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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琉璃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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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奇着人在隔壁收拾了一间空房给我。没说他白日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再问。
不管怎么说,每人都有他不想说的。比如我在牛儿山遇到无奇之前做了甚么,便永远不想他知道。
我搬了我的五百两和那打不开的小银匣进了他的隔壁房。如今孑然一身,再没多的东西可带。房中摆设跟他差不多,桌上摆着四五样菜,从火腿蒸乳鸽到桂花糖蒸栗粉糕,还有几样名字也叫不出,看着却甚是精巧,比我在尹府吃到的不知好上多少。偏偏我千载难逢地没甚么胃口,身子也沉得很,跟挂满了秤砣似的。便一口没动,往床上一倒。心想,日后想起今日错过这些好吃的,少不得要捶胸顿足罢……唉,这床也太软了——跟尹府那吱呀响的木板床比起来——如若那也算床的话。摸一摸,面料滑溜溜。闻一闻,有无奇的味道。
我正屁股朝天地趴着,一个小老头大模大样地推开门,后头跟着个小童子,提着个小药箱。再后头跟着无奇,三人鱼贯而入。无奇引那老儿上前道,“先生请。”童子赶紧搬来圆凳。那小老头一坐,让我伸出手来把脉。我支着身子坐起,头脑有点僵住,身体冷得很。无奇很贴心地取来一件外裳给我披上,见我俩眼发直,端了一碟小菜到我手边,道,“先吃些点心,晚上想吃甚么?”
我心想,这是点心不是正餐?!无奇奇你的日子到底是有多奢侈……虽这般想了却是不想说话,便有气无力摇头。原打算去玉桁那处蹭饭,这下不仅泡汤,还闹出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体。如今肚中空空,却没胃口,彻底蔫了。无奇没收手,我只能不情不愿捞了一个点心入口。着实好味。
那小老头,“舌头伸出来。”
我,“……”
那小老头嘿嘿笑道,“小伙子,过戊不食,此乃养生之道。”
我,“唔唔!唔唔啊唔!”
无奇笑出来,抬手擦掉我嘴角饼屑,道,“吃完再说,小心呛着。等喝了药叫厨子煮些薏仁粥可好?”
我也并非那么不想吃,但被无奇这么关切地问来问去,感觉很舒心,便又摇头。咽下口中的东西,装作牙齿漏风地对那小老儿道,“先生,过戊不食,我记得了。等我说话漏风时,也拿这话去忽悠别人。”
小老头无奈摇头,一旁的小童子噗地笑出来,又赶紧忍住。老儿给开了个方,说寒气入侵,给我发汗,若是没汗就凶险了。我心想刚刚还被无奇拉出一手汗呢……这话不能说。那老儿待要走,临出门又想起甚么,道,“薏仁粥喝不得,喝姜汤!”
我被裹成了个蚕蛹,四肢都不好动,直挺挺搁在床上。无奇着人去煎药,自个儿坐在我床沿,还在门口安排了个童子听使唤。
我视死如归道,“我不喝姜汤!死也不喝!”
无奇,“喝红枣茶罢。”
我见他一点不坚持,抬眼瞅着他的面孔,嘿嘿一笑。他也一笑,目光柔和。
他太好欺负了,说甚么是甚么,连鞋也肯帮我脱。我愈发觉得他是天上飘下来的,便是蹲身帮我脱鞋时也没有半分低人一等的模样。
我哑着嗓子道,“无奇奇,让我在你这儿呆一阵成不。我能帮你洗衣服,还能做饭……不,只会生火,还会热包子,你吃包子吗?”
无奇,“想呆多久都行。莫要说话,嗓子疼吗?”
我点头。头晕得很,还隐隐作痛。
不知为何,觉得他在身侧坐着很安心,不觉又絮絮叨叨起来,“无奇奇……我这几日要查案,但无从下手。不,还没下手,事情就一桩桩来了。我现在都不知该去管哪件。唉。不管了该多好?要不我撒手不管了?然后回老家,或者四处去走走,继续当我的小货郎。挣大把的银子,讨七八个媳妇儿……”
唉,你要是肯当我媳妇儿,我可就一个也不要了。我默默想了一想,闭上了眼。
无奇,“先睡一会儿,等药熬好了叫你起来。”声音突然凑到耳旁,“有些事你不记得,它便没有发生过。莫要叫自己太累。”
我点头。心想这是甚么破道理,这会儿我还觉得挺对的。我爹在天之灵该被我又气死了。
半夜被叫起来喝了次药。过了几个时辰,被尿憋醒,起来后喝了点温枣茶,又睡下了。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正午。印象中无奇在我边上坐了一夜,但醒来时他已不在。大抵是回房“入定”了。旁边守着个小童子,见我醒了赶紧照顾我喝了趟药。
这么睡睡醒醒了一整日,我快被闷成蒸包,却还没闷出汗来。那小童子都急了,又将那老儿叫来帮我把脉。大夫连连摇头,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给我换了药方,说一日内若再不出汗,得赶紧来寻他。弄得我跟着紧张起来,觉得自己快玩完了。
傍晚吃过药后,我又被逼着睡。不想睡时勉强自己睡,头顶都快无聊得长毛。但若要起身,那小童一定苦苦哀求。我没法子,只好躺着,躺着躺着头脑又迷糊起来。再次醒来已是三更半夜了。乍一醒来,我觉着身子极难受。嗓子疼得快裂开,头像灌铅似的沉,身子却像棉花似的无力。半梦半醒间我听到屋外无奇的声音,似乎在问童子的话。一会儿,有掀起床帘的窸窣声。而后我感到他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没点灯,周围黑得跟墨汁似的。我眼皮沉,便只睁了一条缝,躺着懒得动。希望他能跟我说说话,或至少坐着别走,就跟昨夜一样。
思索间,我感到一只手摸上我的额头。掌心柔软微凉,贴着额头特别舒服。那手在我额上放了很久,正当我以为他这么坐着睡着了时,那只手又动了,从我额上轻轻滑到了脸颊上。指尖触碰到我的唇,没有让开,反而摩挲起来。
他的指尖描摹着我嘴唇的轮廓,我能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他的气息靠近,就在我面孔的上方。微弱炽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嘴唇,越来越近。我再忍不住,便睁开眼。黑暗中,与他对上了眼。我一时动弹不得。
大抵只有四字能说清我那时复杂的感觉——你大爷啊。啰嗦点说,应当是不可思议,有点吓到,更多的却是觉得,美翻了。
我看到一双猫眼。在黯淡月光中发出金绿色的光,好似琉璃珠子。瞳孔正像猫一样收缩变细,在金绿色的眸子里形成两条细细的竖线。他就像只准备扑杀的野兽,充满着敏锐而危险的气息,白净的面孔在月光下很美也很瘆人。
你大爷的,我出汗了。
他见我醒了,也没动,便这么俯视着我。我热得快熟了,忍不住将被子拉到肚子,迟疑问,“那啥……你是无奇?”
无奇,“……为何这么问?”
我,“你确信你不是那大黑猫变的?”
他又将我的被子拉回去,“确信。”
我,“哈……我觉得我太冷静了无奇奇。”
他眉眼弯弯,露出一笑,“眼睛偶尔会这样。”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无奇那混蛋跟他爹练的是同一门功夫。他练功落下的后遗症,一兴奋瞳孔就会像猫一样。
关于他的武功我什么都不知道,而等我知道的时候也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