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沉闇

44、钿合金钗寄将去

　　第四十四章钿合金钗寄将去
　　老爷子醒来第二天下午便要求着要出院，他军人脾气，总觉得进了医院就是什么耻辱的事情，家里从来都是他做主，更何况是关系到他自己的事情？老爷子固执起来可不是一般的，哪怕一干人等说破了嘴皮子，周诚笙的奶奶气得差点儿又昏了过去，老将军也不愿意再在医院里面继续呆着。他脾气执拗，越老越是如此，在军队里做主惯了，如今连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周老太太的话都不愿意听，何况是周诚笙？纵然不愿意，但是也拗不过老爷子强硬的脾气，勉勉强强地住到了第三天，周诚笙见他身体硬朗一如往常，这才把心放下来，松了口，让老爷子出了院。
　　徐暮凝陪着周诚笙将周老爷子送回周宅之后和他一起出来，走过院子前面的那条爬满青苔和爬山虎的小巷子的时候，她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自然引来她身边被她挽着手臂的周诚笙的注意，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眼睛里面分明在问，“你在笑什么？”徐暮凝抿了抿唇，将脸上的笑容勉强收住，对他笑道，“我看老爷子的脾气，很可爱呢，怪不得人家都说，什么‘家有一老好比一宝’，果真是如此呢。”周诚笙也笑了笑，不过笑到一半，却又缓缓地将笑容淡了下去。看见他眉间那抹忧色，徐暮凝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上他的眉间，像是要将他眉目之间的忧郁拂去一般，低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你看，不是好好的吗？爷爷身子硬朗，一定能够健康长寿的，你也要放宽心。”她的指尖微凉，细腻的女子肌肤触摸到了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舒爽。徐暮凝的声音低低的，回荡在空寂翠绿的巷子中，清澈动人，像是一道山泉一般将他心中的忧虑渐渐平息。周诚笙伸手将她的手从自己眉间拉下来，握在手中，他的手大，她的手小，正好包住，那般相依相偎，相扣相合，仿佛这一生都将不离不弃。周诚笙朝她淡淡地笑了笑，笑容清浅如风，仿佛此刻静静地走在巷子中间的他们两个，“是我太贪心了。只是......”他眼底滑过一丝黯然，“只是，谁不希望，自己的爱人亲人，能够永永远远地陪着自己，从此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无病无灾。”他像是隐隐地叹了一口气，看向徐暮凝的眼睛中有着一种难以明了的深意，却又让人看不懂他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他们面前尽几年孝道......他们若是要走，大概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我，”周诚笙握住徐暮凝的手紧了紧，像是要将她的手嵌进自己的手里面一般，“在此世间，我早已经与孤儿无异，凝凝，”他转过头来，目光沉静悠远，仿佛是在看向一处渺不可知的时光，“还好，你陪着我。”
　　他的目光那样澄净，他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徐暮凝心中一动，口中的那句“我一直陪着你，再不离开。”到了嘴边，偏偏又说不下去。像是逃避般地低下头来，浅淡的日光从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上面折射出去，仿佛一首情诗般的美好。她心中酸涩，偏偏又不能对面前这个人多言，只能淡淡地安慰道，“不会的，诚笙，你不要多想。”语言苍白地连她自己都觉得羞耻。周诚笙眼底滑过微微的怅然，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来。他是不愿意强求她的，举目世间，他最不愿意勉强的人就是她。所以当初，她提出分手，他连理由都没有问就答应了，只是害怕问到让她难堪的事情，所以情愿让致使他们分手的原因永远地埋藏地下，也不愿意让它暴露在阳光底下，惊扰了她。
　　他的姑娘，他的爱人，本就应该被好好地保护起来，细心珍藏，不让她受到半点儿伤害。
　　相识这么多年，两个人之间早就有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默契，片刻的默然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个话题止住了。徐暮凝只觉得自己的心中像是有一条静默的河流，缓慢而平静地不停地流向远方。她心中哀戚不胜，偏偏又不能对身侧的那个人说出口，甚至连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给他。她不知道，若是这一次他们两个再次分开，还会不会有那种缘分走到一起。周诚笙将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一点儿风雨都不让她经受，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也不愿意，不愿意她的少年永锁眉头，不愿意她的少年跟一个不爱的女子结婚成家，从此庸碌一生。是爱情太难继续，还是他们之间缘分过于浅薄，能够并肩走过青春年少，却不能执手到老？如果可以，她多愿意与他一起，为他生儿育女超持家务，哪怕从此将容颜时光尽皆付与家庭也在所不惜。可是，偏偏，上天给了她与他这样一段美好至极的时光，却没有给他们继续下去的时间。
　　几乎是不敢，不敢侧头过去看他。她知道她的少年是多么的美好，古希腊神话中那个在水边以水为镜的美少年恐怕也不过如许风姿，那般的摇曳动人，力与美之间有着女子都难以企及的坚韧。她穿着高跟鞋才到他的耳畔，两个人之间，无论什么都是刚刚好，可是为什么，就是不能继续？徐暮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南方六月的清晨湿润而美好，日光浅淡熹微，连呼进胸口的气息都带着绿意。她看着身侧满墙满墙的爬山虎，手掌般的叶子，被风一吹，立刻摇曳滚动，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满目皆被绿意笼罩，触目即是清凉，更何况身侧还有她最爱的人，哪怕她能够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现在不是好好地待在他旁边吗？
　　在这样几乎是自欺欺人般的念头的平静下，徐暮凝的心稍微沉定了下来，她伸出手来抱住身侧周诚笙的腰，腰身精瘦有力，整个人都还有着少年时候的力量，并未因为年龄渐长而变得松弛。察觉到她的动作，周诚笙偏过头来看向她，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怎么了？累？”徐暮凝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摇了摇头，周诚笙也不拒绝她，任她这么靠着，反正现在巷子里面没人。过了一会儿，徐暮凝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周诚笙，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撒娇的意味，“诚笙，我脚痛。”周诚笙眉目一动，看着她没有说话，徐暮凝鼓了鼓嘴，果然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背我吧。”声音软软糯糯，听在耳中，像是吃了一块糯米糍一般熨帖。对于她的撒娇，周诚笙一向是不能拒绝的，笑了笑，果真半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徐暮凝看着身前男子称不上厚实的肩膀，虽不厚实，却足够宽广，足以给她带来安全感，她嘴角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容，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靠了上去。
　　周诚笙反过手抱住徐暮凝搭在他身上的腿，把她往上移了移，手底下是女子纤细的小腿，他又忍不住想起当初的时候，她总是穿着一套白色的棉布睡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还有那双宛如月光一般的小腿，纤细修长，轻轻踢起来，不知道踢出了他多少属于少年的旖旎情梦。徐暮凝并不是很重，但也不是那种瘦到烙人的那种，抱起来软软的，很舒服，就像她一贯给人的感觉一般。周诚笙带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朝前面走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夏风吹进巷子里，将徐暮凝的裙角微微掀起，周诚笙额前的刘海被吹了起来，如玉一般的青丝，温柔又沉静。徐暮凝轻轻低下头来，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背上，闭上了眼睛，眼角处，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了下来，掉进了他的衣服里，瞬间便湿了一小片。

　　从那天过后，周诚笙便时常带着徐暮凝回家去吃饭，他心中的担忧徐暮凝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偏偏又不能够给他一个准信儿。她既不愿意对周诚笙说要和他分手，又不愿意拖累了他，便一直这样拖着拖着。每一次跟着他回老宅，面对周老太太似有深意的目光，徐暮凝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低下头去，根本就不敢面对老人家。她心中只觉得十分愧疚，当初答应了周老太太，如今却根本就不能做到，叫她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但偏偏，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明白周诚笙是像将她带去家里，周老太太和周老爷子对她都十分熟悉，以前两个人还没有谈恋爱的时候她也经常被邀请去周家玩，周诚笙性格孤僻，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能有人来家里找他玩，大人们自然十分高兴。如今两个人虽然没有结婚，却已经差不多了，带她回家也没什么，只是每一次，每一次一看到周老太太的目光，明明平和并不显得有多少锋芒，但是就是让她觉得脸上像是被针扎了一般。
　　吃过中午饭后，周老爷子便拉着周诚笙一起去了偏厅下棋。周诚笙的棋艺都是从他爷爷那里学来的，只是周老爷子戎马半生，棋风就和他平素为人一样，大开大合直取要害，而周诚笙偏偏就是一片平稳，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他的道。祖孙俩若是下象棋还好，象棋周诚笙下不过他爷爷，但若是围棋，每次输的就是周老爷子，可是老人家是个火爆脾气，输了依然还要拉着周诚笙继续下，想要赢偏偏又一直赢不了，等到周诚笙实在吃不消的时候，改口说要改下象棋，刚刚才开口，老爷子就是一阵吹胡子瞪眼睛，坚决不答应，非要在围棋上面赢他，还寸步不让。久而久之，周诚笙一旦听见要和老爷子下棋，便有些犯难了。
　　吃完饭过后，徐暮凝刚要站起身来帮着刘阿姨收拾碗筷，周老太太就走过来将她手里的筷子抽走，拉着她的手笑着说道，“哪儿能让你做这些？你在自己家里都没有做过，何况是在周家？别让你妈心疼了。”徐暮凝笑了笑，没有说话，周老太太又说道，“有人做呢，不差你。”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光，说道，“外面天气好，跟我到花园里坐坐吧。”徐暮凝心中一沉，下意识地朝周诚笙所在的偏厅看了一眼，却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只得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跟着周老太太一起朝着花园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