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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如意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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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也想不到玉桁问我“师父呢”。那刹那我便知道,他不是在玩笑。玉桁不会拿长辈开这种玩笑。
玉桁看着我,目中有些疑惑。显然也发觉了不对劲,但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我一想到他这样是因为我,便无地自容。心虚道,“师父……我爹已经过身了。”
玉桁讶然,“甚么……?甚么时候?”
我有些头疼。我上他这儿是想问他怎么回事,现在倒成了他问我。略一思索,便问,“你……几岁?”
玉桁大抵觉得我问得莫名其妙,嘴唇动了动,但还是老实回答了,“十四……大师兄,你看上去不太对。”
这下我真的想哭哭不出。拽着他到铜镜前,让他看看自己的面孔。他楞在镜前,惊了半晌,问我,“怎么回事?”目中迷茫,似是在努力回忆甚么。我脚下踩到些碎瓷片,低头一看,是玉桁摔倒时摔碎的瓷杯。真没料到只几步只差,事情就成了这样。叹一口,蹲身收拾。刚拾起几片,不经意间瞥到地上有字。
我一惊,凑过去看。地上刻了二字:防天。我蓦地反应过来,那应当是玉桁失去意识前用碎瓷片在地上刻的。是留给我的讯息!立刻四下寻找,却再没看到别的线索。
玉桁也蹲下来,道,“大师兄,你知道甚么对吗。我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我心思都在那二字身上,随口道,“我都二十,你都二十一了。雨墨都长成个大小伙了。”一顿,雨墨……?!
我想起雨墨定当看到了那下毒手的人,跳起来冲向小厮房。刚要踏入房中,却愣住。
雨墨被人杀了。
那一瞬我只觉浑身的血几乎固住,又想起秋雁死的晚上,眼前一阵晕眩。听到玉桁靠近,下意识将小厮房门飞快合上。
玉桁警惕道,“里面是甚么?雨墨怎么了?”
我很惊恐,说实话。论是谁冷不防看到死人都是会惊恐的。何况还是死相很难看的模样。心中乱跳,唯一能想的是——那人太也歹毒。
太可怕了……那个人!
玉桁坚持说要进去看,我不让。僵持间屋内进来一个人,喊了声,“三弟!”
我俩同时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肤色黝黑结实的男人匆忙入屋,急道,“怎么了?”
玉桁,“大哥?”
我见来了个管用的,便用最简单的话解释道,“他十四岁以后的事都不记得了。”
那大哥微一挑眉,显然也被惊到。长臂一伸,单手将玉桁提到床沿叫他坐了,探手把他的脉。一边把脉一边问他一些事,确认情况。行事果断,大抵也是个行军的。
玉桁坐在床沿,老实了。秀眉微蹙,眯眼思索。也不闹也不惶惶然问这问那,不由叫我觉得虽是小孩心智,他的冷静果敢却是天生的。但那副聪敏的神态中又夹杂着一些天真,叫人看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头挺难受。
我看着那大哥帮玉桁把脉无果,插嘴道,“看看他的天柱穴被封了没。”
那男人瞥我一眼,转而去摸玉桁的后脖颈。
玉桁忽的抬头,道,“你知道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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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将军府离开时,天已黑了。叫玉桁知道自己这境况都是我造成的,着实难以开口。我却还是硬着头皮将事体经过交代了一遍。都成了这样还要欺瞒他,我着实做不出来。
玉桁的天柱穴并未被封,叫他失忆的手段未知。兴许对方晓得他懂解穴,或是时间有限,便换了个法子下手。无论如何,事体都变得越来越棘手。
我走在巷子里,活动活动筋骨。不知怎么的浑身酸痛,嗓子越来越疼。咳了两声,喊了声,“小乙哥?”
“咳。”他应了我一声,“你嗓子哑了。”
我,“你倒是在。我以为你丢了。”
小乙哥,“……”
小乙哥沉默一阵,声音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主子关照过,保护谁,就只能保护他一个。”
我,“所以那时候我喊你你就不出声?”
小乙哥,“唔。”
他如此坦诚,我一时倒不知说甚么好。这小乙哥本来便是他主子派来给我的,跟我半分关系没有,甚至与我的意愿无关。道理上我无权使唤他。但就他娘的很不爽,也不知是哪里不爽。
总之不爽!
我赌气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道,“小宝?”
我没好气道,“做甚?!”
他那头又没了声音,我反应过来,“你第一次叫我,再叫来听听?”
他窘迫地不肯喊了,道,“你生气,我还是只保护你一个。”
我,“哦。”
他又没话说了。
从无奇的住处到将军府的小路我已摸熟。大抵是入夜的关系,虽是夏初却无端端地觉着有点冷。便裹紧了衣物加快脚步走。心思从将军府上回到了无奇这一处。
细一想我还真没在白日见过无奇,最早的一次应当是傍晚,天边刚开始酡红。我打心眼里希望能见到他醒着。心里头有些紧张,怕回去时看到他依旧躺着,再不动了。
忐忑地胡思乱想了一路,走到离他的屋子不远的街上,见着前方立着的那人,才知是想多了。
无奇背对着我立在一个货担前,把玩着手里的甚么。一身素色外袍,背影挺拔好看。我见着他,终于有些高兴。快步走过去,只听那货郎笑道,“这位公子眼光真正好!这东西可是人从西域带过来的,中原你想买还买不到。你看看这做工,这成色。这个数,给你拿去。”说着伸出五指来。
我远远瞧见他出这个数,心里嗤笑,货郎能带什么好东西。
无奇,“这是甚么?”
那货郎见他不还价,喜笑颜开,“公子,这叫七彩如意对锁,花色全天下独一无二。用牛那大腿骨头雕的,牢得很嘞。跟公子你的心头好一人佩一只,俺保证你戴到老都坏不了!砸也砸不坏,不信俺砸一个给你看……!”
无奇将腰间羊脂玉佩解下,“我只有这个,同你换。”
你大爷!!!
无奇将那块玉送出去,那货郎眼都直了,伸着手犹豫不敢接。我忍无可忍:不带这么欺负白痴的!!!赶紧跑上前去。
货郎咽了口唾沫,笑,“……小哥,要什么?”
我伸出五指,“这个数,可是五个铜板?”
货郎尴尬笑道,“小哥你在作弄俺叻。五两银子,一分不少。”
我摸出十个铜板,数一数,再拿掉一个,扔在他货担上,“这对锁我要了。”
无奇,“小宝?”微低下头,轻声道,“嗓子怎么哑了?”
那货郎,“小哥,这位公子先要了这对锁……”
我瞥了一眼那对锁,倒是难得的精细。无奇递给我一个,“喜欢么?”
货郎,“……”
货郎,“再……再说九文钱也太……小哥你这不是打劫么?!”
我,“一看你便是个厚道人。那加一文钱,送我两根挂绳,祝你财源广进。”抛下一个子儿,从那货担上扯下两根编成股的红绳。
货郎,“……”
我,“还不成?那再加一文钱,送我那小木匣子,祝你日进斗金。”眼疾手快夺过来,又往他铺子抛了个子儿。
……
我心满意足抱着个木雕匣子,一个雕花小葫芦,一个小瓷人,两条红挂绳,同无奇一道离开了,留下了泪流满面的货郎。
时值初夏,天由紫转黑。天好生晴朗,一条银河横卧,好似深蓝绸缎上洒满了碎银子。街上人少,家家纸窗里映出一点橙黄灯光,袅袅有炊烟飘出来。
我同无奇慢悠悠往回走。这种时候倒也是适合慢的,尤其是这老街,一个旧灯笼,一路青石板,一柄油纸伞,无不透出一股水墨香。连我这没涵养的都觉着诗意浓浓。近日来的郁闷情怀也一并暂且抛诸脑后。
闲来无事,将刚才买的对锁穿上红绳塞在腰间。摇摇那小瓷人,竟有声音。打开一看,瓷人里还套着个瓷人,慈眉善目,甚是有趣。
我,“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人吓人吓死人啊无奇奇。我今儿早上一摸,你连脉都没了!差点给吓尿了!”
无奇,“白日里我将内功输给我的猫,身体会进入假死状态。”
我,“为何这么做?等等……你的猫?那只目中无人的小畜生?这靠谱吗喂?!”
无奇不语,却用手背搭了搭我额头,而后侧过身。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搭着我的肩凑上来,将额头贴上我的额头。
我,“……!”
我与他鼻尖相触,蓦地面贴面,下意识避开眼,便瞧着他的嘴唇。瞧着瞧着便觉得,他简直是我见过生的最好看的人,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嘴唇也好看。突然很想亲他一口。太容易了,他的嘴唇离我不过一寸。我连话都不敢说,生怕气跑到他脸上,叫他晓得我动了歪脑筋。
无奇贴了一会儿,终于松开,担忧道,“昨夜淋雨起烧了。晚上着人看一看。明日莫要再忙来忙去,好好歇着。”顺手拉起我的手,神色如常地往前走。
我,“……”
我觉得两个男人拉手说不出的别扭,缩了两下手,他还拉得挺紧,便只好僵硬着跟他走。晚风吹啊吹,也没那么冷了。
无奇,“今日,丫鬟说有人将衣物都洗了,还将里里外外都刷了一遍。带着病还这么勤快,该怎么谢你?”
我,“丫鬟?你不是一人住着?”
无奇,“我不喜与人接近,下人并不与我住一起。”
我笑道,“原来如此,那我脸皮也太厚了。”
无奇轻笑一声,“这么说来,我也是。”
我,“啥?”
无奇用手一勾,勾走我手里的一只如意锁。
我,“喂!我买的!”
他只作没听见,将锁收好了。
我,“……你大爷。”
他的手不安分地一动,将五指穿入我指缝间,轻轻扣住。
不知怎么,二人同时不说话了。一步步往回走。这么静下来,我不觉又想起玉桁的事,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像块石头横亘在心。思来想去,觉得有些没头没脑,还是忍不住问,“无奇奇,你不会骗我罢?”
无奇,“甚么事?”
我,“明明认得我说不认得,明明晓得很多事偏不同我说,将我耍得头头转,你不会的罢?”侧首看看他,月光如水,映得他的面容如秋水般美好。
“不会。”
“嘿,就知道你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