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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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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提
渐渐没入死亡谷的太阳散发着最后的余热,倾斜的光射入神庙的偏殿内。僧侣和学生们大多已经离开了,祭祀落日的活动也在主殿举行,诺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少年安静地垂头立着。
与他两步之隔的前方,是一名斜披豹皮的僧侣,正声色俱厉地训斥着。
良久,僧侣见少年一声不吭,自己似也觉得烦了,再看看天色,怒哼一声,转身离开偏殿。
临走前冷冷留下一句话:“你如果再不收敛,今年也别想参加正式祭司的甄选了。”
听着脚步声迅速远去,西提才终于抬头,甩甩已经僵硬的脖子,也看看天色,叹一口气,跟着走出去。
刚要穿过列柱厅,便听见门侧几个嘲讽的声音。
“明明是下埃及来的,还这么神气。”
“真是污了我们阿蒙神庙的名啊。”
西提不用看也知道是沙维一伙的,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
可惜就算他不予计较,还是没有被放过,几个比他高壮的少年拦在他的面前。
为首一人道:“西提,你站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西提抬头看着眼前比他高了将近一个头的沙维。虽然俗话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这种处世方法并不是针对沙维这样的人来说的——如果太过软弱,那他就会得寸进尺地为所欲为,毫无顾忌的欺压弱小。
于是西提不软不硬地道:“托你的福,明天开始我要守月,你先放我回家拿铺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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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西提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出身军人家庭让他很自然地拥有了行伍作风。打点好日常用品,他就提着包袱往神庙中去了。今日开始,他要在神庙中住上一个月,负责偏殿的清扫和守夜。
本以为自己仍是最早来到的学员,想不到一进偏殿,就看到里面站着一个人。
“阿乌拉?这么早?是要庆祝我胜任愉快?”西提走上前,随口开了一个玩笑。
“西提。”少年没敢看西提。
他立刻看了出来。
“阿乌拉?”
“对不起,西提,以后我们还是……在有人的时候,就装作不认识好吗?”
“沙维对你怎么样了?”一听这话,西提就知道背后的大约发生什么事了。
阿乌拉急忙摇头,但仍然没敢正视西提,慌慌张张地道:“没,没,什么也没有。”
“还装什么,”西提拍拍他的肩膀,但是阿乌拉肩膀一抖就想避了开去,可是瞬间就后悔了,又抱歉地看向西提。
西提露出一个毫不介意的笑,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也不会找你说话了。倒是你,做事时不要老走神,以后我也提醒不了你了。”
看着那少年落寞地往外走出,西提苦涩地笑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在这个底比斯,沙维的家族有足够力量限制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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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蝉鸣。
神庙内种植的棕榈树在微热的风中发出沙沙轻响。
西提在床上感受着湿热的穿堂风。
他从家乡来到底比斯的卡尔纳克神庙求学,已经近三年。不知不觉已经跨过了十四岁的门槛。
现在新王尚且年幼,王国中便展开了上下埃及间的明争暗斗。上埃及的宰相阿伊大力支持着神庙势力,而父亲则是下埃及宰相郝廉姆赫布所器重的官员,算是军方派的,于是自己在神庙里也就免不了受些冷嘲热讽了。
沙维那小子也算是阿伊的远亲。为人其实是挺豪迈的,就是太固执,帮了一边就看不得另一边好,要是能把他劝说过来,看看阿伊那老奸臣脸上会出什么颜色。
幸亏自己习惯忍辱负重,呵呵。
想着,再一个翻身,西提就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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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时间转瞬即逝。
不等神庙执事派人前来通知惩罚结束,西提就自行卷了铺盖回了家。
他的父亲普拉美斯常会往返于底比斯与下埃及之间,为了方便便在底比斯也购置了宅院。
虽然不能与高级官吏有水池的庭院媲美,但这个为了让士兵居住而修筑了三十个小间,还附带了花园的院子,给他和两个护院、两个女仆住起来,倒也觉得颇为宽敞舒适。
这一日回来,尚未进院就发觉比以往热闹许多,院子里隐隐传来人声。
西提暗奇,加快脚步走进去。
脚刚一跨进门槛,一个活泼的身影立刻扑进他的怀中。
“图雅!”不用看脸他都知道是谁,也只有自幼定亲的图雅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蹭了。
“呵呵,想不想我啊。”怀中少女俏皮地抬起头,露出那月牙般甜美的笑容。
西提也任由她闹,敷衍着拍她的肩膀,道:“想,想,想死了。不过你再不放开我,恐怕就要饿死我了。”
一斜眼间,就看到半年不见的密友塞兰站在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不着形迹地轻轻推开图雅道:“快,去厨房帮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填饱肚子的。”
看着图雅蹦蹦跳跳地离开,西提上前拉住好友的手,脸上尽显高兴之情:“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怎么都不到神庙去看我?”
“嘿嘿,有十天了。见你自作孽,我们何必要跑那偏殿内和你一起吹晚风?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西提狠狠往他肩上一捶,气愤道:“你也知道我被罚,怎么就不会同情一点。要是我这次被罚了一季,是不是你们干脆连我都不用见了,直接回去?”
“哪里有不见你,提斯特拉大祭司就隔远见过你几回。”
“提斯特拉伯伯也来了?还有谁来了,你都一并说了吧,免得我一惊一乍的。”
“提斯特拉伯伯、图雅、我、迪兰……”说到这,塞兰侧了侧脑袋,立刻停下来,好险,没有顺口说下去,“不过伯伯已经办完事先回去了。”
但是光听到第四个名字就已经让西提足够惊奇了:“迪兰?你哥哥?那个迪兰?”
见到好友毫不犹豫的点了头,西提再仔细研究了他的脸色,确定没有像往常提到兄长时立刻显露出的愤慨和忧伤,反而添了淡淡的喜悦,西提难以置信地问:“是不是迪兰那病有起色了?”
“起码能够稍微自理了,但是还要好好治疗,所以提斯特拉伯伯给他在高地的静处安排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塞兰因为幼年时的惨变,一度愁眉不展,早已在眉间刻下浅浅的线条,但是这一刻只见他眉宇间的舒展和愉悦,尽管他尽量显得平静,但是仍旧逃不过好友的眼睛。
“好啊,这么大的喜事现在才告诉我,提斯特拉伯伯真厉害!不愧是孟菲斯托特神庙的大祭司!”西提重重敲着塞兰,他也为好友长年心愿得解而高兴不已,一时间把在神庙中的种种气闷全部丢到九霄云外,兴奋道,“当年多少底比斯的大祭司来看过迪兰大哥,大家都以为毫无办法了,想不到啊,想不到啊!”
听到西提称赞提斯特拉祭司,塞兰却有些尴尬起来,却怕被好友发觉异样,立刻转了身向主屋走去,道:“普拉美斯伯伯怕你不会照顾自己,还让我们给你带了一个贴身女仆。”
“父亲?不会吧,我小时候他都没有过问过我的生活细节,怎么长大了他倒挺热心。说,是不是你们安排在我身边的耳目。”
“哪敢哪敢。”
说话间,已然进入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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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平常就是招待宾客的大厅,自然十分宽敞。采光也足。尽管已近黄昏,却仍十分明亮。
厅中靠窗处坐着一个女子,十分安静地看着手中的纸草卷。
听到脚步声响,她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塞兰向那人点点头,才道:“这位就是西提。西提,她叫秦简,你们要好好相处哦。”
西提凝神看去,发现那人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
只一眼,他愕然。
年龄……肯定不能被算在少女范畴内。大概十七八,怎么也比自己大上三四年,普通说来,应该是有了一两个孩子的年纪了……该叫她姐姐还是阿姨呢?
身形……更加不像居家少女,明明只是中等个头,却让人感觉纤长结实,就像一匹浅栗色的马驹,光泽的皮肤下绷着柔韧的肌腱……当贴身女仆?危险,该不会是父亲派来的刑罚高手,一旦自己犯了家规,就立刻给我来个家法处置?还好,看上去挺瘦削的,应该没多大力气。
样貌……很有特色,眉宇间透露着漫不经心和淡淡的傲气,嘴角却含着似笑非笑的神采。
但是最让他愕然的,还是那一头——披散于肩背的长发——又黑又直。
多少年了,多少年他不曾见过留长发的人了——除了外国人。
一眼间,西提就观察得十分细致。
他不禁撤了半步,按捺着惊诧尽量平静地问塞兰:“能商量一下吗?我想换人。”
熟知他的塞兰早就料想到他这反应,无奈地看向秦简。
“不能。”秦简淡淡地道。
西提想了想,少年式的不甘涌上心头,直接问她:“那……你能够把头发剃了吗?”
“为什么?”语气仍然是漫不经心的。
“……呃,”西提不禁好气,却仍是委婉地说了出来,“你看,这里时不时会刮一下风沙,你就不嫌沙子进了头发不好洗么?”
“不嫌。”
“这里跳蚤也很多,你不嫌长了跳蚤难抓么?”
“不嫌。”
“……”他沉默,除了海上、红地和沙漠那边来的人外,他还真没见过这么不爱干净的人。
“……”秦简也沉默,等着他会说什么。
“那算了,你都不嫌,我嫌什么。”西提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说完拉着塞兰出了大厅。
秦简撇撇嘴,继续坐下看手中的纸草卷。
尽管看上去是在安安静静地看书,实际上却在回想刚刚那一瞥间的印象。
这个少年,和普拉美斯、和提斯特拉、和塞兰口中所说的样子相差无二。
勤勉,阳光,随性,慵懒。
比同龄少年显得稍瘦小。
然而肢体的动作却格外协调稳定,结实的筋骨正是常年锻炼的结晶。眸光深处暗含着野马般的不屈和野性,但是神色间显现出的却是平和可靠。
算是第二次见面……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三年了。
三年前,正是这个少年把自己带到提斯特拉那里。不过这件小事看来是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想她被西提拉去寄居于吉萨采石场时,语言完全不通,连交流都十分常艰巨的任务。还好她毕竟是考古专业出来的,认得几个僧侣体文字,这才慢慢和提斯特拉学习起来。
现在她已经达到“入乡随俗”的最高境界了。只是唯独头发这一项却难以邃了身边人的愿,因为她那某种特殊情况。
这时代这国家,本地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几乎全民剃头。
古埃及人极爱干净,而头发最易藏污纳垢,且易生跳蚤,所以干脆都剃了了事。正规祭司更是要每三天刮一次身体,她留这么长的头发自然会让人觉得很脏了。
这倒苦了秦简。
常常有下人用看不惯的语气跟她提意见,来来去去就三个类型的问题:
“你留长发不嫌脏?”
“留长发不怕跳蚤?”
“别人都不留而你留,你就不怕别人看你觉得怪?”
所以刚才西提委婉地提出两个问题时,她本以为那少年会继续提出第三个类型的问题,结果他没有。看来他是一个难以被外人观感影响的人啊。
想起提斯特拉大祭司向她提出收她为义女的请求,态度诚恳,可惜她难以答应得很爽快,因为她毕竟是个外来人——不论对于提斯特拉,还是对于这个时代。
如果成了这位大祭司的义女,就是要继承他的财产和责任。提斯特拉的确是长年周旋于上埃及宰相阿伊和下埃及宰相郝连姆赫布之间,那就势必要卷入埃及上层党争之中。
而她的学识足以动摇这个时代的平衡。
如果真的掺上一脚,这个历史不知道会如何发展下去,等发展到星历996年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自己,有没有伊扎克,有没有奇怪科学家组织了。
多少矛盾在心中,但是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不信神佛的她最终还是和提斯特拉定了一条协议,将事情交托给“命运”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秦简想起了她找到提斯特拉祭司摊牌的情形。
“我不想被卷入,你也知道我有多懒散。”她说得很直白,只是懒散并不是真正原因。
提斯特拉没说话。
“所以如果真的要被卷进来,起码也要有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理由。”
“哦?”提斯特拉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我想去看看西提,如果他让我觉得值得,那卷进来又有何妨。但是我有条件,不要告诉西提这个协定,我想慢慢看看。”
提斯特拉答应了,这个托特神庙的大祭司拥有比金银还贵重的诚信。
回想到这里中断,因为有女仆把晚餐的面包、肉干、菜蔬和淡啤酒端上来了。
秦简放下纸草卷,仍在思考:
为她寻得安身之地的西提,视她如己出、教授语言和行为准则的提斯特拉,诚挚相待的忘年之交普拉美斯,尊恭友爱的聪颖少年塞兰……短短三年时间,就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这个外来人,准备如何自处呢。