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朱词》洛水巯夕

1、第 1 章

　　（一）
　　仲春时节的风还是带着微微的凉意的。林逸琛眯了眯眼，山麓那头的那片翠绿在雾气氤氲下带上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此时骤雨初歇，马下踏着的土地湿润松软，带着雨后独有的青草香。
　　大军已经行了一个多月的路，入了青州便一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将士们从昨日起便在风雨交加中跋涉，也不曾休息，这一路行来也没有茂密的林带可供遮风挡雨，于是才不曾停下来休整。如今雨方停了，正好就地扎营休息，林逸琛便传令原地休息一晚。
　　夜晚的黑幕以一种近似侵略的姿态渐渐将日光挤去，终于天边最后一丝日光也被完全盖住。篝火星罗棋布般散落于延绵不绝的营帐中，从远处看去，宛如河间星汉似的熠熠生辉。军士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一边烘干衣服，一边烤着猎得的野鸡野兔，不时有大笑声传来，温暖了更深露重的黑夜。
　　副将陆松见林逸琛从主将营帐中走了出来，待走近些他才看到主帅双手负于身后交叠，平日里透着英气的眉微微蹙着，似是心事重重。帐中斜插的烛火甚是明亮，松脂噼里啪啦地燃着，不时有燃尽的黑灰剥落而下。火光照亮了他的面颊，地上的影子被拖曳成长长的一条。
　　“将军？”陆松恭敬地问候。
　　“小陆”，林逸琛看见眼前的副将，微微笑了起来，“将士们休息得可好？伤员也曾派人查看？”
　　“回将军，伤员们均派军医照看过了，”他转了转头看着身后，“将士们元气大约也差不多恢复了罢，明早就可以出发了。”
　　可不是吗，林逸琛唇边泛出一个浅笑，否则哪有这般生龙活虎。
　　他思付着一边往前走去，篝火边谈天说笑的兵士们见了他纷纷起身行礼。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他素来与将士同甘共苦，除却公事没有半分架子，故将士们敬重的同时也带着亲近。
　　不时有欢歌笑语悠着夜晚的林风吹到耳边。陆松道：“两年了……想必将士们也都思乡疾苦，终于奉召回京了。”声音似是欢喜又有些感慨。
　　他分明看到林逸琛的表情变了变。主帅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的嘴抿了抿，明亮双瞳俨然带上了三分惘然三分忧愁。它们极轻极淡，若非两人站得这么近，若非篝火跳耀，任谁也只看到主帅俊眉入鬓，面带微笑。

　　陆松很不明白林逸琛。两年前林逸琛于明德殿阶前长跪不起，辞去南衙禁军统领的职位，请求赴任边关。皇帝见其态度坚决，终是将林逸琛任为辽远节度使，镇守西北。两年来林逸琛战功赫赫，几度打退了虎视眈眈的北金。于是封赏源源不断从京都而至，直叫旁人羡煞了双眼，林逸琛却是坚决辞之。而他从两年前便一直跟在林逸琛身边效力，从小小的中尉被提拔到了中军副将。陆松比林逸琛小上三岁，虽是年轻，但打起仗来却也是难得的猛将一名，且做事谨慎，懂进退，是以被层层提拔。外人都道他与林将军交好，可他们哪里能想到他也不曾明白他。
　　林逸琛的父亲林镇远乃当朝右丞相兼兵部尚书，年轻时也是威震一方的名将，可谓是出将入相，是为人臣者的极致了。有谣传说当年先帝册立太子之时，林镇远并非站在当今天子朱承佑这边，反而支持的是鄂王。鄂王是先帝的长子，虽非正宫所出，但择立曰立长立嫡，所以鄂王的长子身份与当今天子是不分伯仲的。不过既是如此，今上即位后林镇远的官爵也是有增无减，这些谣传反而更像是无稽之谈了。
　　老子出将入相，儿子年少有为，炙手可热，陆松怎么也想不到林逸琛不愿回来的理由，难道京都的锦绣繁华，平步青云比不上边地苦寒凄清、独看帐前月一轮？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林逸琛一怔，叹了口气。
　　“……我也不明白。”虽是带着打诨过去的成分，却也是真话。如果可能的话他宁可一生守护边陲，因为这里的天空辽远，肃杀冷冽，但心境却无比澄明，只有快意恩仇，金戈铁马，然而还有什么，他觉得自己也不甚明白。

　　五更的梆子一下一下地敲响，在深深的宫墙中带出一段悠长的回响。严继恩从明德殿侧殿轻手轻脚地出来，一边打眼色示意身后的小内侍们轻点轻点。此刻天还未曾大亮，宫殿的檐角依然隐没在浓重的黑色里，只有宫殿身后隐隐露出不甘被埋没的光华，过不了多久，它们将如蝉蝶般破茧而出。
　　严继恩蹑手蹑脚地推开殿门，殿内还余着昨晚点的檀香，帷幔那边依稀有一团火光忽明忽暗闪烁着。他示意身后的内侍宫女们原地待命，自己先近身撩开帘子看了看。

　　少年天子已然起身，正斜靠于案台前的龙椅上，头发还未束，散于肩上，那团火光正是书案上的一盏油灯。
　　“陛下？”严继恩小心问了一句。
　　朱承佑抬了抬手，严继恩赶忙走了进来。
　　皇帝慵懒地把手臂伸开，任他给自己顺平衣衫，然后内侍宫娥们端着口盅和朝服走了进来。
　　朱承佑就着小内侍端着的高度微微低头漱了口，道：“林逸琛如今到哪了？”
　　“回陛下，已经过了青州了，想必今明两天该抵京了。”说着他小心翼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却见皇帝脸色如常，不疑有他。
　　待吃过了早膳，严继恩便挥退了内侍宫女，他走到书架旁，取了一本书给朱承佑。严继恩是打小伺候朱承佑的，深知皇帝的脾气习性，朱承佑喜欢早起，总要趁着早朝没开始的空隙看一会书。这在外人看来是天子勤于政事，乃万民之福也。
　　确实也是这么回事，朱承佑对于政事还是勤勉的，且不说将先前的三日一朝改为两日一朝，而且诸事躬亲。但严继恩也记得年纪尚小还身为皇子的朱承佑最是喜欢赖床，非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从被窝里钻出来，连当时的皇后对此都毫无办法，只能无奈摇头。这习惯是什么时候改的呢，大约是六年前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的朱承佑鼻子哼了一声，严继恩慌忙抬头，听得朱承佑啪的一声把书合上，“真是迂腐！”
　　“陛下，古人之书么，总有不和现在时宜之处，陛下英明神武……”
　　“行了行了，”还没待他说完，朱承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善于此道了，油嘴滑舌的。”严继恩闻言赶忙闭嘴。
　　朱承佑站起来往外走，突然停了下来，“林将军进城时，你安排礼部侍郎去迎接吧。”严继恩连声称是。
　　皇帝的目光一顿，“摆驾金銮殿。”
　　殿门大开，阳光自门外照了进来，那光辉停留在年轻帝王身上，耀眼夺目，更加地让人不敢直视。

　　林逸琛到达京都三十里外正是暮色四合的黄昏。不远处京都遥遥可见，可以预见不久之后家家户户华灯初上，喧闹的夜市即将拉开帷幕。京都的夜市是极美的，多少人踏遍山水、跋涉入都，只为亲自领略一番那传说中天上人间一般的繁华。
　　皇帝派遣的一行人在左羽林将军蔡寒肖所领羽林军护卫而来。礼部侍郎杜君言带来了皇帝的圣旨，林逸琛微微一愣，怎道是他，却也不容多虑，赶忙下马，单膝跪地，迎接钦差的到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军原地驻扎，明日进城。将士们戍卫边疆，劳苦功高，特此没酒佳酿犒劳三军。”
　　众人谢过皇恩浩荡，山呼万岁。

　　酒香扑鼻，美人帐下赛歌舞。
　　帘子被一双手撩开，林逸琛抬眼一望，果不其然看见新任礼部侍郎杜君言站在帐门口。“怎么不跟将士们一同庆贺？”说罢微微一笑，“没想到是我吧？”
　　林逸琛点点头，“君言，你何时升任了礼部侍郎？”
　　杜君言却不容他岔开话题，“逸琛，我不知道圣上为何要派我来，今早严公公来我府上传话，道是圣上的旨意，要我去迎接你进城……”说到此处他叹了一口气，“圣上，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林逸琛抿了抿嘴角，显然是不太情愿继续这个话题。
　　杜君言当然看出了他的这份不乐意，更加着急，“逸琛，我这也是为你好，圣上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此番派我前来也不知是——”
　　林逸琛走上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君言，没事的，我会小心应对。”
　　杜君言望了望好友平静的面容，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年轻将军神色从容，内敛淡然，北关的风沙其实在他的面颊留下了痕迹，那张脸被雕琢得更加俊秀，更显得眉目如画。
　　杜君言不由愣了一愣，那一刻他想起了两年前的传言，其实他不愿意信，但此刻，那股子想法竟然突然浮现于他的脑海中。
　　他暗骂了一句自己，刚想转换话题，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话音——
　　“将军！将军！！不好了——您快些去看看吧，将士们与羽林大将军手下的兵士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