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只有我和你》林初四

2、壹·错觉

　　三月的风，夹着浓浓的潮气，扑进我干燥的眼眶，就带出一眼朦胧的水雾。

　　手中，紧紧握着那一张我和两个哥哥的合照。照片上的我们，彼此拥抱着，幸福地微笑。

　　尤其是焱哥哥，笑得那么张狂，竟将晶莹的眼泪，笑出了眼角。

　　焱哥哥笑出了眼泪，景忆哥哥笑出了眼泪，左儿，也笑出了眼泪。还有地上的小花小草，天上的白云飞鸟，全都笑出了眼泪。

　　那是我的泪。

　　“焱哥哥，你在哪里？你不是在梦里告诉过我，你会有一天踩着棉花糖做的白云，驾着被你驯服的风来看我的吗？我那么认真地相信了你，也为了等你，一年365天地守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步也不曾出去，为什么你还是没有出现？焱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你不是最疼我，最爱我了吗？是不是你有了新的妹妹，所以你忘了我，不要我了？”我对着窗外的天空，无力地哭喊着，却没有人听见。

　　“左儿，该吃午饭了。我把饭菜放在这里，饿了自己拿进去。”我听见景忆哥哥的声音，响起在被我反锁的门外。

　　我知道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立在门口，等了我好久好久。

　　最终还是失望地离去。就像这365天天天重复的那样。

　　我还是没有为他开门。

　　我没有为任何人开过门，包括爸爸。

　　虽然我也很想他们。

　　如果可以，就让我这样活一辈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就永远不会听见谁大声地告诉我，别傻了，你的焱哥哥他死了，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焱哥哥死了。

　　是的，他死了，我知道。死在去年今天，死在那个樱花绽放的季节，死在第一次违逆爸爸的意思后离家出走的途中。

　　又是因为我。因为他拒绝了爸爸为他选定的未婚妻，对爸爸说，他爱我。就算不能够娶我，他也要留在我的身边，做我一辈子的哥哥，永远保护我，疼爱我。

　　爸爸打了他。比他生活过的20年来的任何一次都狠，都毒。

　　一直打到哥哥口吐血沫，打到爸爸呼吸急促，全身颤抖。

　　然后他对哥哥说：“滚，你这个畜生，你的事我不想管，但你想都别想碰我的女儿！”

　　“是，我是畜生，我不配碰你的女儿！这20年来，你一直连牲畜都不如地看待我，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不要以为我会因此而感激你，你给我的，在你眼里，全都是施舍，你从不曾留一点自尊给我！无论如何，我会带她走，我说到，就会做到！”哥哥倔强地撑起快要虚脱的身子，向爸爸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拼命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

　　再也没有回来。

　　听说哥哥是在人行道上突然跌倒，才会被那一辆笨重的大卡车撞上的。

　　听说哥哥临死前最想见的人，是我。可是正在千里之外参加集训的我，根本不可能在几分钟之内赶到。

　　于是我见到的，只有哥哥躺在冷藏柜里冒着寒气的尸体，惨白的皮肤，让我极度恐惧。

　　我发疯般地跑回家，将自己反锁进房间，再也没有出去过。

　　连哥哥的葬礼，都没有出席。

　　我不相信，说什么也不相信焱哥哥已经不在了。虽然那张被冻结的脸，是那么真实。

　　我害怕出去，害怕见到景忆哥哥与焱哥哥极其相似的脸，害怕听到任何人告诉我，焱哥哥，死了。

　　365天，我活在自己全封闭的世界里，偶尔隔着门，与景忆哥哥说几句话，却每每说着说着，便声音哽咽。

　　爸爸也无数次地试图来看过我，我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拒绝。尽管我明白，景忆哥哥将他背上楼来又背下楼去，有多么的不方便。

　　如果不是爸爸，焱哥哥现在一定还会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化为灰烬，烟灭成风。

　　我恨爸爸。却不只是因为他对哥哥从小到大的残忍。

　　而是从头到尾，我都未感觉到爸爸因为哥哥的离去而产生的一点一滴的难过。

　　爸爸是魔鬼，爸爸没有血性，爸爸不配当一名爸爸。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这样想他。

　　虽然我知道他爱我。

　　我却不稀罕这样自私的爱。

　　从天明，到天黑，我攥着手中的照片，一直没有放开过。

　　“我知道了，焱哥哥，你一定是恨我没有送你走完最后一程，所以迟迟不肯来见我，对不对？好，现在就去看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我去看过你之后，你也要来找我，好不好？你没有拒绝，我就当你答应我了。”我对着渐渐入夜的深灰色天空，低声自语。

　　然后我换上黑色的裙子，做我已经365天没有做过的事。

　　就算穿着黑色的裙子，也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公主一样美丽，好让我的焱哥哥，认出他的左儿。

　　因为有他的时候，左儿一直活得像个公主，自信，满足，无忧无虑。

　　“景忆哥哥，告诉我，焱哥哥在哪里？”我打开门，向着门外的黑影说。

　　没有抬头。

　　却万分地肯定，我的门外，一定有一个人，靠着墙站着，或坐着。并且那个人，一定是景忆哥哥。

　　开门之前，我就知道。

　　我还知道，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来陪我，一直到深夜。

　　“左儿，你……”我依旧没有抬头，却完全想象得出他看我的眼神。

　　——意外，惊喜，不解，怜惜，担忧……

　　我不是不想抬头，只是害怕我一旦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已压强过高的思念。

　　我怕它们会洪水般地涌出，淹没我所有的理智。

　　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他当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迷迷糊糊地爱上他。

　　“左儿，你不知道，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这一整年，我们有多么担心你……”景忆哥哥伸向我的手，被我及时地躲过。“左儿，你怎么了？一年不见，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你是景忆，不是赵焱。”我这样回答他。平缓的语气，没有温度。

　　“左儿……”景忆哥哥被我的称呼与态度，同时迷惑住。

　　“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没有给他更多的解释。

　　“你的焱哥哥他……”景忆哥哥误解了我的意思，还以为，我是这样无法接受现实的傻瓜。

　　“他死了。我知道。”这样的字眼，从我的口中滑出，竟依旧平静，毫无波澜。

　　“哦。”景忆哥哥的眼里，掠过一丝安定。“我陪你去。”

　　我点头，等他转身，然后跟在他身后。

　　而不是与他并肩行走。

　　一年未见的家，依旧如初。除了一个人的消失。

　　一路上，景忆哥哥几次试着放慢脚步想与我并排，却因为我更加缓慢的速度，而次次以失败告终。

　　他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焱哥哥的墓碑，立在众多同样的背景下，一点也不显眼。

　　我却一眼就找到它。

　　因为整整一年，只有他的照片，安慰着我的眼睛，让我不寂寞。

　　或者，只是更加寂寞。

　　“哥，我来了。虽然没有鲜花，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事，一定不可以忘喔……哥，我好想你，好想再见见你，你来看看我吧，好不好……”我将脸贴在焱哥哥的墓碑上，滚烫的泪，一直流到冰冷的石碑透出暖意，“哥，我不是不想去送你，我只是害怕……我怕……我不要看着你被烧成灰烬，不要看着你那么痛苦……哥，你不是跟爸说要带我走吗？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为什么你还不出现……哥，如果你骗我，我会恨你一辈子，再也不叫你哥哥，再也不来看你……”

　　我记得我哭了很久。久到我不记得究竟是多久。

　　我记得我说了很多。多到我不记得究竟有什么。

　　我还记得，最后的最后，我吻了哥哥的脸。平坦的，没有真实感的，却是我深爱的。

　　转身的瞬间，我已哭到模糊不已的双眼，对上景忆哥哥深通的表情。

　　才发现，还有一个人，一直静静地陪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陪着我。

　　于是我迅速地把头低下，想要若无其事地绕过他。

　　却被他有力的双手，牢牢地钳住双肩。

　　很疼。但我不说。因为我喜欢这种感觉。疼。

　　“左儿，抬起头来，看着我。”景忆哥哥静默了许久才开口，仿佛在担心，他和我一样压抑的情绪，会因为一个不小心，就冲口而出，淹没了整个世界。

　　我摇头，用力地，不停地摇头。

　　“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因为赵焱死了，我在你心里，也一同死去了吗？你不是也一样叫了我十几年的哥哥吗？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左儿，一年，还不够吗？你封闭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我，折磨所有关心你的人，你知道吗？今天好不容易看见你走出来，我以为你已经学会面对，为什么你却是这副样子？你还要折磨自己多久，折磨我多久……”景忆哥哥用力地摇晃着我的双肩。

　　疼……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看你，我只是不敢……我怕我会把你当成焱哥哥，我怕我会……对不起，景忆哥哥，我好想他，好想他，真的好想他……”感觉到景忆哥哥的双手，有了瞬间的松动，我趁机挣开他，转过身，背对着他。

　　却有一双手，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用尽他全身的力量，直到我的骨骼，感觉到碎裂的冲动。

　　这个拥抱，也很疼。

　　“左儿，我就是焱哥哥，只要你喜欢，只要你会快乐，要我是谁都可以……就算是我求你，求求你，把我当成你的焱哥哥吧……”紧箍的双臂，跳乱的心脏，急促的呼吸……我能体会，他难以抑制的情绪。“左儿，相信我，你是我唯一也是最疼爱的妹妹。除了你快乐，我什么也不要……”

　　求求你，把我当成你的焱哥哥吧……

　　除了你快乐，我什么也不要……

　　是吗？你是我的焱哥哥吗？焱哥哥，你以这种方式来看我，对不对？你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对不对？

　　闭上眼，两行泪，齐齐滑落。

　　是感动，是悲伤，是怀疑，是惊喜，是犹豫不决，是受宠若惊……或是都有。

　　我不知道。

　　重新睁开眼，漆黑的天际，有无数星星，一同亮起。

　　焱哥哥，我就知道，真的是你。

　　是你。

　　那就抱住我，永远不要再放开……

　　永远永远，不要放开……

　　永远永远……

　　不要放开……

　　不要……

　　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