的疑问般，默默地随着我，走向门外。

　　“骗子。”我背对着骆叔叔站住，从齿缝里挤出的两个字，有着零下的温度。“说什么带景忆哥哥出国，说什么找最好的专家为他治疗，全都是骗我的……所谓的出国，就是到这种地方来受折磨吗？骆叔叔，我一直那么信任你，为什么你要帮着爸爸骗我？难道你也没有一点同情心吗？你不觉得景忆哥哥很可怜吗？”

　　“对不起。我不是不同情他。只是你爸爸要求我做什么，我就必须做什么。我没有权利选择。请你理解。”骆叔叔也在我的身后停下，略显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他的无可奈何。

　　“爸爸还说了什么？”我决定原谅他。

　　——只要他说实话。

　　他却还我一阵长长的沉默。

　　“你还想瞒着我吗？”我蓦地转过身去，看向他的眼睛，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而是涂满怒色。

　　“他说，只要他离开一段时间，你就能够忘了他……”骆叔叔不得不向我妥协。

　　这么说，爸爸准备让景忆哥哥，在这里呆一辈子，再也不让我们见面？

　　爸，什么叫做忘了他？你以为，左儿也像你一样无情无义吗？景忆哥哥在我们家住了二十几年，供你差使了十几年，你就真的忍心，将他丢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

　　哦，我差点忘了，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不在乎，何况是他？

　　那你何不连亲生女儿也一并抛弃？这样，你就可以彻底轻松了……

　　“骆叔叔，你觉得，这样可以吗？”我问他，“你也看到了，景忆哥哥在这里呆了几天，就病成这样，如果再让他住下去，你认为，他还能活多久……”

　　骆叔叔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骆叔叔，我要带他回家。我希望你能帮我。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不过请你记住——那是我的家。如果爸爸有所怪罪，我会自己担着，决不会让你为我背黑锅。”

　　“好。我帮你。”骆叔叔的回答，我等了好久。

　　却无比庆幸，我终究还是耐下性子，等到这最珍贵的最后一句。

　　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